蒙華香最怕的,便是劇團演員自己喪失了信心,自暴自棄。
如果因為茶客更喜歡流行音樂,大家就敷衍演出,長此以往,瓊劇的沉沒,是早晚的事。
作為堅守瓊劇事業(yè)一輩子的老人,蒙華香始終堅信:哪怕臺下只有一個觀眾,瓊劇演員也要不差分毫地完成表演!
更何況,瓊劇的戲中,唱的不只是故事,還有豐富的內(nèi)涵和哲理。
正因如此,才有“戲已開腔,八方來聽,一方為人,三方為鬼,四方為神明!”的說辭。
“難道,老祖宗留下來的瑰寶,真不值得我們后人用心?”蒙華香意難平!
犟嘴的李東明,撇嘴翻白眼,嘟噥著又補了一句:“錄音機放流行歌曲,大家都鼓掌喝彩、甚至還跟著唱;我們上臺表演,下面還有人捂住耳朵,嫌我們吵。瓊劇,遲早要被淘汰……”
蒙華香氣得心口一梗,差點喘不過氣來,整張臉憋得通紅。
黃思梅見狀,連忙給蒙華香順背,并拍著胸脯保證會讓劇團重新排練,這才把她安撫好。老人家掌管劇團一輩子,習慣了令行禁止的管理劇團模式,乍遇這樣的沖突,難免意難平。
時代是變了,劇團的年輕人,也不像他們那時候,對前輩畢恭畢敬了。窗戶打開了,新鮮空氣進來了,蒼蠅蚊子也進來了。
這,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黃思梅能做的,就是盡量平衡兩邊,但瓊劇需要精準傳承這是不可以商量、也是不能打折扣的事情!召集劇團全員集合,黃思梅和大家做了一輪深入溝通。
劇團改私人承包制后,已經(jīng)有五、六人離開東方瓊劇團。
黃思梅一直勸蒙華香,強扭的瓜不甜,堅守劇團的人必須有真心的熱愛:復一日的苦練基本功、吊嗓,臺上比臺下熱鬧,的確會帶來巨大的失落感,沒有坐冷板凳的充足準備,在劇團堅守不下來。
今時不同往日,劇團遠赴國外演出的輝煌已經(jīng)不復存在。
但是,做一行就要愛一行。如果有人真的不想繼續(xù)在劇團呆,可以選擇改行、下海,她全力支持。但是留下來的人,要對自己的選擇負責任,更要對觀眾負責任。
瓊劇,講究的是唱作俱佳,才能共情如戲。缺一個眼神、少一個對白,都會失掉它的風采。
*
黃思梅安撫好婆婆,就以新團長的身份,組織團里所有人,推心置腹的做了一番談話。談話后,劇團好幾個小年輕仔,都動了心思,紛紛詢問能否跟著張沈年下海到三亞擺攤。
黃思梅雖有不舍,還是忍痛點頭同意了他們的要求——瓊劇這個行當,需要有熱愛才能堅守:過去有人為了混口飯吃進了團,如今有人找到更好的生計,自然就會離開。
黃思梅只希望:愿意留守下來的人,都守著劇團的規(guī)矩,也守著自己熱愛唱戲的初心。
*
王云飛住在東方瓊劇團的這些日子,看著東方瓊劇團的生活,無限唏噓:每天雞鳴時分,劇團演員就準時起來練功、彩排;每逢初一、十五,他們會不折不扣完成一出大戲演出;茶樓日常營業(yè)期間,他們興致來了,不用點播,就會直接到戲臺上,忘情地開唱。
他們的嗓音如同自帶音響,只要他們一開嗓,不用麥整個茶樓都會戲聲響亮悠揚。
有時臺下的人戲癮上來了,不用伴奏,就在茶樓各個角落直接“打擂臺”,互相對唱起來。
于是每一日,木閣樓的各個角落,總會串起高低起伏的歌聲,把茶客們都逗得樂呵呵。
這邊是《喜團圓》悲情傾訴,哀傷婉轉(zhuǎn)斷人腸:
“說平陽,道平陽,平陽有個張家莊。張家莊里張文遠,娶妻生下兩兒郎;志高志平兄弟兩,一是似爹一似娘;婆媳兒孫合家歡,歡歡喜喜吃湯圓。借銀送君赴考場,涓涓淚灑碧螺江;十里長亭揮手別,郎君一去不復返。郎君一去不復返,婆媳婆孫守茅房;媳婦犁耙忙耕種,盲婆忙著將孫養(yǎng)?!?p> 那邊傳來《春草闖堂》的喜悅唱段,喜樂活潑又歡快:
“這綾羅,宮廷奇貨難買到,送給那,胡府奶奶裝派頭。這皮包,頂頂珍貴貂皮造,奉送知府當酬勞;這老酒,紹興特產(chǎn)味醇厚,帶上送與你同僚;這一包,乃是京城名糖糕,送與你家小嬌嬌;這胭脂,送與秋花美容貌,教她謝謝我春草;這里是,送與李用的鵝毛帽,請你一齊帶上走。”
……
正應(yīng)了那一句“拉弦一響,嗓子就癢”。瓊劇團的演員和樂團,不管身處何地,對瓊劇的這份熱愛和喜歡是融入骨髓的。
瓊劇臉譜分為:生、旦、凈、丑,忠奸善惡涇渭分明,正劇表演時大家往往會用夸張化的手法,去演繹人物。
但在茶樓日常生活中,他們沒有了臉譜化的標簽,顯得更加放松和自在,神態(tài)和肢體都更加自然和舒展。
再加上這種即興的演出,更像早年瓊劇的“白肚齋”,利用“通天韻”,也就是熟記戲詞韻腳后直接吟唱的形式,更加生動活潑,朗朗上口,易于傳播。
茶樓內(nèi),笙歌四起,劇團演員唱得盡興,臺下附和的茶客,也互動得很開心。
接連幾日,王云飛坐在木閣樓角落里,看著東方茶樓其樂融融的歡快狀態(tài),暗暗稱奇:這樣看似無章的凌亂聲音,交迭在一起,卻奇妙地產(chǎn)生了一種扣人心弦的歡愉感,仿佛流淌著人世間所有的美好。
再看黃思梅在人群中穿梭,舉手抬足間,都有著戲曲中大家閨秀的溫婉;眼神流轉(zhuǎn)間,都帶著復古深閨的含羞帶怯而又落落大方,不知不覺地他又看癡了去。讓人懊惱的是,昨晚他出去轉(zhuǎn)了一圈,東方八所這地方,連個花店都沒有,玫瑰都買不到??上Э蓢@!
當然,王云飛這一趟并不遺憾:見到了制作精美的黎錦,創(chuàng)辦了黎錦工作室,又看到了這樣生機勃勃的劇團,他覺得黎錦的創(chuàng)作,有源源不斷的素材,正如這幾日和黃思梅討論的,俄賢嶺的三月三、三亞的鹿回頭、五指山的舞黎村、定安疋[pǐ]女,包括眼前生機勃勃的劇團,熱氣騰騰的生活場景……
海島寶藏無處不在,這是黎錦和瓊劇創(chuàng)作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寶貴來源。
唱了一輩子的戲,哪怕是在日常的生活中,演員們也會不由自主地想起劇中的情形,也就不由自主地唱了起來:張沈年以前常說“經(jīng)濟基礎(chǔ)決定上層建筑”,他們聽得一知半解,如今可算是知道了:生活好了才能心情好!
劇團如今每月發(fā)300的工資,幾乎抵得上干部的收入。黃思梅還做了分紅方案,等到過年了,他們還能領(lǐng)到一份數(shù)額不小的“年終獎”。
這樣的美好生活,值得歌唱!
*
王云飛回俄賢村是體驗生活,入目全是美好的自然風光和人文景象,相比之下,勞心勞力的張沈年,感受就完全不一樣。
剛回村時,張沈年對茶樓的經(jīng)營不以為然:家長里短地做點小吃泡個茶,能算什么好營業(yè)?
沒想到,接手操辦了幾日茶樓的營生,他發(fā)現(xiàn),這可比他擺攤來錢還快!
只不過,這活賺錢是爽快,但是活兒也細碎而繁多,張沈年不過接替黃思梅短短個把月,就恨不得馬上重回三亞:這可比擺攤當?shù)範?,累多了?p> 每日就雞鳴時分,劇團全員起床吊嗓、練功,然后分頭行動。張沈年接替擔任采買、統(tǒng)籌、指揮。
看似簡單的管理活計,張沈年卻從早到晚,累得腳不沾地,常常腳忙手亂地高喊著,讓黃思梅來幫忙。每晚躺床上,就“哎喲哎喲”叫苦連連,讓黃思梅給他按按全身舒緩舒緩。
想到妻子每日不但要管理茶樓,還要下地耕作,張沈年對妻子由衷地佩服,每日睡前唱戲表態(tài)和感慨:“太太你,多勤勞,管理茶樓本領(lǐng)高!早練功,午種田,午后茶樓忙不停;七竅心,玲瓏人,張家祖墳風水好!夫無能,累妻苦,日后加倍回報汝?!?p> 這世上本沒有感同身受,除非真正體驗過。
張沈年接管茶樓后,才真正懂得了妻子的不易,不但日日甜言蜜語夸太太,在母親面前也賣乖:“這茶樓配瓊劇的點子真妙??!阿媽,這都多虧了我那貌比天仙、心有七竅的好太太!更多虧有阿媽您坐鎮(zhèn)帶娃,讓太太奮斗無憂!你們婆媳兩人,真真巾幗不讓須眉呀!放在古代,你們就是那代父出征的花木蘭、英勇對敵的穆桂英!不得了!頂呱呱!”
黃思梅的唇角止不住地上揚,嗔怒地白了他一眼:“你這表揚的話,像不要錢似的!我哪里就敢和花木蘭、穆桂英這樣的女中豪杰相比?我想著的,不過是幫阿媽守著劇團不散,順便做點營生維持生活。茶樓能火,全靠政策!多虧了改革開放的春風、建設(shè)現(xiàn)代化的號角。不然,咱們還是天天十里八鄉(xiāng)巡演著呢!”
夫妻相處久了,就像兄弟。
張沈年摟著黃思梅的肩膀,連連豎大拇指:“你不用謙虛!你當?shù)门泻澜艿姆Q贊!我老婆就是我們家、我們東方劇團的半邊天!”
蒙華香瞪了兒子一眼:“公共場合,摟摟抱抱成何體統(tǒng)?”
張沈年松開黃思梅,改摟住母親:“阿媽,你這思想又落后了,你呀,也要跟上時代,咱們現(xiàn)在要跟上市場經(jīng)濟的朝夕變化,才不被社會淘汰!”
兒行千里母擔憂,張沈年在三亞,蒙華香心里總是七上八下的,天天盼著他回來。
可回家后,兒子開口閉口就是市場經(jīng)濟,蒙華香又恨不得拿掃帚抽他。
母子兩人笑鬧一會后,蒙華香便勸張沈年留下,別去三亞了:如今茶樓生意紅紅火火,沒必要舍近求遠去三亞。
張沈年卻堅持,繼續(xù)擺攤。
理由是當初黃思梅選擇了堅守東方瓊劇團,如今她不但守住初心、而且還引入市場經(jīng)濟新模式,讓劇團煥發(fā)了勃勃生機。他作為家里的頂梁柱,定要和太太比出個高低:“阿媽您放心,阿梅是為了劇團更好,我擺攤是為了我們小家更好。我們呀,都在用自己的力量,跟上市場經(jīng)濟的大潮,為四個現(xiàn)代化貢獻自己的力量!”
蒙華香不懂什么叫市場經(jīng)濟大潮,但知道兒大不由娘,如今她唯一的安慰,就是兒媳貼心、孫兒乖巧。
至于兒子,就當撿來的,隨他去吧!
活了大半輩子,蒙華香心氣再高,也被磨平了棱角。有時候,她還會自己勸自己:她曾經(jīng)阻攔兒子到三亞擺攤,結(jié)果兒子捷報頻傳,在最艱難的時候無底洞一樣補貼劇團,才讓劇團活了下來;她曾制止兒媳開荒和用宣傳車打廣告,結(jié)果如今劇團紅紅火火、茶樓收入也水漲船高……
也許張沈年說得對,改革開放,只爭朝夕,只要不改掉革掉東方瓊劇團,讓這些唱了一輩子戲的人能繼續(xù)唱,她就當個瞎子、聾子也就罷了。
張沈年見母親垂著眼眸一臉不高興,又拿出了自己小時候的糗事:“阿媽,您還記得我五歲那年嗎?……”
五歲那年,劇團彈盡糧絕,他餓得不行,兩眼半閉半張坐著打蒼蠅,幸好黃思梅給塞了兩個熱乎乎的地瓜,才沒餓暈過去,但因為“餓得打蒼蠅”這個梗,他成了村里的笑柄。
再大點,農(nóng)忙青黃不接的時候,家里連地瓜干湯都喝不上,正長個子的他,只能狂喝井水充饑,多虧黃思梅時不時帶干糧來接濟他……
那些畫面,永恒地印在了他心尖尖上。
而黃思梅,也成了他童年到少年到青年再到成年的那一抹永恒的光:“如果不是思梅接濟,兒子活不到成年娶妻,如今要不是思梅操勞家里,我去擺攤也不會安心。但是,阿媽,我不能讓她跟了我,一直這樣苦下去、苦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