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大家就仿佛是不用戰(zhàn),也知次日戰(zhàn)果。軍營里始終縈繞著一種低靡氛圍,士兵操練也是心不在焉。甚至已經(jīng)有膽小害怕的士兵,打算著要臨陣脫逃。
零散士卒加在一起,才過一萬。加上多日以來在大胤軍隊的圍追堵截下,將士早就疲憊不堪。當晚,段碧命眾人不用再操練把守,自可以去喝酒睡覺,養(yǎng)足精神。她自己也拎了一壺酒,去帳子里找弦溟。
將軍正一人坐在案前,對著昏黃燭光,手掌慢慢撫過透著冷光的劍身。此刻聞聲抬頭,望向來人,目光定格在了拎著的酒壇上。
“這么晚了,還喝酒?”他有些詫異,問道。
“這酒,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F(xiàn)在不喝,豈不是可惜了?!倍伪绦χ?,將酒壇放在桌子上??諝饫锫龔浡_濃烈酒香,讓人不由地精神一震。
“呵。你這丫頭,我今日也不怪你了?!彪y得地,他這一次竟然沒有拒絕。心底沒來由地害怕錯過了這一次,就沒了下一次。索性,就放縱一回。
那一夜,他們對飲許久,趁酒醉說著平日都不曾說過的話。可意識卻比尋常更為清醒。
他說,“你向來愚鈍,從小若不是我打你。你武功能長進那么多嗎?”
她說,“那是因為我每次被你打的時候,都想著下次一定要還給你?!?p> 他說,“你呀你,就是這么倔。和我比試,那么在意做什么?”
她說,“弦溟,你怎么這么笨呢。因為我想讓你多看我一眼呀?!?p> 他說,“傻子,又說胡話了吧?”
她說,“可你每次,眼里都只有我姐姐。從來看不見我?!?p> 說來說去,那句“我愛你”。他們二人,總是話到嘴邊,隨即伴著烈酒重又灌入了喉。
次日清晨,段碧先醒。醒來,卻是睡在了弦溟的懷里。恰似年幼那回,自己纏著師兄一起偷喝了師傅珍愛的佳釀。喝醉走不動路就倒在了樹下,醒來時發(fā)現(xiàn)在弦溟的懷里。而那少年,一身落滿了桃花瓣。面如冠玉,灼灼其華。
段碧搖了搖宿醉的腦袋,頭痛欲裂。俯身看了看熟睡的那人,抿唇還是在男子的額頭上落下一吻。如同那年的桃花瓣。她悄悄穿上弦溟的將軍鎧甲,拿發(fā)帶束起頭發(fā)。在桌上放下一封已經(jīng)拆開看過的信。在掀開帳簾,踏出去的最后一刻,女子回頭看了一眼男子。眼神決絕,仿佛在做著難舍訣別。咬咬牙,她還是離開,丟下那人。
弦溟,你不能死。所以,就讓我來替你。結(jié)束這一場殘酷的戰(zhàn)役。
桌上的信,是從北涼寄來。出自一女子之手,卻只有潦草幾句。
“前日夜半忽夢君歸,待醒來腹痛,輾轉(zhuǎn)終產(chǎn)下一子。便取名:夢歸。盼君珍重,勿念?!?p> 落款,段澄。
這一場戰(zhàn)役,不知不覺竟然已經(jīng)打了十個月。自那時起,阿碧就明白。他又多了一重身份,彼此之間也又遠了一程。怕是連共死,也只是奢望。那不如,讓她去代替那人赴這快要敗盡的一戰(zhàn)。
從此人世黃泉,兩不見。
他冷冷得把手放在對方肩頭,拍了一下。卻可以清楚地感覺到那人異樣的恐慌與不安,男子的目光也隨之越來越寒。投射在軍師身上的眼神,冷厲淡然。
“總共…大概…七千人馬?!避妿熗塘送炭谒?,顫聲斷續(xù)地回答。
“混帳!之前我點算的時候,少說也有個一萬?!毕忆楹浅饬艘痪?,驚得附近在整隊的士卒都望向了這邊。
“將軍!饒命啊……其余的三千精兵被段副將帶走了!”軍師哆嗦著腿,一下子跪在了地上。匍匐著身子,以頭搶地。
“你說什么!”弦溟彎下腰,一把扯住了對方的衣領。力道太大,以至軍師一時喘不過氣憋紅了臉。他反應過來,咬著牙稍微松了手。
“咳咳…段副將為了給咱們留有足夠時間轉(zhuǎn)移陣地,今早喬裝成您,帶著事先抽調(diào)的三千士兵,突圍而出了!”
那一瞬間,弦溟腦子里忽地一片空白。仿佛還能回憶起昨夜,他們的一醉方休。
男子踉蹌地往后退了幾步,依舊是恍惚的狀態(tài)。片刻之后,他又清醒過來,便直奔營外。軍師眼疾手快,立刻抱住了將軍大腿。聲嘶力竭地哭喊著。
“將軍您不能去啊!如今再去也都是遲了!”
這一聲喊,才始周遭士兵反應過來此時的情況,慢慢朝著那里聚攏過去。
弦溟根本不顧這些,只一腳狠狠踹在軍師胸口??蛇€沒走出幾步,卻只見在場所有士兵全都不約而同的跪下。攔住了去路。
軍師復又跪直了身子,爬到弦溟面前。
“將軍??!你難道一點都不明白副將的苦心嗎!今日的突圍之戰(zhàn),勝負輸贏其實我們都看的清清楚楚??!現(xiàn)在副將甘愿以自身性命只率三千兄弟出去引開敵軍,為的也只是給我們盡可能多的拖延住時間,再留一線生機。您現(xiàn)今不管不顧的沖出去,那副將和兄弟們,豈不是白白犧牲。與其讓您這樣帶我們出去送死,倒不如現(xiàn)在就了結(jié)我吧。”說完,軍師抽出弦溟腰間配劍,雙手捧著,舉過頭頂。
其他士兵見此情景,也紛紛效仿此舉。弦溟放眼望去,無數(shù)舉劍尋死的士兵,場面一時竟有些壯烈。
他沉默靜立半晌,攥緊拳頭,開口質(zhì)問。
“那他們就活該犧牲嗎?”弦溟甚至不敢想象段碧與此同時的處境。也許仍在拼死奮戰(zhàn),也許已經(jīng)是垂死境地。他竟然感覺到自己渾身的血液都在慢慢冷下去,就仿佛逐漸地被放光流盡,暴露在空氣里。
“他們?yōu)榱吮睕?,雖死猶榮。”軍師慷慨應對,一提到家國心情就變得澎湃熱烈?!皩④?,您應該分的清孰輕孰重??!”
“好一個,雖死猶榮。今日,我就讓你們都光榮一次!”他目光如炬,下定了決心。朝營外邁開步子。
那刻,對于“孰輕孰重”這個問題,弦溟早就有了自己的答案。那個名叫段碧的女人,遠遠比他的家國,比他的勝敗,比他的生命,還要重要百倍。所以,即便賠上北涼的榮譽興勝,他都毅然決然地愿意陪著她去死。
只是因為,在這血流漂櫓的戰(zhàn)場上。他們曾彼此并肩作戰(zhàn),承諾對方,殺人太多也要作伴下地獄。
所以這一次,他絕對不會丟下那人。絕對不會。
“將軍!王妃已經(jīng)產(chǎn)下一子,您已經(jīng)是做父親的人了。您該知曉責任,擔當二詞的分量。您四處看看這些兄弟們,他們有的是孩子的爹,有的還是家里的獨子。您一人大義凜然不要緊,可您想過嗎?隨著您的不是我們單獨的一個人,是千千萬萬的尋常家庭吶!”
弦溟猛地頓住腳步,從始至終挺直的脊背開始控制不住的微微顫抖。
他原以為,在這一次生離死別之際,自己可以奮不顧身地到達愛人身邊。至少陪其走完最后一程。但他們之間隔著的已經(jīng)不是原先單純的感情負累,而是眼前的這數(shù)千個家庭的聚散。路途太遠,他支撐不了自己走到那人身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