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她拖著凍得麻木的雙腳回到場部辦公室時，看見梅冬冬拿著一個鋁合金飯盒坐在紅彤彤的火爐邊笑著看她。梅冬冬長得極像王潔，別人總是懷疑她們是姐妹倆，所不同的是梅冬冬青春朝氣，會很得體地搭配自己的服飾，也能巧妙地運用一些化妝品來彌補五官的不足之處。她高考落榜后，很快便被分配到了場部辦公室，成了成雨心工作上的好搭擋。一些由丘五農(nóng)場組織的大型活動都由梅冬冬主持，工作沒多久，她就成了場部機(jī)關(guān)的中心人物，好事的小青年還送給了她一個“楊貴妃“的稱號，她也樂得接受。
成雨心看著她一身咖啡色的皮裝，頭戴一頂大紅圓形呢帽，腳蹬一雙長及膝蓋的高腰同色皮靴。這樣時髦的裝扮怕是在省城也可以引領(lǐng)服裝新潮流了，在當(dāng)時寒冷的西北，皮裝因為價格的昂貴，穿的人極少。成雨心打趣道:“冬冬，你在農(nóng)場屈才了，你應(yīng)該當(dāng)服裝設(shè)計師。瞧你這一身裝束，穿在你身上，真是‘不要太瀟灑’了!“她套用了一句廣告詞。
“是真的嗎?知我者，雨心也!“梅冬冬得意之余，又打量了一下成雨心臃腫的服裝，搖搖頭說:“唉呀，雨心，你也太不懂得包裝自己了。瞧你穿得跟農(nóng)村婦女似的，可惜了你這一幅好身材!“她眼光挑剔地又在成雨心臉上掃了幾眼，繼續(xù)說:“還有你該化化妝，你臉色太蒼白，擦點腮紅會更有生氣；還有你的眉毛，不夠豐滿，最好去紋一紋，“
“紋什么？是像紋身一樣在我眉毛上畫幾只鷹嗎，那我還不成了怪物了!“成雨心打斷了梅冬冬的評論。
“你，你真是!算了，和你說這些，等于對牛彈琴?！懊范瑲鈵赖匦Φ溃莱捎晷囊幌虿粣鄞虬?。她打開了飯盒，把它拿到成雨心的鼻子跟前:“你聞聞，香不香，我媽包的洋蔥純?nèi)怙溩樱姨氐貛斫o你嘗嘗。我想這一定比我的化妝品知識對你更有吸引力?！八艘幌鲁捎晷牡氖郑鋈淮篌@小怪地叫道:“你干嘛去了，怎么凍成‘冰美人’了。這么冷的天還出門，你也真是的，趕快過來烤烤火，吃幾個餃子?！?p> 成雨心還真有些餓了，她想伸手抓一只餃子，可手指凍得紅腫，抖拌索索地伸不開，想抓卻怎么也抓不上。梅冬冬嘻嘻一笑，抓起一個餃子放進(jìn)了成雨心嘴里，調(diào)侃道:“沒想到我們的大主任吃飯還得人喂哪!“
成雨心也不客氣，一只接一只地吃著，一邊還含糊不清地說著:“真不錯，你媽的手藝不減當(dāng)年。你家的年夜飯在我們農(nóng)場一定是別具一格的。一邊是北方水餃，一邊是江海小菜。哎，對了，你妹回來了沒有?“
“嗨，別提那丫頭了，去江海上了幾年技校，不愿回到我們這土坷拉來了。我爸探親假又沒到，沒法回江海。反正我們家呀，沒有過幾個團(tuán)圓年?！懊范行┚趩实卣f。她的父親和成雨心的母親是同一批江海支青，政策照顧落戶時，梅冬冬極想去，曾哭鬧過一回。卻被父母悄悄地填了她妹妹的名字，等她知道，妹妹已坐在江海的教室上課了。作為補償，父親想辦法把她弄到了場部機(jī)關(guān)工作。但她并不滿足現(xiàn)狀，想到江海去的心思始終都沒變。她和成雨心一樣，也準(zhǔn)備參加五月份的成人高考，準(zhǔn)備考到江海去。
她看著成雨心的吃相，笑著說:“你媽也真是的，自己去了港島，就不管女兒的死活了。這樣的媽不要也罷!“
“話可不能這么說，我媽也很心疼我的，常給我寄東西。她有她的無奈，這不是她的錯，誰讓我和葉家沒有血緣關(guān)系呢!跟我有血緣關(guān)系的生父和我又從不聯(lián)系，如同陌路?！罢f到這，成雨心苦笑了一下，聳了聳肩，又輕松地說道:“其實我在這挺好的，我哪也不想去了，我喜歡這里的一切!“
“你呀，言不由衷，你以為我沒看見你在那兒復(fù)習(xí)呀?“梅冬冬撇了撇嘴又說道:“其實像我們這一代的年輕人誰會喜歡這，都怪我們的爸爸媽媽把我們生在了這。要是生在江海，能像現(xiàn)在這樣嗎?真不知他們當(dāng)年犯什么傻，會大老遠(yuǎn)跑到這鬼地方支什么邊!“
“小姑娘，說這話我可不愛聽呀?！爸糁盏臈畲鬆斶@時提了一個飯盒走進(jìn)了場部辦公室。每年除夕給場部的值班人員送一盒餃子是他的慣例。他進(jìn)門時正好聽到了梅冬冬的最后一句話，老人有些不高興了，成雨心趕緊搬了把椅子讓他坐下。
老人顯然有些激動，他掃了一眼她們，沉重地說道:“孩子們，你們知道我們農(nóng)場原先是啥樣子嗎?原先這里什么都沒有，除了戈壁石子就是整日整夜狂吼的風(fēng)?？墒蔷妥屗肋h(yuǎn)都是戈壁荒灘嗎，邊疆那么大，有四個日本大呢；人口呢，又少得可憐。這些土地荒置著，可惜呀!你們的爸爸媽媽當(dāng)年雖然從大城市來，可心眼純哪，不像如今的小青年。開荒墾田，挖溝開渠，樣樣苦都吃得。為了這里能變得跟他們的家鄉(xiāng)一樣美麗，有些人把命都丟在了這!“楊大爺有些激動，想拄拐站起來，可還沒有站直就又跌坐在了椅子上。剛才在路上，有些冰，他不小心滑了一跤，這會兒假肢的接口處還鉆心般地疼痛。
成雨心給他倒了一杯水，有些好奇地問:“楊大爺，那么你的這條腿是怎么受傷的?當(dāng)年真的很苦嗎?“
楊大爺抿了一口水，情緒平穩(wěn)了些。他瞇著眼，仿佛沉浸在往事的回憶之中:“苦啊，那時真的很苦。天不亮就要起床去地頭，犁地挖溝，挑糞擔(dān)水，一直要忙到天黑，一天有時連一口水都喝不上。常年只有包谷面糊糊，還常常有一頓沒一頓的，大多數(shù)人都得了腸胃病，過年時能吃上幾片大肥肉，就讓支青們能高興地跳一晚上。就這樣，才有了我們農(nóng)場的今天。唉，人家都說北大荒的知青苦，依我看呀，沒有比我們邊疆農(nóng)場的支青更苦的了，遠(yuǎn)離家鄉(xiāng)，四年才能探一次親不說，甚至有人一生都不可能再回到家鄉(xiāng)了。梅冬冬，你回去問問你爸爸，這些事他比我還要清楚!“
“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呀，我爸可沒跟我少說，我都能背出來了?？晌沂冀K不能明白的是，為什么要讓我們這些農(nóng)場后代和他們一起四年一次感受他們家鄉(xiāng)的繁華；為什么他們自己生活在邊疆，卻要讓我們的童年在他們的家鄉(xiāng)漂泊；要不就讓我們永遠(yuǎn)生活在他們的家鄉(xiāng)不要回來了，要不就讓我們永遠(yuǎn)生活在這兒，這樣我們也就不會知道外面還有繁華的世界了，這樣就不會造成我們一生心理上的飄動不安了!我們的父母真可憐，把他們一生的青春都埋葬在了這，又把一生的積蓄都奉獻(xiàn)給了鐵路!“梅冬冬并沒有被楊大爺?shù)囊环捤袆?，反而把自己長久的困惑一古腦地倒了出來。
她不愿去想那些跟她無關(guān)的事了，對她來說，還有更重要的事讓她去想。她把飯盒裝好，戴上一雙咖啡色的羊皮手套，對著成雨心喊了一句:“我走了啊，雨心，回頭到我家去啊!“她匆匆走了，高跟鞋在水泥地上發(fā)出一陣“得得得“的響聲。
楊大爺沒想到梅冬冬會說出這番話，對于年輕人的困惑他確實是無言以對。他長長地嘆息了一聲，在成雨心的護(hù)送下也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