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隍廟側(cè)面的枯井內(nèi),陸西泠的嗓子跟冒了煙似的,咳嗽了好一陣才緩和了下來。
耳邊短促的爆裂消失,煙霧也跟著散開,她直起身子仰頭往井口看,扭動著肩頸四肢。
怪了。
這么高摔下來,竟然沒覺著疼?
“縣主坐在某身上,可還覺得稱心?”
井中空曠,四周只有些稻草秸稈,此時低啞的聲音一入耳,仿若是從四面八方來傳來的。
陸西泠耳鳴了一陣,待清醒過來才發(fā)現(xiàn)自己正壓在某人的腰身上。
頭頂?shù)幕鹈绾雒骱霭?,但已然足以叫她看清楚眼前人的模樣?p> 銀甲,束發(fā),臉皮上翻起猩紅的褶皺,夜里冷不丁看上一眼,直叫人瘆得慌。
陸西泠倒抽一口氣,匆忙從男人的身上爬了下去。
她先是摸上自己的臉,緊接才想起來。
當(dāng)時滲坑里的石磚一砸下來,她便瘋狂的跑了出去,迎頭好似撞上了白燁的手下,恰時一股熱氣撲過來,那人便護著她一同墜入了井中。
難道。
莫非。
陸西泠從勇敢的化學(xué)少女一秒切換成了畏縮的鵪鶉。
“義士為救小女毀容……小女……小女……”
背過身的男子身形一頓,眼角撇向身后抽抽搭搭的少女,半晌無話。
井中陷入一片離奇的死寂。
陸西泠垂著頭,忍不住與濕了眼眶:“有陰德者必有陽報,有陰行者必得昭名,義士慷慨救小女于水火,此等義海云天,必能百世留名。”
“明月天心在上,義士今日是因小女毀了容顏,小女不是薄情之人,義士放心,從今往后,您的爹娘便是我的爹娘,您的兄弟姐妹便是我的兄弟姐妹,義士若因容顏耽誤前程,小女手頭還算寬裕,也能照顧好您的雙親兄弟,便是、”
陸西泠硬著頭皮說道:“不知義士除了容顏,身上可有受傷?我同二殿下還有些私交在,我可以去求他將您轉(zhuǎn)個清閑去處,雖說品階此生無望了,但至少從此順?biāo)彀采?,可過些尋常日子?!?p> 陸西泠兀自說了一通,全然不知對方傷的怎么樣,更不曉得對方想要的是什么。
井口火勢漸消,任憑春夜風(fēng)煙如何蔓延飄搖,都抵不過她心中的凌亂。
黑暗中的男人勾起了唇角。
“昭名就算了,陽報我倒是很期待。”
滴水之恩當(dāng)涌泉相報,無論上輩子還是這輩子,陸西泠從不喜歡虧欠了別人。
她聽得出男子的話外之音,但人家舍命相救在先,提些條件也不過分的。
“不過,我聽說當(dāng)年二殿下將您打的御前告狀,如此一看,您二人的私交恐怕不如人意吧?!?p> 陸西泠咽了下。
這件事到底還要被人記到什么時候。
“流言蜚語,義士不必理會,況且義士跟在殿下身邊,必了解殿下為人。”陸西泠含糊其辭道。
“是嗎?”
“自然都是誤會?!标懳縻鲈秸f越覺得自己活該有此遭難。
白燁長得兇脾氣臭,看著沒心沒肺,一抹就清,實則心里比誰都能裝事。
你以為他在意的,他可能只是裝的。
你以為他不管不顧的,其實私下里又付出了許多。
要陸西泠說,這人除了欠揍了些,沒別的毛病,更不會打女人。
但當(dāng)時情勢所逼,她才不得不那么說。
哪想到壞事傳千里,這些人聽風(fēng)就是雨。
陸西泠心灰意冷:難怪他不肯來呢,興許當(dāng)真在埋怨她。
“所以然呢?”
低啞的聲音拽回了陸西泠的神思。
只見那人一邊撕下血紅色的皮肉,一邊嗤笑著:“功名利祿實非我所求,并沒有什么勞煩縣主求人的,不過以后縣主的飯館,我是不是可以免費吃了?”
“自然不會收義士的錢!”陸西泠抹了一把眼淚,急著追加了一句:“義士可在鄙店終生免費!”
“那倒是好,這輩子餓是餓不死了,只是可惜,我這張臉毀成這般惡心模樣,媳婦怕是也娶不成了。”
這陸西泠就幫不上忙了。
天下女子活的不易,她也不好找個媒人論點鴛鴦譜,那不是害了旁人家的姑娘嘛。
“感情事強求不得,兩人若是長久時,對方是不會介意義士的容貌的……”
“啪嗒”一聲,整塊的皮肉扔在了地上。
陸西泠肩膀一抖,差點干嘔。
可下一瞬,她的一雙杏眼完全適應(yīng)了黑暗,瞳孔驟然睜大,盯著地上的皮肉一刻也不肯移開。
這臉皮是整張燒掉了嗎?
怎么還有鼻子有眼的……
陸西泠直起身子,咬著嘴唇,膝蓋蹭在地上,試探著朝前方的肩膀伸出了手。
領(lǐng)過兵打過仗的男人對周邊的一舉一動是何等的敏銳,然而他非但沒有阻攔對方,反而在對方的手快要搭上來的一瞬間,猛的回過頭。
陸西泠被嚇的捂住了雙眼。
旋即一陣能把烏鴉都嚇的撲棱掉毛的笑聲響徹枯井。
震碎了滿地月光。
“白無咎!”
陸西泠越生氣,白燁就笑的越大聲。
他早知道她不是什么安分的金絲雀,她是屋檐下嘰嘰喳喳的雨燕。
素日里什么“殿下”,“王爺”的客氣周到都是裝的。
眼下生了氣,竟連他小字都叫出來了。
白燁徹底搓掉了臉上剩余的粉泥,露出了一張囂張的俊容。
當(dāng)時他接過信,一眼便看出了妖道想要耍的把戲。
這個臭道士,野心、才氣、手段,樣樣俱全,唯獨一點不好——太自負。
他自負的高看自己的才華在他人之上,便迫不及待的想要證明自己的能耐。
這種人,稍微遇到點挫敗便崩盤的厲害。
白燁便是抓住他的這些小心思,特意易容而來,將他的驕傲殺的一點不剩。
如此一來,帶著陸西泠逃去蜀中的計劃落空,這人必定會氣急敗壞的將人提到面前來殺。
到時他自會……
白燁垂著眸。
誰能想到這人竟等不及的想法兒炸了滲坑,她就不怕傷著自己?
簡直不知該說她什么好。
虧她表姑母夸她七竅玲瓏心,依自己之見,她分明每一竅都是漏風(fēng)的。
可惜,自己做人皮面具的技藝不精,熱氣一燒,就原形畢露了。
不過,能趁機逗上她一逗,也值得了。
正過身子,看清陸西泠的慘狀。
雪膚熏的像花貓,發(fā)髻也歪在了一側(cè),手腕上點點紅痕在月光下格外醒目。
白燁終究抿起嘴,沒再繼續(xù)挑逗她。
那么清平閑適的小日子,都是因他才破壞了。
“生氣了?”
陸西泠擰過身不理他。
他既不體恤人家當(dāng)時心灰意冷后的濟河焚舟也就罷了,還趁機戲耍她。
想她方才還在心中替他找補,簡直傻的冒氣!
“我這不是、誒呦——”
陸西泠動作一頓,斜睨眼掂量著滑頭是不是又在表演,待看清地上透著血色的石子,她忙湊過去驚覺道:“摔哪了?”
白燁捂著后背,一時無話。
等抬頭的時候又是一副世家公子哥兒的浪蕩模樣。
“我餓了?!?p> 陸西泠:“……”
默默背過身掏出懷中的干菜,陸西泠摸了摸鼻尖,片刻才轉(zhuǎn)過身子。
“我這還有打火石,要不你生個火,我給你烤點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