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君問歸期
“又下雨了?!?p> 女童像只夜貓一般,輕巧地躍上步輦。
她攤開雙手,低頭凝視著胳膊上每一寸的傷疤,心緒復雜。
她最討厭雨天,淅淅索索,綿延無盡,就好像這個世間到處都有人在哭。
子時了,她那個狠心的夫君還是要負隅頑抗嗎?
嘴角浮起一絲冷笑,她取出已經(jīng)有些掉色的嗩吶,放至唇邊輕輕吹了一聲,林中響起詭異的腳步聲,陸陸續(xù)續(xù)地朝聲音的源頭移步過來。
她張開五指,朝著虛空中緩緩轉(zhuǎn)動手腕,一時間黃沙涌動,無數(shù)細蟲蜂擁而至,在地上形成一個巨大的沙漏,將步輦連同她所有的「黑羊」,緩緩卷進深坑之中。
二十年前,他肯為了功名疆土不惜將新婚妻子丟給敵人殘忍殺害;而如今,卻因二十余年的朝夕與共不忍心將那殺人兇手的頭割下來嗎?
如泉涌一般,那些蟲在平州城門口的黃沙上聚集地越來越多,女童被大群慘白著臉的活死人擁簇著,從地下的蟲陣中浮到了地面上。
果然,還是沒有來呢。
她漠然地欣賞著自己已經(jīng)被拔掉了指甲的十指,忽聞前方的「黑羊」群中傳來一陣喧囂。
“哦?來了嗎?”
看清來人的面貌,女童清澈的雙瞳倏然凝聚,抬手叫那些正伸著枯槁的雙手擋住路的那群僵尸退下。
那人跌跌撞撞地沖到她的轎輦前慌亂地趴跪在地上,伸手攀上了她小小的碎花鞋。
“楚姑娘,求求你,不要傷害他。”
女童瞇起雙眼,極其厭惡地一腳踢在對方的頭上,將那人踹出數(shù)丈遠。
“怎么,他那樣一個該死的涼薄之人,公主是沒見過男人嗎?竟也肯為他放下面子跪著向我求情?”
“楚姑娘,當年的事只我一人的錯,是我騙了你。那日其實他根本沒有同意娶我,他說他站在江山與心愛之人中間既然都不能周全,不如他自己去死,我父王也不會為難你們了?!?p> “只是......父王攔住了他,是我見他如此愛你所以心中嫉妒,便自作主張地害了你,只當他沒了這些需要權(quán)衡的掙扎之后,自然會為了百姓的周全而娶我......”
女童聞言一愣,多年來的恨意和報仇的心支撐著她走到了現(xiàn)在,可是如今,這個當初害她到如此地步的兇手竟親口承認這些怨憎都是假的?
“賤人!”
她一揮手,數(shù)只鉆心蠱“噗”地鉆進她的皮膚下,隨著她的左手握得越來越緊,那蟲子在她皮膚下爬動的速度也瘋狂加快。
“你......放過他吧!殺了我也好,用蠱蟲折磨我也好,只求你不要傷害他,也不要傷害我們的孩子......”
二十多年,對一個人的愛足以讓一個嬌縱蠻橫的少女磨平了棱角,可即便二十多年;眼前人的容貌枯萎變了又變,她還是無法忘掉那日被按在床上剖開皮膚時,遼丹公主肆意的狂笑。
處月寧收起了眼中的暴虐,逐漸平靜了下來。
“公主真是用情至深——你說,若是他知道,你暗中與中原永定侯勾結(jié),將他最寶貝的平州百姓偷偷送出城,以活人充作軍糧,他會不會氣得將你碎尸萬段?那可都是些最底層的老弱病殘啊!”
“不!不要告訴他!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做這種事了!”遼丹公主連滾帶爬地拖著雙膝挪到她的步輦前,不停地磕頭,額角砸在布滿鋒利碎石的地上,頭破血流。
“我......我也是沒有辦法!父王死后,我弟弟上位,他跟母后一心只想著權(quán)位之爭根本不管平州,我在平州沒了靠山,自然被滿城的人喊打喊殺。”
“——我沒有辦法,只能通過跟中原人合作,鏟除那些日日夜夜想害死我的人!”
小女孩從座上倏得站起來,小手在虛空中一抓,便握住了女人纖細的脖子。
她指尖慢慢用力縮緊,眼中盡是恨意與狠毒,“真是巧舌如簧,今日我倒要看看,你這條滿嘴謊話的舌頭到底長什么樣!”
下一瞬,女童一把扼住對方的下頜,用力向上一托,那下巴居然整個的被卸了下來。
處月寧抽出身后的彎刀在她的舌頭上比劃了幾下,隨后一掌將她擊入到「黑羊」群中。
“算了,”她冷冷地笑起來,“留著你的一根舌頭,一會親自同他交代清楚吧?!?p> 風聲嗚咽,她拿起嗩吶短短地吹了一聲,十分刺耳。
處月寧拾起拖在地上的袖子用彎刀割了一塊方方正正血色的布下來。
“時辰到了,既然夫君害羞,不愿親自迎我,那我們自己上門吧?!?p> 她坐回步輦中,儀態(tài)萬千地將那紅布蓋在了自己的頭上。
“起轎?!?p> 嗩吶凄慘凌厲,那紅衣女童被一群活死人擁簇著,沿著城中主道向殿內(nèi)行去。
少頃,那議事殿的屋檐上,傳來了一陣短促的笛音。
「黑羊」們腳步一滯,一時間,這群浩浩蕩蕩的大軍推推搡搡地亂了套。
“干什么,干什么!”
轎輦被毫無預兆地丟在地上,她重重地摔了一下,惱怒地罵了一句。
“你們苗疆的這群活人怎么都這么喜歡玩死人的東西?”
黑衣男子拿著骨笛在手中漫不經(jīng)心地敲著,朝著虛空中邁了一步,便從那屋檐上飛躍下來,穩(wěn)穩(wěn)地擋在那片活死人面前。
“父親,她來了!母親她......”
“她已經(jīng)不是你母親了!咳......現(xiàn)在那個人,是中原皇帝的幫兇,平州的敵人。”
殿內(nèi),盧文用聽到動靜,感受到長子話中的遲疑,開口糾正道。
像是在說服他,也像是在說服自己。
紅衣女童斜斜地倚在轎輦中,眼里褪去了往日的狠毒狡詐,透過半透明的紅布有些恍惚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平州,二十余年如一日,就算那孤城中的城墻磚瓦已然褪色,也如當日出嫁那天的場景,一切都沒有改變。
“新娘子出門了!”
煙花炮竹,鳳冠霞帔,她的將軍騎著駿馬前來迎娶。
這樣的幸福,往后再也沒有過了吧。
想到這,紅衣女童的嘴角浮現(xiàn)了幾分自己都沒有注意到的笑意。
“她來了!射箭!”
隨著一直利箭呼嘯著劃破長空,穿過流蘇,釘在她耳邊的木板上。
原本安安靜靜地圍在她身邊的「黑羊」不知被那個黑衣男人的笛聲喚到了哪里去,只剩她孤伶伶地坐在轎中。
隔著紅紗,她黑白分明的那雙杏仁眼中倒映出——
萬箭齊發(fā),如暴雨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