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話問出口,換一旁的桑杞白了一眼。
“知道一點,我聽說過許多許多!我知道天空是藍色的,公交車的輪子是圓圓黑黑的,還有還有,我的手風琴是紅色的,聽說琴譜上的字像蝌蚪,雖然我也沒見過蝌蚪什么樣,可能就跟火柴棍一樣吧?唔,我好像也沒有見過火柴棍……”秀秀繪聲繪色地描述著自己想象中的世界,晁亮只覺得心像又被揉捏了一把。
“如果許可局不管,也不會派人來抓你,你會想看看世界的樣子嗎?”
“一點點吧。不過規(guī)定就是規(guī)定,大家都有被繳銷的部分的?!?p> 晁亮心頭拔涼拔涼的,他不想自我感動式地給秀秀恢復光明,他希望是真正地滿足她的需要。
“而且,就算…就算我想試試這個藥…我也不能隨便吃陌生人給的東西…”
晁亮還是耐著性子:“秀秀說得對,以后對別人也要這樣,不過你都在哥哥這里喝了這么多次水了,我要是想做壞事,不是早就有機會了嗎?”
秀秀想想點了點頭。
“那你是想試試嗎?”
秀秀遲疑了許久,還是點了點頭。
晁亮一下子興奮起來,立即接了一杯溫開水,遞給她道:
“喏,這就是藥了,應該跟水一個味道,不苦的?!?p> “我不怕苦的!”秀秀嘴上激昂,行動上卻躊躇。
這終究是一種挑釁權威,試圖逆天改命的行為??墒且苍S因為秀秀年紀小,還沒有被社會規(guī)訓完全,尚且流露出一絲恢復光明的渴望。
其實在解開程序之前,晁亮曾經(jīng)設想過無數(shù)種可能,怎么會有一個機構可以控制到人的個體,怎么會有對于被屬性許可局如此的敬畏,和對失去某項自由如此的服從?
又怎么會這么多年沒有一個人去反抗這樣的控制?是因為刻在基因里的選擇嗎?和不會啖食人類同類一樣的選擇?也可能是因為信仰?某種自己從未了解過的信仰,基督教決不會褻瀆耶穌,天主教決不會對抗上帝那樣?更有一種殘酷的可能,身體里植入了什么先進的意念炸彈,一產生這種邪念就要灰飛煙滅……
而現(xiàn)在,只要秀秀真的喝下了這杯可以治她眼睛的水,那也間接可以證明,即使有程序的設定和世界的規(guī)則,也并不能扼殺這里的人類對自己失去的那部分的原始追求。
欲望可以被壓制、被規(guī)勸、被清除,但只要存在過,就一定會有痕跡。
秀秀靜靜聽著周圍的動靜,沒有人催促她,也沒有人阻止她。
晁亮屏住呼吸,沒有急著在程序里修改秀秀的檔案,而是在靜靜等待秀秀的選擇。
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她真的喝了。
秀秀湊進杯子,輕抿一口。晁亮緊張地屏住呼吸,生怕一點動靜就會讓她立即打退堂鼓。
這藥確實不苦,沒有味道,因為本就是尋常的水,秀秀放松警惕,又喝了兩口。
“秀秀,感覺怎么樣?眼睛有變化嗎?”
“沒有…”秀秀搖了搖頭,雖然本來也沒有抱多大期待,可是真正毫無反應時,她還是情不自禁地失落了一下。
“這個藥,起效慢,我們可以稍微再等等。不過秀秀,如果真的有用,你要怎么跟別人解釋呢?”
這個問題讓如此年幼的孩子來回答,難度確實頗高,似乎怎么回答都不對,要么是撒謊,要么是承認違背規(guī)則,橫豎總是錯的離譜。
晁亮顧不得那么多,他不希望自己抱著一顆幫她的心,最后卻害了她,必須得讓她純真無邪的心多出一些謹慎防備才行。
“嗯……為什么要向別人解釋呢?”
桑杞在一旁沒有搭話,一直靜靜看著晁亮究竟想做些什么,眼下秀秀已經(jīng)喝下了這杯水,連帶著桑杞自己也變得期待起來。
一個“為什么”,聽得她在心里暗暗鼓掌。
“問你呀,別人問你怎么看見了你要怎么說呢?”
秀秀張了張嘴巴,半晌沒想出來說辭,桑杞將收到的白眼又原封不動還了回去,走近道:
“這種事情你讓她一個小孩子怎么解釋。來,秀秀,聽姐姐的,只要秀秀不說,沒有人知道秀秀恢復了一點視覺信息呀?!?p> “對哦!”
“秀秀可以按照自己原本的計劃來生活,只要記得不要做壞孩子,趁機欺負別人就好了?!?p> “不過,好像這藥沒什么用?”
桑杞和晁亮相視點了點頭,暗示時機已經(jīng)差不多,晁亮暗自走回了電腦前,錄入剛剛在秀秀攤位上拍下的源號碼信息,順利進入她的檔案。
又是刪除屬性這一行,隨著光標的向后跳動,【視覺信息】的字樣被抹除,只留下空白,重新運行。
起初,晁亮還擔心會不會程序報錯,畢竟如果刪除屬性這一欄為空就違背了底層的程序運行邏輯,所以秀秀也算是他第一次這樣嘗試。
“可以了!”
沒想到程序運行得十分順利,甚至沒有絲毫卡頓。
兩個人目不轉睛得看著秀秀的反應,只見秀秀原本睜著的眼睛突然猛地閉上,兩只小手捂緊了眼睛像是要保護自己阻隔什么。嘴里驚叫著:
“啊!睜不開了!”
晁亮緊張地想沖過去看看究竟怎么回事,桑杞卻攔住了他,淡淡地說:
“等等。先讓她自己適應一下,突然之間點亮一個從沒有過的體驗,都會有這個過程。而且秀秀還是視覺這種大項,就跟孩子剛出生見到世界哇哇大哭一樣,從眼前全然的空洞,到如此強烈的光,到這些五顏六色形狀各異的物體,她需要自己邁出睜眼的這一步。
我們再等等?!?p> 時間一秒一秒流逝,秀秀從剛剛的驚顫中慢慢鎮(zhèn)定下來,停止了喊叫,捂著眼睛的手也緩緩松弛下來,絲絲縷縷的光線透過她的指縫,也不再那般刺眼。
“秀秀?”
聽到有人輕喚自己,秀秀更加迫切地想睜開眼睛,一次又一次地試探著抬起眼皮,想看看是什么樣的人在喊自己。
“哥?”她迷蒙著眼睛,目光一下子鎖定住了晁亮。
晁亮見她看向自己,立即迎了過去。幸虧晁亮長得屬于人畜無害的類型,白皙圓潤的臉,光潔的皮膚,斯文的眼鏡,沒有引起秀秀的抵觸。
“我……我這就是看見了?!”適應之后,秀秀愈發(fā)激動起來,她不滿足于看著晁亮,饑渴得打量著四下的一切,她在店里跑來跑去,不放過任何一個新奇的事物,最后定在了店門口,望著屋外的一切。
柏油馬路是黑色的,路對面的樹綠得發(fā)暗,晴朗的天空也不全是藍色,反而是白晃晃地亮成魚肚白,無法直視。
秀秀如饑似渴的看著這個世界,連眨眼都不舍得,只覺得眨眼的瞬間一切又恢復了黑暗似的,這光明是如此奢侈。
她的眼睛開始發(fā)酸,大顆大顆的淚珠滴滴答答著掉落。
“怎么了秀秀?”
秀秀吸了吸鼻涕,抹掉臉頰上的眼淚:“原來,看見,可以看見這么多東西?!?p> 哭過之后的眼睛亮晶晶的,炯炯有神地望著晁亮,再也不是過去那樣空洞的目光。晁亮忍不住彎下腰,勾起手指,在秀秀的鼻梁上滑過,做了一個刮鼻子的動作,笑著點了點頭:
“是啊,世界不是只有你摸得到的那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