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憶見北溫的第一面還有最后一面,都是在醫(yī)院。
病房里充斥著消毒水和難聞的藥味,還有眼淚蒸發(fā)的味道。
北溫說他不喜歡眼淚和難過,所以當(dāng)北溫冰冷冷地躺在病床上被醫(yī)生宣告死亡的時候,顏憶只站在悲慟的人群中靜靜地看著,沒有流一滴眼淚。
她皺著眉,不說話。
眼神似乎要刺穿病床上的男人。
北溫喜歡讀詩歌,偶爾也自己寫一些。后來生了病,握不動筆,也就擱置了。再后來他遇見了顏憶。
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北溫用沙啞拖曳的嗓音傾訴著靈感,而顏憶坐在一旁,用一支筆和一本筆記本幫他記錄著。
你最喜歡哪首詩?
顏憶曾經(jīng)問過北溫。
北溫閉上眼睛,已經(jīng)有些瘦弱的,能感受到骨頭的脖頸往后靠,像是陷入了某種很深的回憶。
有很多,北溫說著微微笑起來,只不過他現(xiàn)在太瘦了,微笑的模樣反倒有些駭人了。
卞之琳,鄭愁予還有很多,北溫說他都讀過。
顏憶說他不像這個年代的人,年輕人都喜歡玩游戲,看綜藝。
從前我也玩,也看。北溫?fù)u搖頭否認(rèn),得了病之后,就想著靜一些??粗粗尤灰舱娴膼凵狭?。
知道自己活不久之后,我想起讀過很多遍的一句詩。
北溫半瞇著的眼睛看向顏憶,眼神深邃,他慢悠悠地開口。
你來人間一趟,你要看看太陽。
你是顏憶嗎?
顏憶順著聲音看過去,她認(rèn)得面前的女生,北溫的妹妹。
北沐。
顏憶點頭,北沐轉(zhuǎn)瞬即逝地笑了一下,她對顏憶說,姐我請你吃飯吧。
北沐和顏憶一路走,到了醫(yī)院外一處比較安靜的餐館,找了個位置坐下。
北沐有些猶豫,手指扣著膝蓋處的褲子褶皺。在和顏憶對視了數(shù)次以上后,她終于開了口。
你是我哥女朋友。
不像是疑問句,像是肯定句。
顏憶有些驚訝了,她從來沒有和任何人說過,北溫也不像是會亂說話的人。
至于為什么不說,顏憶覺得比起北溫的女朋友,自己更像是一個陪他走完最后一段路的人。
再說能看到結(jié)局的戀愛,說了又有什么意義呢。
他們只會說你腦子不清醒,勸你放棄,勸你離開。
北沐似是看出了顏憶的心思,她急忙解釋,不是我哥說的。
是我自己看到的。
那天我看到你和我哥在病房…接吻。
接吻。
顏憶想起來,覺得有些可悲又有些可笑,那是他和北溫唯一的一次吻。
北溫那幾天愈發(fā)瘦了,臉頰兩側(cè)凹進(jìn)去,嘴唇也發(fā)白得可怕看上去虛弱不堪。
他執(zhí)拗地裝睡,不肯喝藥。像孩子那樣鬧著脾氣,吵著說藥太苦了。
顏憶手控制不住地發(fā)著抖,明明以前不是這樣的,為什么突然不愿意喝藥了?
那個呼之欲出的答案,顏憶不敢去想。
她突然就生了氣,顏憶不允許北溫如此這般自暴自棄。
北溫,你看著我。
顏憶叫他,聲音像春天的百靈鳥。
在北溫看向她的一瞬,顏憶很快很輕地對著他的嘴唇親了一下。她可不敢用力,病床上的人現(xiàn)在虛弱得很。
可北溫卻不知道那來的力氣,他伸手?jǐn)堖^顏憶,兩人的距離近得可以感受到彼此的呼吸打在臉上的熱度。
北溫手指摸索著,按住顏憶的后腦勺,抬起頭很深地吻了上去。
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顏憶感受到臉上的濕潤,但不是自己的。
兩人終于分開,顏憶想問北溫為什么哭。
北溫卻自己開了口。
我不想死,但是喝藥有用嗎?為什么偏偏是我,顏憶你不是醫(yī)生嗎,你告訴我,我該怎么辦?
藥很苦,比不上活著苦。
北溫蜷起身子,頭埋得很低,屬于男人的眼淚滴進(jìn)被褥里。
顏憶于是抱住他,一遍又一遍重復(fù)著。
我愛你,北溫。我愛你,北溫。我愛你,北溫。
顏憶不確定那天北沐究竟看到了多少,她也不想去管了。
所以你今天把我叫出來是為了什么?
我哥有東西給你。
北沐說著,從包里拿出一本日記。
她告訴顏憶,北溫從高中起就寫日記,雷打不動地每天寫一篇。即使之后生了病,筆都握不住,也還是會咬著牙寫下一個個顫抖得不成樣子的漢字。
我本來想我哥每天在醫(yī)院不是打針就是吃藥,這日記到底再寫些什么。后來他讓我在他去世之后把這本子給你,我突然就想通了,也許他也想留下什么吧。
北沐說著,眼淚忍不住落下來。
顏憶不說話,沉默地盯著那本日記本。
北沐站起來,將日記本往前推了推。
姐,東西我?guī)У搅耍瑳]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日記本被顏憶塞進(jìn)包里。
所有人都可能體諒你,生活不會。顏憶幾乎是強(qiáng)撐著才熬到醫(yī)院下班那一刻。
十七歲的北溫寫的文字還很幼稚,卻是意氣風(fēng)發(fā)的。
2013.9.8
……今天和隔壁班打籃球,打得還不錯。但是和我比起來,嘖,還是差點意思。再練幾年再出來顯擺吧……
2014.1.10
……快期末考試了,同桌拼了命地在復(fù)習(xí)。還讓我考試的時候給他抄,開什么玩笑,我是這種人嘛。唉,還好我平時夠認(rèn)真,哈哈哈……
還有很多很多,顏憶邊看邊笑,仿佛透過文字看見了曾經(jīng)那個意氣飛揚的少年。
顏憶一直翻一直翻,看到了今年。
2016.5.3
白血病,不知道寫什么,就這樣吧。
后來的字越來潦草,不像從前的那樣入木三分,字跡漂亮又工整,像是刻上去的那樣。
2017.1.1
熬到了新的一年,我遇見一個人,她是這家醫(yī)院的醫(yī)生。好像叫yan yi。
2017.1.17
她人很好,不像其他人一樣嫌棄我。也不反對我寫詩,甚至還會幫我記錄。
2017.2.3
原來她也喜歡詩歌。
2017.3.20
我們在一起了,我不知道顏憶這樣是為什么。我是病糊涂了才說了那樣的話,她居然答應(yīng)了。
2017.4.19
我來人間一趟,我要看看太陽。改幾個字,沒有大礙。
2017.5.20
顏憶親我了,我親了回去。她說愛我,我也很愛她。我不想死。我耽誤了她,對不起她。
2017.6.2
我每天喝藥,打針,感覺好痛苦,堅持不下去了。
2017.6.8
醫(yī)生說,我活不過這個月…
顏憶看到這已經(jīng)哭得不成樣子,她明明答應(yīng)過北溫不要因為他的離開而哭泣的。
對不起,我食言了。顏憶任由眼淚流著。
她手指顫抖著,哆哆嗦嗦地翻開最后寫有文字的一頁。
2017.6.26
顏憶,我想說愛,想說謝,想說抱歉,想對你說好多好多的話。如果我走那天是艷陽天就好了,我想看看太陽。
顏憶哭得幾乎斷了氣,她攥著那本日記,亂七八糟地想。
愛和生命都是虛無縹緲的東西,赤條條,空蕩蕩。
日記本最后被鎖在了抽屜了,被眼淚浸濕的內(nèi)頁發(fā)了皺。
日日幸
就一章因為這是我摸魚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