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先生!”
高漸離正坐在臺階上,綠竹的碎影從階下葳蕤而上。他今日系著一件在燕地常穿的云水藍斗篷。嬴陽滋進了屋,卻發(fā)現(xiàn)里面早早籠上了炭盆。
見她有些不解,宮人解釋說:“這是上次公主送來的炭剩下的。先生怕公主著涼,就讓奴婢把炭點上了?!?p> 炭盆么……嬴陽滋有些失神。前世這個時候,高漸離的確給她籠了一回炭盆,不過她當時沒多問,還以為他傷沒好怕冷呢。
那時,她也沒送他炭,多半是和宮里要的吧?
如果你不是荊軻的好友,那該多好……
高漸離嗔怪道:“這也要說嗎?”
嬴陽滋心情有些沉重,但仍然裝作若無其事地打岔:“今日這件衣裳好看,我怎么沒見過高先生穿?”
“顏色是云水藍的,我從前常在燕地冬日穿。因為是白狐毛染的,這么些年也沒丟?!备邼u離說著,解下帶子來給嬴陽滋看。
“就這么一件嗎?”嬴陽滋拿過來摸了摸,“我那里還有料子,可以……”
“公主,多的就不用了?!备邼u離頭一次打斷她的話,“這些料子都是下面上貢的,能省一點,就省一點吧。燕國冬天有很多百姓穿的衣裳只能填柳絮和破麻布,都凍死了。”他的聲音越來越小。
高漸離背過身去,抹掉眼角的淚。
“高先生?!辟栕酞q豫片刻,還是把自己的帕子遞到他手里。
“掃了公主的興,抱歉。”高漸離輕輕推開她的手,聲音還有些哽咽。
嬴陽滋自然不會介意這種小事,她拿哄孩子的語氣說:“好啦好啦,高先生別傷心,是我的不是。以后有機會,我可以帶高先生出去看看外面,替他們找找有沒有合適的東西縫衣裳里面。好不好?”
高漸離感覺到她的手在輕輕扯他的袖子,力道不大,就像是在無聲地祈求他的原諒。他的心跟著一陣一陣的刺痛。如果她以后知道自己要刺殺嬴政,會不會很失望?
兩人拉拉扯扯的時候,喜娘也到了。
喜娘是隨同云姬來秦的一個韓國宮女,從前是做些紡織裁衣的活兒的。云姬出逃后,凡是伺候的宮人一概被打發(fā)走了,喜娘和云姬并不熟悉,才得以留下。
喜娘比云姬小,來咸陽時才十五六歲,如今有二十五了。她身材高挑,一張圓臉十分可愛。喜娘沒有名字,這名字是云姬給她起的。
如今喜娘在宮里主掌紡織一事,也給嬴陽滋裁幾件衣裳,算她的私人裁縫。
“公主?!毕材锬弥咦樱行┎淮_定,“是給他量的?”
“高先生,這是喜娘?!?p> 高漸離方才收斂了情緒,起身行禮說:“麻煩了?!?p> “哎呦,這宮里什么時候有了這么一個人?!毕材镆幻媪?,一面感慨道,“這氣度不像是尋常人,倒像王侯公子一般。從前韓國的公子,都沒一個比得過的。”
“您過譽了。”高漸離咋一聽這種話,還有些不習慣。
“喜娘一貫如此,高先生別害怕?!辟栕绦Φ?。
“公主怎么好這么說妾。”喜娘是有些地位的宮女,故而不和尋常宮女一樣自稱奴婢。
量完身圍,嬴陽滋送喜娘出來,特意說:“離入冬不遠了。”這是讓她把衣裳做厚些。
喜娘挑了挑眉,笑著說:“妾懂了。過十日,妾把衣裳拿來,有什么地方不合適的妾再改改?!?p> “料子我差人送去了,做件袍子就成?!?p> 喜娘年輕,又和嬴陽滋相熟,覺著這話奇怪,就大著膽子問:“怎了?”
“方才我問他要不要斗篷的,他說以前在燕地,百姓都沒好衣服穿,不肯要?!辟栕虊旱吐曇粽f。
喜娘“哦”了一聲,滿不在意地說:“像妾這樣的人,能活著就成了,哪還有多余的心思管他們。咸陽與燕京千里之遠,縱使有那個心又如何呢?”
嬴陽滋沒接話。喜娘和云姬一樣,都是家里無人接濟,走投無路入宮為奴。云姬因為從小的處境,恨透了整日尋歡作樂的韓國王室,對韓國沒什么感情可言。
喜娘入宮為奴后,因為美貌被韓王安盯上,雖然在云姬的暗中干涉下不了了之,但是和她一起勞作的宮女都罵她狐貍精。現(xiàn)在她長大了,反倒沒有少時出彩。
韓王安看上喜娘時,喜娘才十二歲。嬴陽滋很慶幸嬴政沒有這種喜歡幼女的奇怪癖好。
嬴陽滋攏了攏身上的斗篷,進屋去了。高漸離還在想喜娘方才的話,臉上一陣一陣發(fā)燙。他臂彎支在桌案上,低著頭。
可惜他這幅皮囊,是來騙人的。旁人越夸他,他越想逃避現(xiàn)實。
“高先生?!?p> 高漸離定了定神,抬起頭。
“公主?!?p> “我方才說的話,高先生只要愿意,就作數(shù)?!?p> 高漸離的手縮進袖子,拿指甲狠狠掐了一下手心。他承認,他很想離開這里。
然而,行刺的機會近在眼前,他茍且偷生,對得起荊卿嗎?對得起自己的本心嗎?
“公主說笑了?!备邼u離委婉拒絕了,他轉(zhuǎn)開了頭。
嬴陽滋看著他的后背,明明時值仲秋,穿的衣服也厚了,他的身形還是略顯單薄。
“高先生……”嬴陽滋本來想留他自己冷靜冷靜,但是又害怕自己走了他更傷心,一時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她內(nèi)心掙扎一會,還是主動過去安慰人了。實在說,她不太會安慰人。
“哭就哭吧,不丟人的?!辟栕陶驹谒媲埃咽执钤谒缟?,隔著衣袍,她能感受到他瘦的有些突出的鎖骨。
這種日子于他而言,何嘗不是一種煎熬?
高漸離被一語道破了心思,垂下頭,無聲流著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