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堇二十九年,四月初夏,京都的芍藥開的正紅。
就在滿城迎夏,共賞落櫻繽紛之時,喪鳴鐘“咚咚”作響。
皇帝駕崩,太子蕭斂即日登基為帝,封張家女為后,改年號為承德。
承德元年
蕭斂登基后第一件事情就是為前皇后姜氏證名,追封謚號為慧德皇后,與先帝周慧帝合葬。
第二件事情是滅云家。
蕭斂以云貴妃謀害先帝為由,誅殺云氏九族。
云家世代簪纓,云家家主掌管六部多年,在朝中頗有威望,連丞相張清載也要讓他三分。而如今卻因一樁不清不楚的謀殺罪就被抄家滅族,令世人唏噓不已。
第三件事情就是廢除先太子蕭行之發(fā)動的所有變法,其中頗為關注的就是以崔藝深為首的“改稅法”。
蕭斂頒布新的召令,以國庫空虛、壯大國力迫在眉睫為由,將京都、北沅、江南三大富饒之地的納貢、賦稅翻了一翻;其他番地,如東南晉城、閩南等以提高軍賦力役為主;要求各地番王每一年兩次朝貢,朝貢之時要提供足夠多的蜀錦青瓷……
此召令一出,舉國動亂。
原本就不服氣蕭斂登上皇位的諸位番王們開始發(fā)動政變。
承德元年,十月份,秋。
北沅王蕭堇率先發(fā)動政變。
所謂槍打出頭鳥,蕭斂派韓盛出兵北沅鎮(zhèn)壓,不出一月,蕭堇戰(zhàn)敗被押解回京,北沅正式被歸為蕭斂的地盤。
有了蕭堇的先例,其他番王老實下來,認命般在蕭斂手下過活。
皇室爭斗,百姓受苦。
巨大的徭役賦稅壓的百姓喘不上氣。大周又逢新舊交替之際,戰(zhàn)火紛飛,大周百姓一時陷入水深火熱之中。
言官死諫,懇請圣上遵守先帝舊制,恢復先太子法令,以休養(yǎng)生息為主,韜光養(yǎng)晦。
然而死諫真的成了死諫。
從承德殿抬出去的大臣不勝其數,殺雞儆猴,很快進盡忠言的大臣就寥寥無幾了。
在這風云詭譎的爭斗下,還發(fā)生了一件很小的事情。
話說崔藝深答應寧怡明日戍時去碧華宮救她。
黃昏落霞將至,孤鳥在落日處劃出一道優(yōu)美的曲線,又慢慢隱入了淺金色的云里。
寧怡托腮蹲坐在殿門旁,窗牖微弱的光拉長她的影子。
香柱燃盡,金燦燦的圓盤徹底消失不見,整個碧華宮又陷入一片死寂。
崔藝深沒有來。
寧怡望著手里那張打皺的信條,心里第一次生出一種珍貴的東西碎掉就再也粘不回來的失落感。
她起身拍了拍粘了土的衣裙,深吸一口氣告訴自己這沒什么大不了的。
她與他又不熟,只是偶然遇見一次,又偶然多說了幾句話罷了。
寧怡又重新微笑起來,剛向內走了幾步,殿門“嘩啦”一下打開,大片的火光瘋了一般涌進來。
她快速轉身去看,只見一位身著彩金流蘇衣裙的美人提著一盞紅燈籠款款走了進來。
寧怡眼眸里的光漸漸黯淡,疑惑爬上眉梢,她喊道:“二皇嫂?”
她頓了頓,又問道:“你怎么來了?”
紅光籠罩的美人連頭發(fā)絲都是美的,她淺淺一笑,提燈走進內殿。
“自然是陛下放本宮進來的。”張懷雅闔上殿門,淺笑道。
也是啊,沒有二哥的命令,誰又能輕易進來呢?
“那二皇嫂自然也是來勸我的嘍?”寧怡抬眸,她已經累到不想再勾唇假笑,“若真是這樣就請回吧,我蕭姚從來都不是能踏著親人尸骨去攀登高位之人,就算是死,我也不會同意做這個長公主!”
她情緒激動,而身旁的張懷雅卻依舊不咸不淡。
“公主先聽我說。”張懷雅輕輕將燈籠放在落滿灰塵的桌案上,拉著寧怡的手坐了下來。
鮮紅的火光照亮兩人嬌俏的面龐,漆黑的宮殿里顯得有些詭異。
張懷雅說道:“夫君讓我來并非是勸公主,而是來告訴公主一件事。”
她美目深邃,寧怡竟有些看不透。
“何事?”寧怡擰眉問道。
燈籠的黑影若有若無地落在張懷雅美艷的臉龐上。
她聲音清冷,不帶有任何感情地說道:“崔家大長公子崔藝深今日清晨謀反了?!?p> 寧怡的心臟兀地下落,她身影差點載了下去,一雙手扶住木椅,努力平復心情。
她動動嘴,幾乎艱難地詢問:“那他現在如何?”
寧怡反?;艔埖臉幼尤柯湓诹藦垜蜒诺难劾铩?p> 張懷雅笑笑,平靜道:“自然是被打入大牢,聽夫君說,過幾日便對他處刑了。”
“不可以處刑!”寧怡突然激動地抓住張懷雅的手。
嬌嫩白皙的手腕立馬浮現一道紅痕。
張懷雅擰眉吃痛,明知故問道:“為何不可?崔大人可是犯了謀反大罪,按律當斬。”
“不,他沒有謀反,他是為了救我。”寧怡臉上顯出慌亂,一雙水靈靈的雙眸亂撞,最后還是將目光投向了身旁的張懷雅。
一個文官不可能無緣無故的持兇器入宮,他一定是下了早朝找機會來碧華宮救她來了。
她眼眶紅了一圈,看起來楚楚可憐,“二皇嫂求你救救他,求你告訴哥哥,他全是為了救我才兵出險招的,他并不是要謀反?!?p> 張懷雅立馬扶住她,嘆息道:“不是我不幫你,你也知道夫君他并不喜我,若不是有幸來這個孩子,我的狀況也并不會比公主好?!?p> 寧怡像脫了水的魚,整個人都變得慌亂起來。
她依然抓住張懷雅,不停詢問道:“那我要怎么救他,你告訴我怎么才能救他?”
張懷雅眼眸流轉,嘴角無意勾起得意的笑,“公主莫慌,寧怡公主做不到的事情,可大周至高無上的長公主可以做到?!?p> 火花炸破,紅燈籠的光慢慢黯淡下來。
這是一個死局,而崔藝深只是這局中質子,她才是最終被吃掉的那顆棋。
碧華宮凄神寒骨,她全身都在發(fā)抖。
為了崔藝深,她不得不踩著親人的尸骨成為長公主,得到權利與地位,從此與她那位皇兄永永遠遠綁在一起,成為史書上的罪人。
自由交換了地位,單純交換了權利。
在碧華宮被囚禁的一百多天里,有一日,蕭斂送了一只畫眉鳥給她解悶。
那鳥頭頂至上背棕褐色,自額至上背具寬闊的黑褐色縱紋,頭部呈梭子形,看起來活潑靈動的很。
寧怡很喜歡這只鳥,常常帶著它曬暖聊天。
畫眉鳥每個晴天都會仰脖子鳴叫幾聲,金燦燦的陽光灑在褐色的鳥羽上,它像個憂郁的貴族。
寧怡托腮凝望它,幫它打開金屬做的囚籠。
“你走吧,我不想你和我一樣可憐?!?p> 鳥兒似乎真的聽懂了她的話,繞著她飛了幾圈后低鳴振翅高飛。
在一圈圈光暈下它越飛越高,飛到碧華宮的屋檐上,飛過八尺宮墻,飛去了遠方。
晉城
蕭行之一襲月白披風騎馬從城中街道走過,玉環(huán)束起的馬尾隨風飄蕩,少年面容俊美,惹得城中女郎側面回頭,嬌羞憨態(tài)。
他剛從府衙回來,一臉憂愁。
新帝登基,新下的召令未免嚴苛許多,晉城這座貧瘠的城市,養(yǎng)活自己都不容易,哪里有多余的錢去供奉朝廷?
“晉王殿下?!?p> 蕭行之回過神,一雙明眸微微朝說話人那里看去。
是一位小姑娘,穿著淡藍色的衣裙,梳著俏皮的垂耳髻,正笑顏如花地看著他。
蕭行之停下馬,未說話,就坐在馬背上居高臨下地望著她。
“殿下,你還記得我嗎?晉城鬧旱災那年,您和我拉過勾,您還記得嗎?”
小姑娘有些激動,在蕭行之的馬下有些手舞足蹈。
蕭行之抿唇默了一會,俊俏的眉微挑,有幾分思考的意味。
不等他回答,一個半披頭發(fā),身上、手上粘著面粉的女子就沖了出來。
“快給殿下磕頭。”她匆忙抱住小姑娘,摁著她的頭下跪。
“殿下饒命,草民不懂事,小丫頭沖撞了你,殿下饒命啊。”
小姑娘被她摁在地上,生生磕了兩個頭。
蕭行之蹙眉望著,忍不住開口道:“起來吧,不必如此?!?p> 那女人怔了一會兒,又磕頭謝恩。
小姑娘被她捂在懷里,淚眼婆娑地望著馬背上那個俊郎的男子。
好不容易找到機會跑出來見他,這下又被阿娘逮了回去。
她心生難過,不知道下次還能不能見到他,她還沒有報恩呢。
“等一等?!笔捫兄硐埋R,一身淡綠色長袍襯得他寬肩窄腰,儀態(tài)矜貴。
他停在女子面前,望著她懷里的小姑娘,微微笑了笑。
“孤記得你,你長大了不少。”
小姑娘眸子一亮,從阿娘胸前擠了出來,麋鹿的眼睛望向他,激動道:“殿下,太好了,謝天謝地您還記得我,我是來報恩的,這個給你?!?p> 她從繡著杜鵑花的荷包里取出一個繡著菊花的香囊,淡淡薄荷味清香,香囊用了最普通的絲線,但貴在針腳緊密,也算是好物。
在大周,女子送男子香囊,就是訴表傾心。
蕭行之望著那雙與妻子有三分像的眼神,鬼使神差地摸向自己腰間那個藏藍色雙蒂蓮花的香囊,這是自己的妻子熬了兩夜繡成的,里面放著桂花,裴曦和說,這有助于安神提氣。
他無聲笑了笑,面容有些甜蜜。
小姑娘不知道他心中所想,見他不收,有些惶恐地問道:“怎么了?你不喜歡嗎?殿下若是不喜歡,我再送些別的也行,只是,恐怕沒有這個好了?!?p> 這些香料都是她替隔壁藥房的醫(yī)師采了兩年藥得來的,極其珍貴。
“孤沒有不喜歡?!笔捫兄疁\笑,摘下自己腰間那個香囊,說道,“只是孤已經有了一個,孤就不能再收下你的了?!?p> 小姑娘仰著臉望著那枚香囊,梅花型絲綢面料,針角也比自己靈巧的多,見了這個香囊,她只想把自己的永遠藏起來。
她咬唇羞紅了臉,覺得難堪。
蕭行之察覺到她的情緒,遞給她一塊晉王府的木牌,柔聲道:“孤不要你報恩,若你想,以后你和你阿娘可以隨時來晉王府找我,孤的娘子見到你,也一定會歡喜。”
“只是你要記得,香囊要送給你未來的丈夫,不要再輕易送給別的男子了。”
她眼眶紅紅,點頭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