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田忌賽馬

　　劉季怒氣既消了一些，便出了廂房，重踱回殿中。

　　叔孫通小聲夸贊了劉盈一番，也跟著眾人出來，適逢呂雉又在囑咐劉敬，

　　“你此去，若能見到冒頓單于的閼氏，務(wù)必與她交善，別總拘于你們孔夫子那些非禮勿視、非禮勿動的教訓?！?p>　　劉敬只應(yīng)得一聲，卻聽叔孫通奇道，

　　“噫，冒頓單于的閼氏？

　　不是早就被他的鳴鏑射死了嗎？”

　　劉季心中只煩他迂腐，沒好氣地答，

　　“人家大小也是草原上的單于，射死了一個婆娘，就不許再續(xù)弦了嗎？”

　　叔孫通不敢再說，卻見呂雉略加思索，將右手腕上常戴著的那黃色、紫色、白色相間的水晶手串，褪了下來，交給宮人，又對劉敬說，

　　“這串珠甚是可愛，想必匈奴女子也會稀罕的。

　　你可將它交予那冒頓閼氏，只說是大漢皇后真心相贈?！?p>　　眾人看那手串時，只見每一顆水晶珠子都有指節(jié)般大，通體磨光，瑩如水，堅如玉，三色相間，愈顯得靈動精美。

　　劉季也伸頭看了看，不屑一顧地笑說，

　　“你縱是把這些珠啊串啊全送去，一干婦人的謀劃，能做成甚么大事?！?p>　　呂雉努力忍住了想翻的白眼，只笑吟吟點點頭，心下卻不住陰陽怪氣——

　　太史公可是寫了，歷史上的平城之役，你冒進輕敵，被冒頓單于圍在那白登山上七日七夜，糧餉不繼，險些被活活餓死。

　　后來，還不是靠著陳平之計，向單于閼氏行賄，靠著匈奴婦人的百般求情，這才換得冒頓網(wǎng)開一面，饒了你一命。

　　可惜，太史公只寥寥數(shù)筆，語焉不詳，也不知道幾年后平城外的那位心軟閼氏，是否便是此刻冒頓之閼氏。

　　可別又被他的鳴鏑射死了罷，否則這眼見要一窮二白的宮庫里，縱然有再多的珠寶首飾送禮，都趕不上冒頓換閼氏的速度。

　　當這匈奴王后，也是此生不幸，呂雉暗暗腹誹。

　　劉敬忽然眼睛一亮，問道，

　　“人性都是好逸惡勞的，匈奴人不用大動干戈南下，便每年坐收酒米與金銀，想必也萬分樂意。

　　若那匈奴單于應(yīng)允自此締結(jié)盟約，永無干戈，咱們只損失區(qū)區(qū)關(guān)市與贈禮的資財，便可保北邊常年安寧，豈非一勞永逸了？”

　　***

　　“奉春君此言差了。”

　　呂雉擔心劉敬既要去匈奴，卻抱著長久講和的僥幸心態(tài)，忍不住立刻出言制止了他，

　　“兩國若要締結(jié)長久盟約，其間道理無外乎兩則——

　　其一，兩國國力相差無幾，或兩國都強，或兩國都弱，且皆疲于纏斗，想偃旗息鼓。

　　其二，兩國皆為守信重諾之國。

　　你說，眼下我漢與匈奴，可合這兩條？”

　　劉敬躊躇著，

　　“這第一則，臣不敢妄議，而這第二則嘛，皇后所言極是，匈奴人狀似野獸，其諾不可盡信。”

　　“劉敬這話，也對，也不對?！眲⒓舅妓髦?p>　　“匈奴人利則進，不利則退，風俗確與漢人有天壤之別，但我們不可貿(mào)然將其視作蠻夷。”

　　“陛下圣明?！?p>　　呂雉沒想到看似粗鄙的劉季也有這般眼界，抬眼看了一下他，生出一絲敬佩，

　　“互市、厚贈都是綏靖，絕非長久之計，皆因匈奴人與眾不同的習俗所致?！?p>　　她瞥見劉季口唇翕動，便斂去機鋒，見好就收，將話頭暗暗遞給皇帝，

　　“陛下說，可是這個道理？”

　　“劉敬啊，你終是個讀書讀死了的儒生，和叔孫通一樣，沒出過書齋，也沒做過生意?！?p>　　劉季不自覺接過話頭，戲謔罵道，

　　“互市，講的是商賈交易之道，賣掉我之盈余，以所獲的銀錢，去買彼之盈余。

　　老子，哦，不，朕從小行走市井，對這其中的門道再清楚不過。

　　咱們漢人的諸多營生，比如種田，禾麥何時抽穗、何時收割，又比如紡布賣布，布匹本利幾何、工期幾日，皆可預估謀劃。

　　除非趕上什么幾年不遇的大旱大澇，否則一年到頭，手中的盈余有多少，在年初播種時，便能大致掐算得出?！?p>　　“而游牧的生涯，則大大不同?！?p>　　劉季看著蕭何，蕭何會意，繼續(xù)向劉敬解釋，

　　“這個問題，我后來與張蒼聊過，深受啟發(fā)。

　　據(jù)他說，那漫山遍野的牛馬羊群，看似壯壯實實，但母馬、母羊每年產(chǎn)不產(chǎn)崽、產(chǎn)幾只崽，全由天定。

　　且草原上的天氣瞬息萬變，渾不比中原，遇上瘟疫或大風雪，一夕之間牲口就統(tǒng)統(tǒng)死光。

　　于游牧人來說，莫說年底盈余多少，怕是連明早睡醒后，氈房外的牛羊還剩幾頭，都未可知。

　　如此世代長成的匈奴人，又如何會有將盈余來交易的風俗呢？”

　　“這么說，兩國互市不會長久，全因匈奴人不農(nóng)不商的民風所致?！北娙藝@道。

　　呂雉總結(jié)說，

　　“是了，所以和談與開關(guān)市，都是為著多拖延幾年，然后漢匈必有一戰(zhàn)。

　　劉敬此去匈奴，與冒頓虛與委蛇，多灌灌迷魂湯，自是沒問題，只切莫自己把自己騙倒了就好?！?p>　　呂雉深知，以她上一世對突厥和吐蕃的經(jīng)驗來看，只有以戰(zhàn)止戰(zhàn)，借助戰(zhàn)斗力與國力的絕對優(yōu)勢，才能讓他們服服帖帖地遵守規(guī)矩。

　　善戰(zhàn)者無赫赫之功，希望屆時，我們已有足夠快的馬、足夠精的騎兵、足夠多的盟友，能快、準、狠地打幾個大勝仗。

　　而到哪里去找足夠快的馬，這是一個問題。

　　滿堂英雄濟濟，呂雉不信除她之外，無人發(fā)現(xiàn)這個關(guān)鍵所在。

　　見眾人盤點得差不多了，劉季撇下一句“我去戚姬處”，便甩手出了大殿。

　　***

　　眾人陸續(xù)散去，張良叮囑了幾句劉盈的課業(yè)，便跟在呂雉身后，緩步走出殿外，立在臺階上，眺望著鱗次櫛比的重重宮宇。

　　“老臣不解，皇后明明長于沛縣，何以如此了解漠北民族的品性？”

　　“哦，這個不難，無非以己度人，加上一些圣賢點撥罷了?！?p>　　其實，實邊與互市，是歷史上一代名臣晁錯為漢文帝所獻的計謀，呂雉雖不能明言，卻也不敢掠美。

　　什么匈奴人、烏桓人、東胡人、樓煩人、月氏人，林林總總、不可勝數(shù)的西域部族，總歸都是人。

　　是人就會有弱點，以尋常人心揣度之，便一目了然。

　　張良聽她語意隱晦，也不予深究，只贊道，

　　“皇后如此雄才偉略，令人嘆服。老臣有些肺腑之言，不知當不當講?！?p>　　“請但說無妨?！?p>　　“敢問皇后，是否當真準備臥薪嘗膽，立志與匈奴一戰(zhàn)？”

　　“那是自然?！?p>　　呂雉沒有看他，只望著天邊透白的云朵，悠悠地說，

　　“我這個人，不愛給兒女后代留麻煩。

　　能在我此生解決的心腹大患，便一定要辦妥，才算得上滿足。”

　　“那老臣便直言不諱了。

　　若要打贏匈奴，拼的無非是馬、弓、刀、將四項?！?p>　　“我等的，便是太傅這句話?！?p>　　呂雉釋然笑說，漢初的這群英才們，果然不是浪得虛名，沒有讓她失望，

　　“田忌賽馬，以我之上馬，對彼之中馬，以我之中馬，對彼之下馬。

　　我雖為女流，但也看得出，眼下我們沒有勝算——

　　騎兵只能短途作戰(zhàn)，弓箭的準頭力道不行，沒有趁手的刀，也沒有快馬。

　　神將嘛，我倒是早就看好了一名，只不知道他是否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