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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故事清溪

二1985年國慶

我們的故事清溪 阿蓮水口 791 2023-07-25 11:29:57

  清溪水口,我們回來了,1985年國慶。

  家門前的河流叫清溪,常年清澈見底,一到夏天,河里都是放暑假的孩子們的天堂,有摸魚捉蝦的、有在沙子上玩過家家的、有脫的赤條條的洗澡玩水的。那一年加入了一群鴨子和一個退休的老師。清溪變得從未有過的熱鬧:每天早上一群小鴨子咿咿呀呀的像一個個小絨球,跌跌撞撞前行,父親拿慣了教鞭的手此時手握上了長長的竹竿,有模有樣的當起了鴨司令。

  看著父親興高采烈地的養(yǎng)著小鴨子,全家人都很高興。大家等著鴨子長大,可以改善家里的生活,因為家里沒有男勞力,每年我家都要交缺糧錢,雖然母親和姐姐常年都在生產(chǎn)隊勞作,但那時男勞力每天有十分的工分而女勞力只有六分。而且有些時候女勞力是沒有勞作的。于是家里每年都缺糧食:在新米沒有好吃時,有一段時間是從早到晚一天三餐都吃土豆煮面條;在冬天我們就會有一段時間專門吃玉米糊糊就咸菜;在春天有時又是一大鍋水煮青菜就幾個玉米餅子。那是“當工人不及農(nóng)民的一根田壟”的時代,那是父親被“發(fā)配”到深山老林離家四十多里地地方教書的時候,那是家里四個孩子都還小的日子。母親,一個堅強的女性扛起了整個家的重擔。

  父親有模有樣的當著鴨司令。

  記不清多少時候過去了,暑假的時候,突然有一天父親說他的腳很痛,脫下涼鞋一看:原來父親的十個腳趾頭之間都發(fā)炎了,母親叫我去向村里的赤腳醫(yī)生拿點碘酒來,我急急忙忙就去找赤腳醫(yī)生要碘酒,赤腳醫(yī)生很和藹,拿了一小塊棉絮蘸了一下碘酒遞給我,我像撿了寶貝一樣火急火燎往家趕。父親的雙腳扛在凳子上,母親接過碘酒棉絮麻利的往父親的腳趾搽去,只聽得一聲殺豬叫,原本躺著的父親像彈簧一樣跳起,跺著腳喊著疼在原地打著轉(zhuǎn)。父親的鬼哭狼嚎聲引來了全村人的圍觀,“真好笑,夏天我們的腳都會發(fā)炎的,有那么痛嗎?!庇腥吮梢牡恼f;“嘗嘗勞動的滋味?!庇腥诵覟臉返湹恼f;“叫什么叫,這點痛算什么。”母親像訓斥我們似的訓斥父親道。

  父親說什么也要等他的腳好了再去趕鴨子。

  浦江縣文化館找到了父親,要父親去整理民間文學,浦江文化館要出“浦江縣志”,需要有文化的退休老師,于是父親就到了浦江縣縣城“縣委黨?!保喿泳蛷拇瞬辉儆嘘P,母親請了村東頭的小風趕鴨子。

  小鳳小學畢業(yè)就不讀了,“山里飛出金鳳凰”說的就是她:小巧玲瓏的身姿,精致雕琢的五官,白皙粉嫩的皮膚,十里山村找不出第二人。美得讓所有女人都妒忌所有男人都羨慕。我和她相差兩歲,于是每天小鳳都會準時出現(xiàn)在我家門口,我們倆在母親的叮囑聲中開始了當臨時鴨司令的日子。小鴨子毛茸茸的絨毛已退卻,已找不到原先毛絨玩具的感覺,嘰嘰喳喳的聲音比原先清脆了許多,它們已被父親訓練有素,從家里出發(fā)到小河里的彎彎繞繞鴨子比我們都清楚。碰到有人經(jīng)過,鴨子就會讓道,碰到老牛經(jīng)過,鴨子的叫聲特別響亮,威風凜凜的從老牛的身下穿過,老牛似乎站在了鴨子中間,一頭老牛一群小鴨子和和樂樂的一起前行直到分開。我們手中的竹竿只要輕輕一點,小鴨子就知道我們的意思。鴨群在開闊的水面形成一個倒置的扇面形,時而向東,時而向西,水面清澈見底,倒映著藍天白云,好似一群小天鵝在湛藍的天空中遨游,有幾只調(diào)皮的小鴨子還在清水中翻跟斗,那是關了一天的鴨子到了天堂的感覺。浩蕩的鴨群游成了一個扇面形水流,在平靜的水面上有了波光粼粼的水紋,每只鴨子本身,又有著自己用身體分開的小扇面形水流。它們在大扇面形水流之中,織成了似乎很有規(guī)律性的花紋,我很喜歡看這些水紋花紋,軟軟的柔柔的,清清的亮亮的,好似織女下凡織就人間錦緞。無論是小扇面形水流,還是大扇面形水流,都很急促有力。游過了開闊的水面,來到了淺灘,小鴨子們開始分頭找吃的,只聽見“戳戳、戳戳”的找食聲。水草、小蝦、小魚、小螃蟹,有時還有泥鰍、黃鱔,鴨群們享受著美味佳肴,乖得不得了的樣子,引得過路人嘖嘖稱贊羨慕不已。小鳳跟我就找了一個蔽陰處坐下休息。

  山村炊煙四起,此時就像結(jié)在瓜藤上的果實,漫山遍野的連起來,彰顯著生機和活力,呈現(xiàn)著無比的豐碩和繁盛。炊煙是寧靜的、純潔的、輕盈的和縹緲的,人們殫精竭慮后想不朽的靈魂的顯身,炊煙是房屋升起來的云朵,是柴草灶火化成的幽魂,是村莊的聲息和呼吸。山村的早晨就在陣陣炊煙中開始,沉睡一晚上的山村在雞鳴和炊煙中醒來了,裊裊炊煙飄上山鄉(xiāng)上空,那屢清新、迷蒙、帶有仙氣的煙霧啊,氤氳在青山綠水之間,升騰著旋轉(zhuǎn)著娉婷著裊娜著,是一首舒婷抒寫的朦朧詩,是一篇陶淵明幻想的《世外桃源》,是沈從文記錄的《邊城》,是席慕蓉描繪的小清晰。雞鴨鵝牛狗和勞作的人們?nèi)齼蓛勺叱黾议T。哥哥和伙伴們結(jié)伴去大山里砍柴,經(jīng)過小鴨子時就會喊一聲:看鴨子的人呢?于是我和小鳳就會從隱蔽處現(xiàn)身亮一下相。強子跟我哥同歲,家里的獨子,父母親老來得子,很是疼愛,強子很懂事,一放暑假就幫家里砍柴,幫家里砍好了一整年的燒火柴才罷休,十里山村找不出第二個孝順懂事的娃,強子還長得一表人才,像極了金庸武打小說里玉樹臨風的男主人公,從氣質(zhì)看完全不像山里娃。鴨子們吃飽了喝足了就找地方休息,在離村一里地有新建的一座橋,橋面跟路面平行,便于手扶拖拉機來往,橋造的并不合理,大水泛濫時由于橋面太低經(jīng)常大水拱出橋面,橋底被大水沖得光溜溜的,除了巖石,一點泥沙都沒有,暑假的時候,橋底的兩邊可以人躺著休息,橋底的中間有一股水流沖出,父親已經(jīng)在橋底的兩邊用石頭堵住,留一進口,真是一個天然的避暑圣地。父親的智慧用到了放鴨子上,鴨子把我們帶到了橋底。

  清溪彎彎曲曲的繞過了我家門前??崾钏僚?,白花花的太陽毒得像一個大火塘,“熱、熱、熱”知了的叫聲更讓暑氣白熱化。在橋底我趁機拿出了借來的小說《高山下的花環(huán)》,把雙腳擱在流動的溪水中,后背靠在橋墩上,一種涼爽和愜意彌漫全身,小說里的槍炮聲似乎離我們很遠很遠。小鳳拿出了摘來的水草,編起了草辮子,靈巧的雙手上下翻飛,一個早上總能編兩三頂草帽,細細的野竹子被編成了三種圖案:帽檐寬的、只有帽舌的、只有帽檐的。用草辮子和野竹子做成了三頂帽子。正午的陽光灼灼,赤腳的我們走在曬燙的鵝卵石上,好像現(xiàn)在的燒烤似的,我們是被烤的那一類。于是我是不會輕易走出橋底,手中的《高山下花環(huán)》看了一遍又一遍。

  而小鳳時不時起身去照看有幾只調(diào)皮的小鴨子,讓它們歸隊,到橋底下靜靜的休息,一邊編織著手中的草帽。遠處傳來了老牛哞哞的叫喚聲,下地干活的農(nóng)人們開始回家吃午飯。我們等哥哥他們砍柴回家的身影,遠遠就聽到哥哥的喊聲:回家吃飯啰。等到他們經(jīng)過橋邊時,小鳳隨同砍柴隊伍一起回家吃午飯,我呢則要等小鳳吃完午飯來替我才能回家吃,然后睡個午覺再來看鴨子,整個山村在下午兩點之前又進入了睡眠時間,靜靜的、累累的、甜甜的;雖然夏日的太陽毒毒的、辣辣的、怕怕的。下午吃過點心,山村又開始了下午的勞作,三三兩兩農(nóng)人、砍柴人陸續(xù)出發(fā),呼三喝四,老牛的眸叫聲像極了美聲唱腔中的某一個調(diào):有些渾厚悠長、有些慵懶閑適、有些高傲強悍。遠處也許有一群安靜了一會的雞們又開始了搶食,安閑的狗狗也會加入行列,一幅雞飛狗跳圖?!暗侥睦锔铮俊薄笆裁磿r候幫我家也耕一下田。”此起彼伏的話語讓我家的阿汪時不時的抬起頭,瞅瞅有沒有可以欺負的對象,然后又進入了深睡眠,側(cè)著身子貼著墻角耷拉著腦袋?!白?,砍柴去啰!”強子的高音喇叭召集了砍柴的小分隊。三個小伙伴穿著補丁加補丁的粗布衣服,往往那些衣服都是哥哥姐姐穿不了的舊衣服,而那粗布是自家母親在農(nóng)閑時織的。要多難看就有多難看,而村里只有強子是獨生子,其他都有兄弟姐妹,最多的一戶有七個兒子一個女兒,在村里霸氣滿滿,可也沒有欺負人。強子的衣服都是干干凈凈的,在一群小伙伴中顯得格外帥氣。大家腳上都穿破舊的解放鞋,肩上扛著柴?,柴?的一端有兩根繩子團著,手里拿著柴刀,頂著下午兩三點的毒辣辣的太陽出發(fā)了,我趕緊找了一個竹斗笠,給小鳳帶了點心,屁顛屁顛的跟著他們出發(fā)?!俺渣c心啰!”聽到喊聲小鳳都會鉆出橋洞,手里拿著編好的草帽,“誰要戴草帽?”“我們都已經(jīng)是非洲人了,還戴什么草帽!”在一群推推搡搡中,發(fā)現(xiàn)帽檐寬的草帽戴在了強子的頭上,強子即使戴的是草帽,也別有一番風味?!昂俸伲娴臎龆嗔?。”強子憨憨的笑著,“涼、涼?!逼渌』锇槎颊{(diào)侃地說著,似乎有股醋意。小鳳從我手里接過點心,“每人一頂草帽,好好砍柴?!?5歲的柔聲細氣的小鳳竟指揮起了18、19歲的小伙子們,而他們竟啄木鳥似的“嗯嗯著”,臉上黑紅黑紅的表情羞羞的,雄赳赳氣昂昂的往大山里出發(fā)了。午睡結(jié)束的鴨子們開始了下午的進食,我們先往清溪下游行進,河道越來越寬,水越來越淺,兩邊的群山開始越來越往遠處躲閃,清溪在這里拐了很大一個彎,出現(xiàn)了山間的平地,一塊一塊的水田,已經(jīng)插上了稻秧,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小蟲子在稻秧間的水里蹦蹦跳跳著,有些農(nóng)人在田壟上拔草,有些農(nóng)人在田壟上種田豆,還有剛割了稻的田,把田里的脫了谷子的稻桿結(jié)成捆,拖到路邊空地上,稻田里放進了水準備讓老牛耕。我們赤腳走在水田里,暑氣似乎一下子不見了,軟軟的黑泥在腳趾縫里鉆,舒服極了。鴨子們的胃口越來越大,單河里的小魚小蝦已不夠,滿足不了鴨子們的食欲?!按蟛愕奶铿F(xiàn)在空著,田里這么多蟲子,讓我們的鴨子給你消滅蟲子好不好?”穿著米白粗布上衣、靛藍粗布褲子的小鳳,清新得像極了深山中的空谷幽蘭,那聲音似江南小調(diào)似縷縷涼風吹拂而過。曬得像黑旋風李逵的大伯露出了質(zhì)樸的笑容:“我的田可以,但是已經(jīng)插上稻秧的地方不能進,鴨子會把剛插的秧苗踩壞的?!薄澳惴判模覀儠r住的。”“那等我把稻桿全拖出來再說?!薄按蟛襾韼湍??!毙▲P二話沒說就赤腳走進了水田,大伯把稻桿結(jié)成捆,小鳳就往外拖,田中已有些水,在拖動時水會發(fā)出嘩嘩的響聲,我不敢去拖稻桿,因為它會把我裸露在外的手腳都會劃得皮開肉綻,被劃開的皮膚會留下細細的疤痕,要好一段時間才會恢復,到開學時可能還有疤痕。于是我是堅決不會去拖稻桿,即使我家的鴨子餓著肚子?!靶▲P,算了,讓大伯自己拖吧,我家的鴨子沒事的。”小鳳笑笑沒有搭理我,繼續(xù)拖著稻桿。遠處一群砍柴的伙伴扛著一擔擔柴,呼呲呼呲的到了跟前,太陽已經(jīng)落山,強子撂下了肩頭的柴,卷起褲腳,“我來!”三步兩步走到了小鳳跟前,一把拖住了小鳳,“看你的鴨子去,這是男孩子做的事?!逼渌锇榧娂娂尤肓诵辛校緱U是濕的,加上水田的泥是軟軟的,從田中拖出稻桿是需要一些蠻力,看著因用力而滿臉通紅的小風,我有些小愧疚,因為鴨子是我們家的,而我只是做了一個看客。一塊空水田出現(xiàn)在眼前?!芭犊┛∨犊┛?!”小風清脆悅耳的嗓音綿延在穿山而過的風里,憩息片刻的鴨群們涌進了空水田:歡快、掃蕩;喜悅、清除。鴨們開始了饕餮大餐,吃的那個叫歡,美美的、爽爽的、飽飽的。在回家的路上,鴨子叫得那個得意,我到現(xiàn)在還記得。

  父親沒等雙腳全好,就被縣文化館借用去編《縣地方文化志》,鴨子越來越大也越聰明也越難管理。一不小心,鴨子就會往水田里鉆,那是農(nóng)人的命根子,我跟小鳳要隨時隨地跟在鴨群身邊,怕曬太陽的我真是叫苦連天,小鳳卻似不怕太陽曬,越曬越美麗。暑假很快就過去了,我要往縣城讀書,于是看鴨子的重任就全交給了小鳳。強子的母親是裁縫師傅,強子高中一畢業(yè)就跟母親學起了剪裁,那時流行起了一種布叫的確良,顏色圖案都很漂亮,比農(nóng)家土布強百倍,可布料滑溜溜的不像土布好擺弄,而且那時的的確良布是一種奢侈品,不是所有農(nóng)村人都穿的起的。強子就去城里學裁縫了,也就從那時起聽到了時裝這兩個字,衣服是可以有很多剪裁的,誰能別出心裁誰就能成功,強子的師傅很滿意強子的剪裁,強子很想自己獨立開家門店,可城里的門面太貴,于是強子學了一個月的裁縫后就決定回老家開一家像樣的裁縫店。裁縫店就在村口汽車停靠站旁邊,原來是一間集體牛棚,現(xiàn)在分田到戶,牛棚便一分為二,經(jīng)過改造成一半是強子媽媽的早餐店,一半是強子的裁縫店。農(nóng)村人還是自給自足的生活模式多,早餐店有些冷落,只有那些搭早班車的才會匆匆買些豆?jié){油條大餅,強子媽媽有空時就幫強子做衣服,但強子媽媽做的衣服款式老舊,只能做那些大媽大伯的衣服,年輕人的衣服都要強子剪裁,強子在年輕人中成了名人。

  在城里讀書的我一個月回一次老家,早上六點有一趟班車,下午四點有一趟班車,下了車還要走一里地的路,每次回學校時還要背上一個月的糧食,記得早餐三分錢就有一碗豆?jié){一根油條,一角二分錢就有一碗面條,可是也就一個月吃一兩次而已,不能天天享用。坐車要五角錢,于是在天氣晴朗的一個秋天的周末,我和隔壁村的一同學就商量走回家試試,雖然不認識路,但想到沿汽車路走不會錯,兩人決定試試。那時的馬路全都是沙子路,養(yǎng)路工拿著竹子做的大掃把,把馬路兩邊的稍大的石子往馬路中間掃,馬路兩邊是比較平整的,也便于行人走動。兩人從中午興高采烈走到了晚上筋疲力盡外加驚恐不安,回到家時除了拼命喝水已懶得跟家人講話,晚上睡覺時發(fā)現(xiàn)雙腳發(fā)燙得能煮熟雞蛋,發(fā)誓下次肯定坐班車回家。第二天早上照例跟小鳳一起去看鴨子。鴨子已長得威風凜凜,走路外八字,有些調(diào)皮的鴨們隨時都會嘩嘩飛起一陣子,小鳳手中的竹竿揮舞得很順溜。

  小鳳的衣服布料還是土布,還是姐姐們穿過的舊衣服,但發(fā)現(xiàn)衣服很貼身,顯得身材玲瓏有致。“小鳳,你的衣服真漂亮?!薄皬娮咏o改的?!甭曇糁杏幸还商鹛鸬奈兜?,“強子說我可以當他的模特?!蔽掖蛐难劾锉硎举澩?。每次回家跟小鳳一起放鴨子,都會被小鳳的穿著所吸引:天生麗質(zhì)外加得體穿著,在十里山村顯得別具一格。小鳳家有五個姐姐,母親就想生個兒子,可是生到第六個還是女兒,母親也沒再生育了,家里窮得只剩泥墻,小鳳的爸爸身體不是很好,做不了重活,姐姐們一個一個相繼出嫁,分產(chǎn)到戶后,每到農(nóng)忙時各姐姐姐夫回家?guī)兔?。那時一戶人家沒有兒子是要受到歧視的,他們一家在村里一直都抬不起頭。“強子從來沒有看不起我?!蓖獗砣崛鮾?nèi)心倔強的小鳳甜甜的說道。秋陽暖暖的投射在水面,鴨群極有規(guī)律的掃蕩著溪邊的水草,有些吃飽的鴨子聚集到我們身邊,時不時啯啯啯的叫一叫,理理自己的毛發(fā),甩甩身上的水珠。不知道鴨們是不是把我們也當成了鴨子,還以為我們是同類。青山綠水鴨群小風是民族風還是生活的原景。

  六月的教室悶得不行,為了備考我已一個月沒回過家,那時高考時間雷打不動七月七、八、九號三天。哥哥在頂職后經(jīng)培訓分到鄉(xiāng)里初中當會計,他會經(jīng)常到城里的教育局辦事,于是有時他會給了我伍元錢,那時他自己一個月工資不足三十元,五元錢在當時真是一筆不小的財富,夠我用一陣子。父親雖被縣文化館借用,卻整天跑鄉(xiāng)鎮(zhèn),在整理地名志和收集民間故事,時間很緊,真正會寫的只有他一人,父親秉承老教師的優(yōu)良傳統(tǒng),盡心盡力的做著該做的事,比正式的文化館員工還勤奮。當時教室里沒有電風扇,只有同學們嘩嘩的扇著作業(yè)本,幸虧不考大學的同學已回家,留下三分之一左右的同學準備高考,教室里有些空空蕩蕩,似乎解了些眼前的暑氣。眼保健操的鈴聲準時響起,同學們紛紛站起身向廁所跑去,我的目光卻被窗外吸引:只見穿著靛藍粗布的母親,挑著兩只籃子舉足無措的望著跑向廁所的同學。我箭似的沖出教室,“媽,你來干嘛?”在村里霸氣滿滿的母親、能干好強的母親,此刻在城里卻有點像落后了時代的鄉(xiāng)民,特別是她的大襟的靛藍粗布上衣,像極了民國時的鄉(xiāng)下奶奶。原先穿大襟衣布紐扣的那個群體,現(xiàn)在都穿紐扣的對襟上衣,可是母親卻頑固不化,就是不要穿紐扣上衣,而母親穿的衣服還是外婆時代的樣式,老式的上衣在城里已是不見蹤影,只是一些懷舊的電影中有出現(xiàn),還有些老舊的墻上貼畫,要是同學看到肯定要嘲笑一段時間。母親彎腰拿起了幾個鴨蛋放到塑料袋里,“今早滿滿的一擔鴨蛋都被賣掉了,這幾個蛋殼上有點壓碎,不能賣給別人,你恰好可以蒸在飯盒里放點醬油當菜吃,又可以補補身子?!薄拔覀兊镍喿酉碌傲耍?!”那群可愛的鴨子下蛋了,意味著收獲的時間到來了,眼前浮現(xiàn)那群可愛的鴨子和柔美的小風。很想問問小風怎樣了,強子怎樣了,可我的心里酸酸的,母親拿出了包錢的手帕,“哥哥已給我生活費了,不夠我會向爸爸拿?!备赣H相差六歲的母親此時已滿頭白發(fā),“給你風油精,好好讀書!”母親邊走邊回頭叮囑道,花白的頭發(fā)在炎熱的夏天幻化成了天邊的鴨子,給我們家?guī)硇腋5镍喿印D且欢胃呖记暗娜兆有姨澯酗L油精陪伴。七月七號,天熱得不止發(fā)了狂,高考作文題目是《我是這樣寫作文的》,突然想起初中時有一次寫《我的弟弟》,我在二十分鐘就完成了作文,興高采烈地給語文老師改,結(jié)果語文老師不滿意。我寫了我的弟弟一天的活動:早上不肯起床,起床后不肯洗臉,整天胡攪蠻纏,整個一小混世魔王,晚上睡覺一定要媽媽陪著。老師說你這不是作文,是流水賬??晌业牡艿芫褪沁@樣的呀!看著我的辯解,老師笑笑說:作文是要源于生活但又要高于生活。似懂非懂的我拿回家修改我的作文。我家有兩個男孩:哥哥在弟弟這個年齡時已經(jīng)開始學習打乒乓球,個子太小,父親就做了一個大板凳,把哥哥放在大板凳上讓他接球,而現(xiàn)在弟弟卻根本靜不下心來,整天就是東破壞西搗亂,沒人管得住他。于是我用了弟弟虎頭虎腦的外貌,哥哥小時候打乒乓球的事情移植到弟弟身上。交上去后看到了老師滿意的笑容,并讓我在全班同學面前大聲地讀了自己的作文,在高考的作文上我就回憶了這次寫作文的經(jīng)歷。沒想到那年的語文我考了九十二分(滿分一百分)理所當然的被一所大學中文系錄取。這是后話。在第一場語文考完后,走出考場校門,轉(zhuǎn)角發(fā)現(xiàn)了父親的身影。父親把我?guī)У搅丝h中醫(yī)院,父親有一個學生在中醫(yī)院當醫(yī)生。吃完中飯,便在就診室掛上了葡萄糖,不知道其中有些什么藥,父親叫我安心的午睡,下午考試時間他會看牢的。明后天中午也一樣。高考考完,暑假正式開始,如果考不上大學,不去復習,那么將永遠沒有暑假。

  又要跟出落得越來越出挑的小鳳一起趕鴨子了。

  去年的鴨子已經(jīng)換了一批,已經(jīng)有些成熟。第一眼看到小鳳總感覺有心事?!拔蚁敫鷱娮訉W裁縫。你看怎么樣?”“好呀!”我脫口而出,“以后我的新衣服都包給你做了?!蓖砩衔腋鷭寢屨勂鹆诵▲P想學裁縫的事,母親說如果我考上大學,沒人看鴨子的話,只能把鴨子賣掉,看著天天生鴨蛋的鴨子真是有點可惜。沒過幾天舅舅來家串門,聞聽此事,舅舅說如果想賣鴨子,就優(yōu)先考慮賣給他。我一邊還是跟小鳳趕鴨子,一邊等著高考總分,知道總分后,又一邊在等著錄取通知書,小鳳白天跟我一起出門看鴨子,晚上已去給強子打下手,縫縫紐扣,踏踏直線。有時小鳳會很高興的告訴我她已會做褲子了,只要強子裝好腰帶,其余部分小鳳已經(jīng)很順溜的會踏好;有時小鳳會告訴我她會做踏上衣了只是袖子領子不敢裝;有時小鳳會說昨晚她把碎布拼成了手絹、圍裙等。以前不多話的小鳳現(xiàn)在變成了嘰嘰喳喳的喜鵲,有時臉上總呈現(xiàn)幸福的微笑,有時對著某個地方會噗嗤笑出聲來。我知道有什么正在小鳳的心里萌發(fā)?!岸松倥鯌汛?,歡泣皆由意中人。不向老夫敞心苑,卻為小賊開后門?!笨磥砉湃嗽缫延蓄A見。

  九強子家有一大一小兩間農(nóng)房:小農(nóng)房在西頭村口機耕路邊,面積不大,上下兩層,遠遠看去像個小碉堡;大農(nóng)房在村子的中央,那是一個老式的二十四間房的院落,三進兩天井,由一個大臺門進去,分成兩邊,每邊十間房,最里面由四間房跟大臺門相對,形成一個封閉的院落。強子的母親出現(xiàn)了。這是一個即使老了也是美麗的女人。強子一家是十里鄉(xiāng)村出名的富裕戶,父親是大隊會計,一家三口負擔相對較輕,裁縫手藝讓他們的日子過得有滋有味?,F(xiàn)在獨生子成堆,可那時獨生子是鳳毛麟角。加上強子母親很有經(jīng)濟頭腦,是十里鄉(xiāng)村第一戶有黑白電視的農(nóng)家,每當晚上七點半新聞聯(lián)播結(jié)束,強子家的門前排起了整整齊齊的長凳,有本村的有鄰村的,不管什么節(jié)目,人們都會看得津津有味,那時的農(nóng)村,晚上幾乎沒有什么娛樂活動,強子家的十四寸黑白電視成了人們的精神食糧。

  大臺門是全村最權(quán)威、最集中的地方。兩邊由兩條長長的石凳,臺門前由六級長長的臺階,只要有空閑或吃飯時大家都會捧著碗聚集到這里,高談闊論、家長里短等都會在這里進行。生產(chǎn)隊里有什么要張貼的都會貼在這里,強子的父親是這里的最權(quán)威者,誰叫他是大隊會計呢!強子的母親在大臺門前高調(diào)聲稱:強子是獨苗,不會娶生不出兒子的人家的女兒的。這句話的畫外音馬上傳到了村東頭小鳳的媽媽的耳朵里,小鳳家雖窮,但個個女兒出落得水靈靈的,在女兒歸宿這件事上,還沒有碰到過如此難堪的局面,小鳳媽雖然也是穿著大襟靛藍粗布衣服,看上去低眉順眼的,但在女兒的婚姻大事上也不服輸,讓傳話的人同時再傳一句話回去:我的女兒都是人家千求萬求才會出嫁的。兩個母親開始了暗中較勁?!澳阕蛲碓趺床坏綇娮蛹铱措娨??”看到小風的第一眼我就迫不及待,小風使使眼色,示意我現(xiàn)在不要說這件事??吹接行┿俱驳男★L我知道事情沒那么簡單?!芭犊┛薄芭犊┛兵喿觽兯坪跻灿行氖滤频?,沒了往日的嘈雜打鬧,一路趕鴨子,也不跟鄰人打招呼,雖是酷暑但鄉(xiāng)村的早晨還是涼爽舒心,但空氣似乎凝結(jié)沉重,我的心里有些隱隱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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