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河還不知道，山的另一邊，才是真正的人間煉獄。所以王執(zhí)他們就算逃得再遠(yuǎn)，也不敢過去。
她在山上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都看不到一點(diǎn)點(diǎn)干凈的地方。礦山開采散落的黑灰揚(yáng)得到處都是，這半邊山已經(jīng)看不到新生的草種。她不用看都知道那邊的土地早就長不出來莊稼。
她不能去。
“池生，還有別的路嗎？”“往北走，有個墮云谷?！?p> “墮云谷？那是個什么地方？”沐池生咬了咬唇，緩緩出聲，“那里是我之前生活的地方?！彼凵窨湛眨瑢χ浜有?，“那里沒什么人的，姑娘?！币呀?jīng)都被他殺光了。
“那就去墮云谷吧?！鼻浜幼隈R上，輕輕摸了摸沐池生的腦袋，“遇到危險我會保護(hù)你的。”
墮云谷是個陰暗潮濕的地方，它就像一個山溝溝，有水，有樹，就是沒有陽光。
地上的石頭長滿了滑溜溜的青苔，一不小心就會摔倒，卿河的小馬已經(jīng)打了好幾個滑了。偶爾有突出來的樹枝勾住她的頭發(fā)，幾次下來她已經(jīng)沒有耐心去整理了，直接披頭散發(fā)的往前走。
沐池生牽著馬走在卿河前面，將幾根藤蔓上嘶嘶吐著信子的蛇拍走。他似乎聽見有人叫他，聲音陰森森的，還咯咯笑著。
越往里走，那聲音越清晰，“二十九，你居然活著回來啦?！?p> “還帶了個女人，一會先把她先殺了，怎么樣？”
“那樣的話，我們的二十九一定會很難過吧？好想看他哭的樣子?。」?p> 是了，二十九殺得那些人，早就變成了厲鬼，在這個陰暗的墮云谷里瘋狂地叫囂。
沐池生停下了，他的眼睛已經(jīng)隱隱開始發(fā)紅。卿河聽不見那些，只低頭自己走，撞上了他結(jié)實(shí)的后背，但是沐池生好像沒感覺到一樣，一動不動。她捂著腦袋繞到他面前，看清了他的樣子，疑惑地叫他，“池生？”
“池生？池生是誰？二十九這個家伙不會有名字了吧？”
“他這種陰溝溝里出來的人，也配有名字？”
“還真是個不錯的名字呢！池生~池生~”
“池生~”
“夠了！”沐池生大喊，他眼睛徹徹底底變成紅色，冰冷又詭異。卿河直接嚇得后退一步，踩在一片青苔上，滑坐在地上。
“哎喲，小美人摔倒了呢，池生你快去扶她呀~”
“快去扶她呀~”
“哎喲，這么漂亮的姑娘，我都心疼呢~”
卿河早就自己拍拍屁股站起來，沐池生也不看她，他那雙紅色的眼睛直直地盯著墮云谷深處，仿佛下一刻就要將這深谷撕碎。
不對勁。
她這才反應(yīng)過來，連忙開了自己的千機(jī)瞳，那純凈的藍(lán)光照亮前路時，她才看明白發(fā)生了什么。成百上千個奇形怪狀的幽魂在對著沐池生譏諷嘲笑，連帶著她也成了他們嘲笑的一部分。
她也學(xué)著那些鬼魂的譏諷語調(diào)，懶懶散散地開口，“我當(dāng)是什么讓我的乖乖侍衛(wèi)對我視而不見呢，原來是一群這么丑的東西。”她說完還狀似不經(jīng)意地捋了捋她亂七八糟的頭發(fā)。她面上慵懶，心里早就想把這些頭發(fā)全剪了，礙事的玩意兒，氣勢上都差點(diǎn)輸了，這點(diǎn)東西處理完了必須梳頭！
“侍衛(wèi)？哈哈哈，他這種人也能保護(hù)別人了？”
“太好笑了，他能保護(hù)得了誰啊！哈哈哈……”
“小美人，別看他現(xiàn)在對你好，以后說不定哪一天就把你也殺了呢~”
沐池生的劍，當(dāng)然殺不了這些丑東西，所以他只能僵硬地站在那里，冷冷的盯著前方，甚至他根本不知道那些鬼魂到底在哪，只是憑著直覺找到方向。卿河有她自己的辦法，她直接拿著那把劍往自己手心劃了一道口子，鮮血順著劍身滴在地上，將那片青苔灼得一干二凈。
卿河指尖又凝了一滴血，點(diǎn)在沐池生眉心那點(diǎn)痣上，沐池生的意識瞬間回籠，他茫然地看著眼前的卿河和她身后那群奇形怪狀的玩意兒，卻在看見她還在滴血的手時，眼睛又開始變紅，卿河無奈，又踮起腳摸了摸他的頭，“你自己的事，自己去處理吧?！?p> 那些鬼魂見狀厲聲尖叫，“你別以為殺了我們就沒事了！只要他身上還有赤海印，他就永遠(yuǎn)身不由己！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這個傻子，只以為那是毒藥，滿世界去找解藥呢，他永遠(yuǎn)都解不掉！永遠(yuǎn)都解不掉！哈哈哈哈哈……”
當(dāng)沐池生的眼睛和那群鬼魂對視上的時候，它們終于開始害怕，尖叫著到處亂竄。整個墮云谷都是它們亂七八糟的聲音，它們一遍逃竄一邊嘲笑，最后一刻也要往沐池生心尖上捅刀子。卿河干脆捂住耳朵坐在原地，等沐池生處理完了再來找她的時候，她已經(jīng)倚著一邊的樹睡著了，小白和小黑都乖乖地待在她身邊。
她手上的傷口已經(jīng)用了法術(shù)愈合了，只是上面還有些干巴巴的血塊，樣子有些丑。沐池生拿了塊小毯子蓋在卿河身上，又掏出手帕一點(diǎn)一點(diǎn)小心翼翼地擦著她的手，卿河被他弄醒了，迷迷糊糊地，“池生，今天就在這歇息吧，我有些累了。”
谷里晚上有些冷，沐池生傍晚的時候拾了些柴，那個火堆在晚上成了谷里唯一的亮，招來許多蚊蟲，他笨拙地?fù)]舞著手臂，希望能把它們趕走。
蚊蟲沒被他揮走，卿河卻被他的動靜弄醒了，她又揮手弄了個小結(jié)界，圈住了兩人兩馬和那個小火堆。她笑著摸摸沐池生的頭，“都處理好了？”“殿下不問問我，那都是什么嗎？”少年灰色的瞳孔里閃著火光，映著卿河的臉。
“我早就猜到你身份不一般了，你想告訴我嗎？”沐池生愣了片刻，輕輕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他換了個姿勢，和卿河倚在同一棵樹上，“我八歲前的時光，是在一個籠子里度過的?！彼抗饪粗h(yuǎn)方，回憶起遙遠(yuǎn)的故事來，“籠子里的都不是凡人，有各種各樣的妖，也有魔族。我們在籠子里不見天日地活著，我是第二十九個籠子，所以我叫二十九?！?p> “你也不是凡人？那你是什么？妖？魔？”卿河雙手抱膝，頭枕在腿上，靜靜地看著他?！拔沂且恢话桌恰！彼π?，“那你的毛一定很軟?！便宄厣恢每煞瘢掷^續(xù)他的故事，“八歲那年我才知道，像我那樣的籠子，有五百七十一個，五百七十一個籠子，都在這個小小的山谷里，可是我們只能活一個。我曾經(jīng)好像也是有朋友的，我們互相成為對方的后盾，可是他們最后又把刀捅在我的身上。萬幸那次我沒死掉，在一個樹洞里躲了三天三夜，可是我真的太餓了，只能出去殺人吃。十歲那年，最后一個人也被我殺了。主人就是那時候出現(xiàn)的，他給我一粒毒藥，吃了也是死，不吃也是死。”
“我也不知道那個人是誰，我感受不到他身上的氣息，就好像，就好像一個死人?！?p> “再后來我經(jīng)常失去意識，再醒來的時候身邊總是有很多尸體?！?p> “我花了很長時間去找解藥，我把我的血給了很多大夫，可是沒有人能給我一份完整的解藥，最厲害的那一個，也只能讓我身體失去控制的時候還有自己的意識而已，可是那樣其實(shí)還不如沒有。我在那之后能清清楚楚地看清自己麻木的動作，看清那些人瀕死時候恐懼的眼睛，看清他們眼睛里這個像惡鬼一樣的我自己?！?p> “我一直住在這個谷里，聽那些殘魂嘲笑我，我也跟著它們一起嘲笑我自己，怎么沒死在那五百七十個人里?！?p> “可是沒有人能陪我了，甚至現(xiàn)在的我，也不能完全控制自己，洛城……洛城那天，我殺光了所有人，那是我第一次有自己的思想去殺人?！?p> “如果不是我還有這樣的一副軀體，我也該死在洛城的，死在之前的無數(shù)個夜晚?！?p> 或許墮云谷的殘魂并沒有那么恨他，他一個人，背著五百七十一條性命，它們和他，一起活著。它們或許也可憐他吧，活得像行尸走肉一樣。五百七十個厲鬼，那么多日日夜夜，總有機(jī)會要他的命，可是它們也只是假裝很壞很壞，說著已經(jīng)重復(fù)了千百遍的假話。
卿河是知道的，它們那虛無的眼睛里藏著更多的是憐憫，是乞求。
帶著卿河血的那把劍，把它們送出了墮云谷，送出了這個永不見天日的深淵。
自始至終只有他沐池生一個天真的傻子。
洛城那次，應(yīng)該是她的攝魂引起了作用。攝魂引也是用來控制他的手段罷了，和那個所謂的赤海印沒什么兩樣，但是至少沐池生可以帶著自己的意愿去殺人。
“既然活到現(xiàn)在了，以后也好好活著吧?！庇心敲匆凰查g，她心里對沐池生有了幾分愧疚，然后她下定決心，“赤海印，我?guī)湍憬?。”攝魂引是不可能解的，她以后少用就是了，再次觸碰到沐池生小狗一樣水汪汪的眼睛時，她心虛地別開了眼睛，摸了摸鼻子，那就等她歷劫完了再給他解吧。
其實(shí)對沐池生來說，她已經(jīng)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主人了，她給他名字，會夸他，也不強(qiáng)迫他做不喜歡的事，甚至有的時候，還會保護(hù)他。這樣好的神女殿下，全天下也沒有第二個。
沐池生是靠在卿河胳膊上睡著的，十六歲的少年，從來沒睡過這么安穩(wěn)的一覺。
第二天沐池生早早地就醒了，面前的火堆只剩了幾顆火星一閃一閃，卿河靠在樹上睡得正香，小白和小黑也有一下沒一下地甩著尾巴，遠(yuǎn)處的風(fēng)帶著幾片枯黃的樹葉輕飄飄地落在他身邊。
他去尋了干凈的水，沾濕了帕子，拿回去的時候卿河已經(jīng)醒了，拿起帕子擦擦臉，又讓他給她梳頭，“梳緊些?！?p> 這次他走在前面，卿河再也沒被樹枝刮到頭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