昀清是在奉舟他們走后的第二天晌午突然消失的。
朝闌送她的琴被她扔在一邊,她手里還拿著厚厚的一疊軍報,東海附近精怪傳上來的,無外乎一些糟心的事實。
陽光一點點被遮住,天慢慢暗下來,屬于幽冥的氣息在扶月山徘徊,屬于他們的斗爭,一觸即發(fā)。
以朝闌為首的一眾神仙都在神宮守著。而就在這個緊要關(guān)頭,昀清憑空消失在了,在離朝闌不到一尺的地方。
剩下那只她一直帶在身上的鐲子,掉在地上叮當(dāng)作響。
神宮輕輕晃動了一下,幽冥已經(jīng)開始進攻了,朝闌來不及作他想,只能匆匆把鐲子放在胸口,拿起長槍出門應(yīng)戰(zhàn)。
昀清感覺自己好像被鎖在了一個黑匣子里,一片漆黑,四周都有一道屏障,將她困住,而在這里,她甚至不能變回原形。
“有人嗎?”手下屏障因為她的拍打漾起幾道波紋,她耳邊跟著響起幾聲輕微的嗡鳴。
如此重復(fù)了許多遍,她一直沒有得到回應(yīng),只好原地坐下來靜心思考。
又不知過了多久,她覺得手腕上一陣灼熱,她戴的好好地鐲子竟變成一面巨大的鏡子,亮著白光,站在她的身前。
她伸出手,輕輕碰了碰那道白光,鏡子霎時碎成無數(shù)星光,連帶著她身處的地方,也亮如白晝。
一粒星光落在她手心,她腦海里出現(xiàn)了許多畫面。
是一個凡人平凡的一生。
出生在一個小山村,幼時就跟著父親上山打獵,本領(lǐng)學(xué)的還算不錯。
十九歲和鄰家姑娘結(jié)了親,二十一歲喜得麟子。
他教導(dǎo)他的孩子,一如曾經(jīng)父親教導(dǎo)他。
三十歲喪父,三十三歲喪母。
四十歲抱上了孫女。
五十二歲喪妻。
他的生命,停在六十八歲,也算壽終正寢。
又一粒星光落在她手心。
是一只母虎。
出生在靈氣稀薄的凡間,沒有成精的緣分。
她的母親只生下它一個。
小的時候母親帶著她四處躲藏,每次將她藏好了再去找食物。
終于她長大了,學(xué)會了狩獵,母親也把她拋下了。
她后來也像她母親一樣,懷孕,產(chǎn)子,育子,再離開。
她死在一次捕獵中,被獵物甩下了懸崖。
可惜她的孩子尚且幼小,不知又會死在哪個寂靜的夜里。
越來越多的星光落在她身上,漸漸將她籠罩,于是她也參與到了不知是誰的因緣中。
她是一只鳥,在一片不知名的一片荒原中。
她沒有家,也不知去哪,只每天往南飛一點,路上找些吃的。
她飛了許多天,終于見到一個小小的村落。
她停在一戶人家的窗前。
很快一個小女孩發(fā)現(xiàn)了她,一瞬間眼睛亮晶晶的,那一天她終于吃飽了肚子。
她成了那戶人家窗外那棵樹上的???,后來干脆在那棵樹上住下。
可是這樣悠閑的日子也不長。
某天一絲黑氣飄進村子,附著在小女孩的身上,帶著她殺了村里許多人。
等小女孩清醒過來的時候,村里只剩她自己了。
小女孩一個人,扛著比她小不了多少的鋤頭,挖了整整四個月兩百三十二個墳,將村里早已腐爛的尸體一一埋葬。
她不會寫很多字,也沒有認識很多人,許多墳上便只有無名碑。
第兩百三十三個墳,或者說一個小坑,離那些墳很遠很遠。
她要將自己埋在那里。
而昀清作為一只再普通不過的鳥,能做到的只有在女孩自刎的時候,撲上去撞開那把小小的匕首。
【你別想不開呀!不是你的錯!都是別人害的,咱們?nèi)蟪鸢。銊e這樣!】
她急得喳喳叫,在女孩面前直撲棱著翅膀。
女孩只平靜地抬起頭,看向她的眼睛沒有一絲波瀾。
昀清一時間有些愣住,她竟然覺得自己好像在哪里見過這雙眼睛,只是她好像記不清了。
女孩沒多管她,昀清怕她再去自盡,日日夜夜地盯著她,在她耳邊喳喳叫,說一些勸慰的話,可惜女孩聽不懂鳥語。
某一天,女孩收拾了一個小包袱,走出了這個已經(jīng)有些荒涼的村子。
她們一路向南走,風(fēng)餐露宿。
干糧吃完了,昀清就找野果子給女孩吃。
昀清不知道要去哪,只盲目地跟著。
但其實女孩也不知道要去哪,只麻木地走著。
直到某一天,一個衣著亮麗的少年乘風(fēng)而下。昀清大概能認出來,是年輕一點的奉舟。
女孩這才有了一種名為激動的情緒,她如餓狼一樣奔向奉舟,緊緊抓著他的衣袖,“你是天上的仙人嗎?能不能教我一些法術(shù)?我給你當(dāng)牛做馬都可以,只要我能報仇!”
【你快同意呀快同意呀!她好可憐的,你快幫幫她!】
昀清也飛到奉舟面前,喳喳地叫。
奉舟卻不緊不慢地拂開女孩的手,“你是北邊村子來的吧?或許我此行之事與你有關(guān),你先在此附近尋個地方等我回來吧?!?p> 他說完便閃身逃也似的飛走了,女孩手里只留下一片被她扯下來的衣角。
她信了奉舟的話,在那片荒無人煙的林子里住了下來,像一個野人。
昀清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在樹上自己睡覺的,至少此時此刻,她知道,那個孩子不會尋死了。
閑下來的時候總會胡思亂想,【朝闌應(yīng)該還好吧,至少她也好好的?!克偸沁@么偷偷安慰自己。
她們等了很多天,等到樹梢發(fā)白。
林子里的冬天太冷了,昀清從來沒過過這么冷,這么冷的冬天。從前她都是有自己的“小火爐”的,那是軟乎乎,只屬于她的溫暖。
女孩也冷,她沒有御寒的衣服。
昀清幫她撿了些樹枝,窩在一旁和女孩一起烤著火。
“等熬過了這個冬天,你就走吧,別跟著我了?!?p> 昀清沒有力氣跟她爭,懨懨地抬了抬眼皮,又縮回腦袋繼續(xù)睡了,到時候繼續(xù)賴著就是了。
少年和大雪一起落在她們面前,看見女孩的時候像是松了口氣。
他本來辦完事情都回山上了,一切如常的時候,他的弟弟叼起了他缺了一角的衣袖。
他摸摸那只獨角,輕輕拍了拍小獸的頭,柔聲道,“你剛吃下妖丹,先乖乖休息,等你好了再陪你鬧?!?p> 奉舟的生活很簡單,打妖怪,洗妖丹,然后養(yǎng)弟弟。
這次殺的,正是襲擊女孩村子的那只妖怪。
但是他總覺得這次好像忘記了什么事情。
當(dāng)他若有所思的目光落在全是線頭的袖子上時,才想起來下山的時候有個女孩拉住了他。
他當(dāng)時怎么說的來著?讓她在那等他。
按照時間來算,凡間已經(jīng)過了大半年了。
那孩子不能真的傻到一直在那等他吧?
萬一呢?
奉舟還是決定去看看,左右耽誤不了他多少時間。
這孩子真的有那么傻!這是他對她最深的印象。
“那妖怪已經(jīng)被我殺了,幫你報仇了哦~”他看著衣著單薄的孩子跌跌撞撞地奔向他,上前走了幾步扶住她,然后他還看到了昀清,那只嘰嘰喳喳的小鳥。
人和鳥都傻,他心里想。
很奇怪,那孩子也不問他真假,就信了他。
“公子大恩,沒齒難忘,愿為公子當(dāng)牛做馬?!笔菔菪⌒〉暮⒆?,跪在地上,鄭重地給他磕了個頭。
還從來沒有人給他磕過頭。
他目光一動,掃到自己有些破爛的袖子,“你會做針線活嗎?”
“會一點的?!?p> “那你跟我回去,給我補補衣服吧。”
“好。”
他牽起她,帶著她往南走,縮地成寸。
昀清不再跟著他們了,她的翅膀凍僵了,飛不動了,彌留之際聽見遙遠的聲音傳來:
“你有名字嗎?叫什么?”
“我叫望水?!?p> 哦,是望水啊,怪不得。
小鳥在雪地里倒下,了無生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