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念一覺睡到傍晚,他是被吳情的哭聲吵醒的,裴恒不知去了哪里,他只好摸索著將吳情抱起來哄著。
軍帳中只點了一盞燈,吳情一直哭個不停,他從來沒帶過孩子一時有些慌了,張開嘴想喊裴恒,卻發(fā)出嘶啞的聲音。
他許久滴水未進(jìn),只覺得喉嚨里好像火燒一般。莫念一手抱著吳情,一手摸著拐杖往帳外走去。
營地里已經(jīng)開始日常巡邏,侍衛(wèi)見他出來了連忙上前去扶。
“這孩子一直哭個不停,是不是生病了?”莫念道。
“屬下去尋裴大夫?!?p> 莫念抱著吳情回到帳內(nèi),點起燈。
燭火幽幽地跳動著,耳邊是外面士兵訓(xùn)練有素的號子,吳情似乎是哭累了,只隱隱地哽咽著。莫念忽然沒來由地覺得她有些可憐,這么小就失去了母親,而后又想到了自己也是如此。
他好像和她一樣,除了哭什么也做不了。
“不想我堂堂七尺男兒竟如襁褓…”
莫念抹了把眼睛,又回憶起閻麟的臉,她不過比他大堪堪幾歲而已,這幾個月走來也是精疲力盡,她卻仍在強撐著許諾要還他一個全新的虞州。
他相信她,他愿意站在她身后與其一同看見那一天。
自從兒時的那場天災(zāi)之后,莫念本以為自己這輩子都不會再有什么出頭之日了,他甚至覺得自己會就這么老死在那后院,可他又何嘗沒有鴻鵠之志,何嘗不想建功立業(yè)。
一次次的災(zāi)禍?zhǔn)顾J(rèn)清,這世上的一切都是有籌碼的,得到一樣必定會失去另一樣,而他家破人亡,失去一切換來的,是閻麟。
莫念握緊了拳,他相信這個女人將來一定會站在高位,一定會救百姓于水火。
裴恒遲遲未來,莫念怕吳情真的生了什么病,便抱著他摸索著往帳外走去,路過訓(xùn)練場時看向里面的兵卒,后者也好奇地望過來。
其實自從花無期來軍營時就有了不少閑言碎語,這些個武夫哪里見過這樣美艷之人,紛紛猜測是不是曹紳的哪個姘頭,后來曉得是個男人嚇了一大跳,又整日聽他念叨著小齊王,風(fēng)言風(fēng)語的主角就變成了閻麟。
“這又是哪個?”
“莫公子,聽說是虞都大戶人家的?!?p> “這小齊王胃口不小勒!”
“去去去,莫瞎掰喚?!?p> “娃兒咋都有咯!”
莫念聽不懂他們說的土話,也沒太在意,他尋著方向找到大帳,侍衛(wèi)一看是莫念便沒攔。
走入帳內(nèi),他就看到閻麟臉上紅通通一個巴掌印。
“你臉怎么了?”
所有人除了旬弗都正襟危坐著,那印子格外顯眼。一回軍營他就去休息了,可見這幫人方才是起了什么沖突。可按理說以閻麟的身份,這里沒人敢和她動手。環(huán)顧一圈,莫念看不出來誰打的。
“…無事。莫公子可是休息好了?”閻麟看向他懷里的吳情。方才一陣騷亂之后,裴恒就將孩子帶去休息了,這下又哭了起來,吳敵和吳畏連忙站起身。
“裴大夫呢?”吳畏問道。
“不知道?!蹦顡u了搖頭,他看這兩兄弟都頂著一雙紅眼,閻麟那樣子也不想說,心里頭猜了個八九不離十,肯定是因為吳雙的死他們起了爭執(zhí)。
裴恒恰時走了進(jìn)來,手里端著一碗水。
“裴大夫!吳情一直哭,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蹦顟械美磉@幫匹夫,抱著吳情向裴恒走去。
裴恒將水遞給他,一手接過吳情,反看向閻麟的臉:“先上點藥再議事吧。”
閻麟朝曹紳行了個禮,便帶著許諾跟過來了?;o期笑著看向裴恒,見閻麟站起身,也屁顛屁顛地跟上來了。
“…你打算一直跟著我們?”許諾雙手抱在胸前,側(cè)目問花無期。
閻麟和裴恒走在前面,莫念行動不便,走在最后。
“干嘛,不可以嗎?”花無期挑眉。
“為啥?”
“我樂意?!被o期懶得理他,又將目光放到閻麟的背影。
“你不怕死嗎你。我們都是當(dāng)兵的。”許諾說這話時不自覺地帶著絲輕蔑,他這種自小長在貧苦人家的孩子當(dāng)然瞧不起花無期這種以色侍人的角。
花無期忽然沉默了,他一頭卷發(fā)飄在風(fēng)中,昂著頭,活像一只高貴的波斯貓。嘴角仍帶著笑,神情卻是漠然。
“早就不怕了?!?p> “那你怕妖嗎?”一直沒吭聲的莫念突然開口道。他一手拄著拐杖,一手摻著許諾。
幾人行進(jìn)的距離并不遠(yuǎn),閻麟和裴恒彼此心照不宣地沉默著,她從第一眼見到這個人起就在懷疑,可一路走來他行事滴水不漏,她實在找不到破綻。
花無期大笑起來,繞到莫念身旁一把摟住他的腰:“果真是小屁孩兒,你看我像不像妖?。俊?p> 莫念皺著眉看向他,一頭不似中原人的卷發(fā),比尋常男子高挑的身形,面容也像是來自西域,穿得更是稀奇古怪,身上一股子脂粉味。
“像狐貍精?!?p> 走在前面的裴恒突然一個趔趄,閻麟眼疾手快地攙住他才不至于摔倒。
花無期見狀笑得更大聲了,閻麟心中正盤算著如何開口,裴恒卻率先道:“你的臉…還疼嗎?”
似乎是沒料到他會這么問,閻麟微微愣神,隨即道:“無礙。先生可是有話要對我說?”
“大概是路途奔波,情兒有些發(fā)燒,我方才去煎了些藥,可方便去我?guī)ぶ??”裴恒道?p> 這意思就是要和閻麟單獨談話了,她朝莫念使了個眼色,許諾立刻會意,倆人便截著花無期離開了。
裴恒暫時和軍醫(yī)住在一起,將吳情交給隨行的大夫后,倆人便在營外找了個清靜地方。
“說吧?!遍愾胝伊藟K石頭坐下。
此時太陽已經(jīng)完全落山了,漆黑的夜空中點綴著繁星,一輪明月高高地掛在頭頂,閻麟望著那月,回憶著這一路以來裴恒的種種。
“你應(yīng)該也猜到了,我不是普通的醫(yī)士?!迸岷愕卣f道。
“我在等你主動說?!?p> “我?guī)煶刑幧剑瑤熥鹗钦嫖渖窬聳|方神樂、東方梵音?!迸岷阋蛔忠痪涞馈?p> “那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
“二位仙長與白露,司馬落衡師出同門?!?p> 閻麟幾乎是跳起來,瞪大了雙眼,一時竟說不出話來。難怪臨行之前師尊說她此行兇多吉少,難道是早就料到她命中有此一劫?
“這是你的劫,也是我的命。”
裴恒靜靜地望著閻麟,那眼神仿佛是在透過她看另一個人,又好像看穿了她的皮囊,直視她的靈魂。
“而我的第二個身份,”裴恒伸出手,指尖三枚銀針隨著他的動作射入一旁的石堆,只一瞬間便腐蝕殆盡,“天字甲等,佛手蓮?!?p> “姥子就知道?!遍愾胍话丫咀∨岷愕囊骂I(lǐng),“還跟我扯什么蘿卜,我看起來很蠢?”
裴恒梗著脖子,移開視線:“我一開始也不確定你是不是我要找的人?!?p> “少他爹放屁,說,你到底接近我干什么?什么目的?”
“如果我說我要殺你呢?”
“你如果真要殺我,這一路上我早就死無數(shù)次了?!遍愾敕砰_他。
“真的有人要殺你。”裴恒說道,“我不過是恰好接了這單,又恰好發(fā)現(xiàn)你就是我要找的人。而你又恰好和我算半個師兄弟…”
“誰跟你是兄弟?!?p> “…兄妹。反正就是這么巧,你愛信不信?!迸岷憷砹死硪陆?,故作無所謂地說道。
“誰雇的你?我給你三倍錢幫我殺了他?!?p> 聞言,裴恒忽然沉默了。
“怎的?嫌少???”
“…齊王?!?p> ……
左等右等,還是不見這兩人回來?;o期又和旬弗喝的酩酊大醉,莫念和許諾在帳中坐著干著急。
“將軍不會出什么事了吧?”許諾擔(dān)憂地說道。
“我就看著那鱉孫不像好人啊,萬一他們倆聊著聊著動手怎么辦?”莫念說道。
“那怎么成??!不行,我得去看看,要是我們半個時辰還沒回來你就去找曹大人?!痹S諾拿著劍急匆匆地出去了。
“好!”
許諾問了軍醫(yī),找到了倆人同行的路,一撥開草叢就看見閻麟揮著刀朝裴恒砍去。刀刀狠戾,后者卻只是一直躲閃著,身法詭秘,步伐輕盈,完全不像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大夫!
“你他爹的給姥子站??!”閻麟暴怒,一個橫斬把樹干砍成兩截,裴恒輕功了的,幾下就跳到另一棵樹的枝頭,俯視著閻麟。
“將軍!你們這是怎么了?!”許諾沖上去一把抱住閻麟,被她一肘撞到鼻子,頓時感覺鼻腔內(nèi)一股暖流。
“你還是這么浮躁?!迸岷阋粋€側(cè)身,緩緩落在地面,“你非要我說的,說了你又不高興?!?p> “你算什么東西?!也敢來挑唆我和父王!姥子這就拿你的頭回去給他下酒!”閻麟氣得臉都紅了,方才那巴掌印倒不那么明顯了。
“到底怎么了?裴大夫你說了什么?”許諾問道。
“閻麟,你打算一輩子都當(dāng)個武夫嗎?”
裴恒雙手抱胸,上下審視著眼前的女子。發(fā)絲隨意地束在腦后,幾縷碎發(fā)落在額前,堪堪遮住眉上刀疤,幾日奔波勞碌使這個年輕的將領(lǐng)蓬頭垢面,說是灰頭土臉也不為過,不像殺伐果決的齊王之子,當(dāng)像是某個市井匹夫。
她太沖動,太容易受人擺布??伤制橙?,不敢預(yù)料最壞的結(jié)果,她太過理想主義,總是幻想出人頭地。她不敢直視自己的心,也無法保護(hù)想要保護(hù)的人。
還是…和從前一樣。
她一點也沒變。
裴恒無奈地?fù)u了搖頭,他知道眼前的人最喜歡張牙舞爪地掩蓋自己的脆弱和無助,越是狠戾野蠻,越是迷茫害怕。
“這里也沒外人,我就把話敞開了說。我不信你一絲一毫都沒有懷疑過他,從我們在虞都開始發(fā)生的每一件事,你沒覺得背后都有一雙手在推動嗎?”
閻麟愣住了,舉著刀的手微微顫抖。
她怎么可能沒有懷疑過。單憑常戰(zhàn)非一個人根本不可能攪起這么大規(guī)模的叛亂,而吳家與聶家交好,對于齊王而言當(dāng)然不算一個好兆頭,只是他太拎得清了,這一切不細(xì)想根本不會牽扯到他。
閻麟也不敢細(xì)想。
可如果這一切真的是閻淵的手筆,為什么還要派曹紳和她來此賑災(zāi)呢?
他的目的,真的僅僅是吳雙嗎?
通訊阻斷,糧草將盡,援軍遙遙無期,這是要趕盡殺絕。
可閻麟想不通為什么。
“你只有殘陽關(guān)一條路可走,此行兇險,但別無選擇?!迸岷阏f道,“你只有活著,才能親眼看到真相。”
他的聲音輕輕的,語氣無比堅定。青年明澈的眸中倒映著月光,其中的神色卻晦暗不明。
許多年以后閻麟再次回憶起和裴恒的初遇,仍讀不懂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