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從杜府回來以后,傅禮似乎時常不在家,偶爾見面不聊幾句,他就要走,林雪竹也不去吃閉門羹,在家和蓉芝玩鬧,還搭了個秋千。
她總記得小時候在秋千上玩的畫面,身后的人看不清,是蓉芝嗎?
這一日,她正坐在秋千上,冬日里日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她有些困倦。
發(fā)釵滑落在地“叮鈴”一聲,斷成兩截,林雪竹正要撿起,一個婢女來傳話:“小姐,老爺要您過去一趟?!?p> “好,在書房嗎?”
“是?!?p> 十幾年來,林父似乎永遠(yuǎn)在她不在的地方,她和父親甚至連吃飯都不與她同席,叫她去書房更是少之又少。
她的記憶模糊,將家人都擦去了,甚至擦去了她自己。
推開那扇熟悉又陌生的門,右邊是一塊屏風(fēng),上面是林衡的墨寶,左邊林衡正坐在案邊看書,日光傾斜在竹簡上,林雪竹不知道,林衡的白發(fā)竟已經(jīng)這么多了。
她上前行禮:“父親?!?p> “嗯,坐吧?!?p> 又是這樣的平淡。
甚至可以說是冷漠,冷漠到一個眼神不肯多給,似乎他們不是親父女,而是街上路過的行人,只維持著基本的禮貌。
“父親,叫我來是有什么事嗎?”
“除夕快到了?!彼阎窈喪帐捌饋?。
“嗯?”
“我給你準(zhǔn)備了一件東西?!彼麖纳砗笕〕鲆恢婚竞凶?,林雪竹有些驚訝。
往年林衡也會給她送禮物。
不僅是除夕,生辰,節(jié)日,甚至受了封賞,也是大部分送給她,可從來都是一箱一箱的搬進(jìn)她院里,她又一箱一箱的搬進(jìn)庫房里。
他從來沒有當(dāng)面送過她什么。
她打開看,是一只金釵,旁邊有一只木梳,木梳看著有些粗糙。
“父親?!?p> “這釵子是你母親的?!彼坪跸萑肽撤N回憶中,很快回過神看著林雪竹的眼睛。
“竹兒,你很像你母親,尤其是眼睛……但終究是不一樣的。爹爹這些年,委屈你了。”林衡眼中的眷戀和愧疚一下一下戳著她的心。
回憶像決了堤的洪水,把她沒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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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爹快推我啊快推我!”
“好好好,好竹兒抓緊了?!彼伻缢慈A,笑如春風(fēng)。
是啊,她的笑容那么明媚,她怎么能忘記呢?
“爹爹,我是從哪里來的???”
“娘親和爹爹成親之后啊,就有了你。”
“我以后也會也會‘橙精’嗎?”
“是‘成親’,竹兒?!彼α?。
“肯定會的,我們的竹兒這么漂亮,肯定會有很多好多人求娶?!?p> “到那時,爹爹為竹兒梳最好看的發(fā)髻,釵最美的簪子?!?p> 他的誓言那么莊重,她怎么能忘記呢?
前世她成親都是在他人府邸,林父像一個外客一樣被檢查請?zhí)?,他送的什么賀禮她已忘了,敬茶的時候總覺得時間還多,確是生死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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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嗒”地一聲,不知不覺間,她已淚流滿面。
“父……爹爹。”
“誒?!绷趾獾臏I也流了下來。
“這柄木梳是那個人刻的,也是他讓爹爹明白這些?!绷趾庑Φ拇认椤?p> “誰???”
“是我?!币坏来判缘穆曇魪钠溜L(fēng)后傳來。
林雪竹有些訝異,不會是……?
“竹兒,哥哥回來了!”
林雪竹猛的轉(zhuǎn)過頭,是林羽。
林羽還穿著盔甲,那盔甲在光下熠熠生輝,本來本來有些溫和的眉目被風(fēng)沙戰(zhàn)場刮出了凌厲,仍是好看至極,甚至別有風(fēng)味。
他笑著,唇邊的笑窩很深,醞釀了十幾年的思念。
林雪竹也顧不得禮儀端方,沖上前抱住林羽,那盔甲冰冷,她卻覺得有比熱鍋里的油還滾燙。
她原本想著不哭的,林羽忽然開口:“竹兒,你長高了?!?p> 停頓了一下,又說:“這么多年,很辛苦吧。對不起,哥哥缺席了?!?p> 她的防線崩潰了。
她的淚流出眼眶,順著盔甲各處細(xì)密的紋路流到地上,直到林衡怕她哭暈過去,扶開她讓她坐下。
她才發(fā)現(xiàn),那紋路不是什么裝飾,而是無數(shù)的刀槍劍戟,金戈鐵矛刮出來的。
林衡幫她順氣,林羽用帕子給她擦拭淚水,一盞茶后,林雪竹終于平靜下來。
“竹兒,有這么想我嗎?都哭成小花貓了,好可憐?!绷钟鹦Φ?。明明自己也在偷偷擦眼淚。
“哥哥不想我嗎?”林雪竹雙眼紅腫,聲音喑啞,叫出這個久違的稱呼,竟然已經(jīng)有些生澀。
“想,我每天都在想?!绷钟鹗掌鹜嫖?。
“哥哥,你為什么送我梳子?”
“在營里的時候,夜間無事,找了很多百年樹,挑了離京城方向最近的一棵,砍下來一塊,刻了這柄梳子?!绷钟鹇曇舫练€(wěn)。
“哥哥,”林雪竹抓住他的手,“那些日子,你也很辛苦吧?!绷钟鸫瓜卵劬W⒌乜此?,眼中滿是欣慰和感動。
“以后就回家了?!绷盅┲裾f。
“我們?nèi)齻€人不會再分開,永遠(yuǎn)。”林羽說。
梳子上刻了幾棵竹,像是反反復(fù)復(fù)刻的,細(xì)致又生動,可哥哥從小對刻畫就沒天賦。
梳子泛著光澤,似乎被人摩挲的無數(shù)次。
回憶的雨砸在她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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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哥哥!”小林雪竹小小的身體像小兔子一樣蹦跳,“叮鈴”一聲,發(fā)釵掉了,斷成兩截,小林雪竹眼看就要哭了,小林羽飛快得把斷的釵子藏在身后,背著手對林雪竹說:“竹兒!”
“嗚嗚嗚干什么嗚嗚……”
“別哭了啊,你猜猜哥哥給你準(zhǔn)備了什么驚喜?”小林羽說。
“什么東西?”小林雪竹堪堪止住眼淚。
“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小林羽像是變戲法似的,從身后又拿出一只新釵子,比斷掉的更漂亮。
“哇!”小林雪竹小心翼翼地接過。
“怎么樣,哥哥厲害吧?”小林羽一臉臭屁。
“好厲害,好厲害!哥哥是全天下最厲害的哥哥!”小林羽和小林雪竹興奮地紅著臉,像是過年時貼在百姓門戶上的年畫娃娃。
一陣風(fēng)吹來,小林雪竹的發(fā)愈發(fā)亂了。小林羽愣愣的看著妹妹的亂發(fā),隨即笑起來:“走吧?!?p> “去哪???”林雪竹問,手里攥著釵子不肯放手。
“給你梳發(fā),看看都亂成什么樣子了。”小林羽覺得妹妹怎么蠢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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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想不到,他所謂蠢蠢的妹妹,經(jīng)歷了幾世人生的苦痛的靈魂,總算記起親情,懂得親情。
在鏡子前為她梳頭的記憶,是林羽的恰似昨日。
是林雪竹的恍若隔世。
她有一個糟糕的想法,如果說記憶都回來了,那是不是代表著她不再能重生?
但似乎,這并不是壞事。
沒有感情,沒有“過去”的日子,太渾噩了。似乎是另一個人,而不是她自己,而一次次重生,也讓她靈魂疲憊。
如果這真的是最后一次,就讓她開心地做自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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