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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們的村莊

六、黃昏后

孩子們的村莊 岳非 4368 2023-10-05 20:53:34

  校慶終于開始了,映源班里的節(jié)目被安排在末尾壓軸。這天一早女孩子們就興奮異常,幾個人約到春娟家里一起化妝,把春娟媽的各種粉啊膏啊涂了個遍。沒成想到學(xué)校后,梁玉新特意請來平時很少露面的美術(shù)老師來給她們化妝。原本還是時尚妝容的她們,被硬抹出大黑眼眶,鮮紅的臉蛋和嘴唇。那種紅旗一樣的紅色,飄揚在每個人的臉上,整齊劃一的鮮明,再也分不清誰是誰了。

  當映凡班里的秧歌上場時,映源努力在跳動的藍校服和揮舞的紅綢子當中尋找弟弟的身影。不出所料,同樣夸張的妝容,如浪漫主義的油畫,濃烈而奔放,個體在其中微不足道。直到離場時才看見露天舞臺上一頭大汗的映凡。臉上的顏料像烈日下的雪糕,狼狽地融化了。

  映源本想借此表演的機會好好秀一把魅力,一舉成為學(xué)校的“萬人迷”,便可招蜂引蝶,無限風(fēng)流。看了映凡的樣子,又看看身邊高燕和春娟的臉,不由得擔憂起來。

  再回頭瞟到那些沒有參加跳舞的女生,暗淡的眉眼,像枯萎的殘花,總算找到一些美好的優(yōu)越感。她猜,在男生的眼里,自己還是與眾不同的那個,況且又是主角,今天的風(fēng)頭舍我其誰?繼而愉快起來。

  果然到了映源她們上場時,臺下的掌聲空前的熱烈,呼聲也最高。當映源一個柔軟的身段轉(zhuǎn)身從彩扇堆疊的花叢中走出來的時候,竟有幾個男生打起了口哨。臺下人聲鼎沸,老師和領(lǐng)導(dǎo)們也顧不上文明規(guī)范的教育了。六年級一班的扇子舞不負眾望,成功地將校慶的文藝表演環(huán)節(jié)推上高潮。

  回到臺下后,映源習(xí)慣地在身后尋找志強,他一定會說“你剛才跳得不賴,肯定能得一等獎?!笨烧伊税胩煲膊灰娝纳碛?。平時矮小的他都在隊伍的前排,今天怎么可能坐到后面去呢。

  “看,主任上臺了,一等獎肯定是咱們的。”春娟的話打斷了映源的思緒。

  只聽得主任宣布:“三等獎是一年級二班的‘迎春秧歌’,二等獎是四年級一班的現(xiàn)代舞‘帶上你的故事跟我走’,一等獎是六年級一班的扇子舞‘春天的故事’。請獲獎的班級派代表上臺領(lǐng)獎?!?p>  “章映源,你去吧?!绷河裥赂糁h遠的距離朝映源喊道。身邊的同學(xué)也都督促映源快去。她慌張跑上臺,舉著四開大獎狀朝自己班級的方向揮舞著。主任把話筒遞給她,問她獲獎感想,映源腦中一片空白,照本宣科地說道:“這都是梁老師的用心指導(dǎo)和每一位同學(xué)努力的成果?!彼闶敲苫爝^關(guān)了。

  下午散場時的學(xué)校,所有五顏六色的道具和人,都潮水般涌出大門。春娟神神秘秘地挽著映源的胳膊擠出人群,曉晴緊跟在旁邊。

  “終于弄完了,今兒晚上要出來好好放松放松?!贝壕甑?。

  “去哪兒放松啊?”映源問。

  “公路口新開的歌舞廳,今晚進去不要錢。”

  “學(xué)生讓進嗎?”

  “我們這里沒那么多講究。”

  曉晴插話道:“村里兩家歌舞廳了,這回有跟張曉明家搶生意的了。”

  “他家都賺了多少年的錢了,還不讓別人也賺一點兒?”春娟不屑道。

  “聽我媽說張曉明家要重新裝修?!睍郧绲?。

  “他爸媽看見有人開舞廳,著急了唄。加工廠還有高速路上的工程車,哪里都少不了他們家,賺錢沒夠?!?p>  “張曉明也是咱們的同學(xué)嗎?我咋沒見過?!庇吃磫柕?。

  “二班的,家里可有錢哩。”春娟答道。

  曉晴突然拍了自己腦門一下,說道:“剛想起來,今天去奶奶家吃晚飯,我姑姑也要來,晚上出不來了?!?p>  映源略感失望,春娟卻還是笑著,道:“沒事兒,你好好陪你姑姑吧。”

  三人走到橋頭解散,春娟和映源約好晚飯后在橋頭碰面。

  回到家里吃晚飯的映源總覺得春娟不止是要去舞廳,她臉上的神秘神情一定跟男生有關(guān)。想到此,渾身都生長出一種刺激的愉悅。那的確是一個神秘的地帶,那里有無限的美好,那里絕對區(qū)別于自己家里的無聊乏味,有人會充滿期待地看著自己,眼里只有自己,而自己笑靨如花,明眸流轉(zhuǎn),就像電視劇里女主的特寫。那個地方就叫愛情。

  匆匆吃完,映源便趁靈枝和映凡聊天的時候蹭到院子里。正準備推大門,靈枝突然追出來喊道:“你作業(yè)寫了沒?又要去哪里?”

  映源嚇了一跳,忙說:“我就出去走走,等會兒回來再寫?!?p>  “你是習(xí)慣往外跑了,越來越不著調(diào)了?!?p>  “就一小會兒?!?p>  靈枝皺起眉頭看著映源,還想說什么的時候,映源已經(jīng)推開門半身擠出去。她又重復(fù)了一句:“就一小會兒”。見靈枝沒再說話,一陣風(fēng)似的溜走了。

  她明知春娟沒有那么快來,但她寧愿在路邊等。此時正是暖暖的黃昏,樹的影子在橙色的陽光里拉得好長。映源靠在橋頭的一棵楊樹下,背著夕陽,微風(fēng)撩動額前的幾縷頭發(fā),她閉上眼睛,感受著風(fēng),和頭發(fā)微微的起落。

  正出神,背后被人拍了一下?;仡^一看,是春娟。待要說話,才發(fā)現(xiàn)橋的另一頭有幾個人朝這邊走來。海海,小武,和志強。

  “走,我們到橋下去坐坐?!贝壕瓴淮猩哌^來便拉起映源的手朝橋下走去。

  映源回頭又看了看那三個男生,問道:“他們也一起過來嗎?”

  “我們先下去。”

  兩人從河床邊的小土坡一溜跑下去。干涸的河底長滿了楊樹和雜草,浸在暗影里,沒有人,安靜極了。

  兩人站在樹下,春娟貼近映源的耳朵低聲說道:“等下志強過來和你站一會兒。”

  映源瞬間漲紅了臉,一時間說不出話。這樣的見面太大膽了,她雖然也幻想過有一天會跟一個男生單獨見面,但真正變成現(xiàn)實,她不免想臨陣脫逃。

  這時土坡上傳來男生的凌亂的腳步聲,還有他們的說笑聲。明顯能聽出海海和小武硬拽著志強過來的,而志強同映源一樣極度緊張,脖子都羞紅了,不敢直面被安排好的“約會”。

  當三個人也下來的時候,志強還在極力往反方向掙扎,喊道:“你們放手?!笨伤〉纳眢w怎么能掙脫海海和小武呢。

  春娟見狀大笑起來,道:“這兩個人,又不是不認識!要不你們先別過來,就在那里站著?!彼謸ё∮吃吹募绨颍瑢τ吃凑f道:“你和志強就站在這里說幾句話,又沒讓你們干什么?!?p>  “你們不能走呀?!庇吃吹吐暤?。

  “我們就在那邊?!贝壕曛噶酥甘畮酌走h的地方,道:“你等下叫我,我們就過來了?!闭f罷一個手勢就帶著海海和小武走開了。

  映源和志強隔著四五米的距離側(cè)身站著,隨著那三個人的離開,沉默凝固在這片空氣之中。她盯著腳下的泥土,每一粒土塊都比以往更清晰生動。風(fēng)輕輕搖著楊樹葉“嘩啦啦”地響。志強在她能感知到的視線外,緊縮成一座小雕像,如同橋頭的青石頭,涼而硬,卻有一身暗暗的值得久久觀看的水紋。

  這便是那無限的美好吧。盡管那么不知所措,盡管已經(jīng)沒有人強拉硬拽,兩人都沒有走開,就這樣靜靜地守在原地,已是表明心跡。志強也于她有意。映源滿心洶涌著被看中的狂喜。時間跑馬般掠過,頭頂樹梢上的余暉散盡。兩人終究沒有勇氣轉(zhuǎn)個身,好像這所謂的“愛情”全然是借用對方的一個形象然后自身完成的,它不屬于兩個人,它倒更像是自己與這樹,這土地,這風(fēng),和這個黃昏的戀愛。

  “還站著呢!”樹那邊春娟揶揄道。海海也跟著壞笑。三個人悠閑信步過來。這場“戀愛”暫時告一段落了。映源挽著春娟走在前面,三個男生跟在后面,一行往公路口的新歌舞廳走去。

  舞廳里閃光燈把每個人都放成了慢動作,“護花使者”的鼓點“嗵嗵”地震嗨了每個人的神經(jīng)。映源第一次來這種地方,心中躍躍欲試也到舞池中央伸展一下,卻顧忌志強就在旁邊,端莊起來就不免拘謹無趣。春娟撇開她和海海蹦迪去了。留下別扭的他們,和原本就沉悶的小武,站在門口的角落里。

  如此繚亂的環(huán)境,仍模糊不掉映源敏感的知覺。隔著昏暗的燈光和嘈雜的音浪,她感覺到一雙眼睛在盯著自己,從右邊投過來。那是一種不懷好意的目光,灼得自己右臉滾燙。轉(zhuǎn)頭看去,在吧臺邊上,坐著一個男人,懷里摟著一個濃妝艷抹的女人。那男人正是劉峰。

  映源趕緊轉(zhuǎn)過臉來,對身邊抽煙的小武說道:“我想回去了?!?p>  小武猶豫了一下,湊近志強耳語了幾句,志強點了點頭,始終也沒敢看向映源。說罷,小武遞了一個“我們出去”的眼神,映源便跟出去了。

  兩人來到公路口,耳朵清凈了不少,映源也放松下來。本以為小武還要折回舞廳,不料他又點了一支煙,說道:“我送你吧?!?p>  不到二十分鐘的路程雖不長,但是沒有路燈,一個人走起來還是很需要膽量的。小武這般紳士,映源心里感激不盡,悶聲跟在小武身后。

  溝邊的土路一腳深一腳淺,不時聽到遙遠的狗吠,剩下就只有兩人的腳步聲了。映源走幾步便左顧右盼,唯有小武嘴邊的那點紅色的煙頭在黑暗中給她安全感。她再次回頭看看,確定沒有人跟來,輕聲問小武道:“小武,你認識那個叫劉峰的人嗎?”

  小武吐了一口煙,道:“他呀,不熟,很久以前給我家當過工人?!?p>  見映源沒有吱聲,小武問道:“你還認識他?”

  “不認識,就是總碰見,他常盯著我看?!?p>  “躲他遠點兒吧,那可不是正經(jīng)人。”

  映源又回想起前兩次碰見劉峰的情景,小武說得是對的。

  轉(zhuǎn)眼來到橋頭,過了橋,上了坡,剛到映源家的大門前,正碰上章孝成出門倒垃圾。小武反應(yīng)神速,一個轉(zhuǎn)身就閃進黑暗中了。孝成一手拉著門上的鐵欄桿,一手提著垃圾桶,定定地站在門口,看著映源。還沒等她解釋,劈頭蓋臉的怒吼聲就迎面襲來了:“這么晚你死到哪里了?剛才那人是誰?”

  映源沒說話,膽戰(zhàn)的她在父親的怒視下低著頭走進屋里。靈枝背對著里屋的門坐在床上織毛衣,沒回頭,沒說話,背影卻散發(fā)著陣陣寒意。映凡趴在桌子上寫作業(yè),看了一眼映源又繼續(xù)寫作業(yè)。

  “好的沒學(xué)會,倒學(xué)會在外面鬼混了!”孝成進門扔下垃圾桶破口罵道。

  “低聲一點兒吧,叫人家聽見笑話。”靈枝仍背對著他們壓著嗓子恨恨地說道。

  “索性你也別念書了,工廠里打工去吧,別浪費老子的錢?!?p>  映源想辯解,可知道這事說了也沒用。她從書包掏出課本,想用寫作業(yè)來逃避這場災(zāi)難,沒成想孝成沖過來一把抓起書包傾倒在地上,書本尺子和各種筆散落一片。緊接著書包又朝她飛過來,重重甩在她身上。

  “念個球!你差人家章志遠了?!毙⒊膳叵?。

  此時的靈枝整個背都好像生長出刀子,瞬間朝映源發(fā)射過來。這是她最討厭的對比,以至于好幾年都不見面的叔叔和堂哥章志都成了靈枝最痛恨的對象。而這一切都是映源不爭氣造成的,讓她沒有尊嚴,低人一等。她始終沒回頭,但她的慍怒比孝成的暴怒更有殺傷力。

  映源蜷縮在床上的墻角里,責罵還在繼續(xù)?;叵朦S昏的那場美好約會,突然覺得自己配不上。自己家里全是這般齷齪茍且,離那樣的純精神的美好愛戀太遙遠,離那些平和恬靜的人太遙遠。當時的風(fēng)越輕柔,心越飄搖,此時的自己就越丑陋,越低賤。她不想再“戀愛”了。

  尖厲的咆哮在睡前結(jié)束了。映源默默撿起地上的書本筆尺,合衣睡下。關(guān)燈不久后床尾那面墻的墻皮開始一點點脫落,“噼里啪啦”地往下掉。在一大塊水泥片掉下來后,那個灰色的長發(fā)怪人就坐在墻里面。

  這是第三次見面了,映源沉住氣,努力去直視它。它的頭發(fā)上全是灰塵,遮擋著整個面部。不似前兩次的恐怖情形,它非常安靜地仰著頭,身體姿勢極度悲傷,無聲地對天哭嚎。

  映源問道:“你怎么不離開?你走啊,怎么不走?”

  它緩緩轉(zhuǎn)過頭來,映源只能看見它的一張干癟的嘴,微微張開又合上。突然“轟隆”一聲,整個墻壁倒塌了,緊接著房頂也開始坍塌,瓦片房梁全砸下來。映源身體一顫,夢醒了。

  父母鼾聲依舊。月光透過窗簾,冷冷地訴說著靜謐的夜,和夜里那遼遠的世界的故事。映源平緩了呼吸,水腫的雙眼又淌下淚來。這個夜很漫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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