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園的快雪閣冬季是用不上的,但到了夏日,樹木掩映,四面通風(fēng),在室內(nèi)中央放上冰塊,那番愜意舒適簡直妙不可言。
午后,阿玿悄無聲息的在快雪閣睡著了,趙元沖給她打著扇,一手是今早剛上的折子,朱筆在數(shù)尺開外的矮凳上。
他看到有意處,先將折子放在矮凳上,拿起朱筆,或?qū)懟蛉?,批完直接扔在地毯上,再彎腰從絨毯另一側(cè)拿起一封,繼續(xù)閱看。
良公公在門口探頭,他看到了,以手示意,又緩緩放下扇子,悄聲走到門外。
直到了完全吵不到阿玿的地方,良公公才道,“陛下,楊妃在閣外求見?!?p> 趙元沖看了一眼室內(nèi),微蹙眉,道,“她可說了有何事?”
良公公道,“這倒沒有,大約是楊妃路過御花園,聽聞陛下來了此處,便...”
他未再繼續(xù)說下去,因?yàn)榛实垡呀?jīng)很久未見楊致秀了。
而后宮諸人,鴻柔知曉其中因由,不會(huì)多事。沈雁杳名義上要修養(yǎng)調(diào)理,皇帝也時(shí)常差人探望,送些安撫賞賜,在別人看來圣恩還在,其他不必再說。而楊致秀...她之前與趙元沖是有些情分的,現(xiàn)又居六宮之首,后宮一切事宜由她定奪處置,不但無失勢之象,近日祭天亦占皇后之禮,顯然更有繁盛之態(tài),只是...獨(dú)獨(dú)見不到皇帝的面而已。
最近宮中朝內(nèi)傳言四起,起初她想,皇帝身邊自然是美人不絕,趙元沖也是一時(shí)新鮮,不斷有新人替換舊人,以她的身份,哪犯得著時(shí)時(shí)與她們計(jì)較。
然而漸漸的,事情便不是她預(yù)想的那樣了?;实鬯坪趸奶七^頭了,就連太后也在她面前多次嘆道皇帝行為有失,甚至直言天子荒淫無道。她心中驚惶,面上卻淺笑著應(yīng)付。
她知道趙元沖絕不是荒淫之主,所以此番來,她一是受朝中肱骨老臣之托相勸皇帝,二是確想看看這誘得皇帝在奉天正殿白日宣淫,荒廢早朝的人,到底是什么模樣。
另外...她看了一眼身后垂手站立卻掩不住眼中得色的女子,不由覺得十分頭痛。
快雪閣的前堂有清風(fēng)徐來,楊致秀雍嬪貴,儀態(tài)萬方,她盈盈一拜,馬上被一雙修長有力的手扶起,皇帝對她還是敬重而體貼的。
落座后,她看向多日未見的趙元沖,見他臉如刀削斧刻,眉目英俊清晰透出絕艷之姿,心下意生情動(dòng),開口溫柔婉轉(zhuǎn),“看陛下面色,龍氣剛正,但近來暑熱重,臣妾親手熬了解暑消火的湯羹,若陛下喜歡,臣妾愿每日送至圣前,也好一解臣妾惦念之苦?!闭f罷,身后早有宮女奉上瓷盅。
趙元沖看她眼中脈脈,拿起湯勺嘗了一口,并未答話。
半晌,她一片女兒春心焦急萬分,卻聽趙元沖道,“阿秀?!?p> 話一出口,她眼中微熱,自登基后,皇帝再未喚過她的名字。
“你于朕有恩,朕一日不敢忘,朕也知道你心中最牽掛迫切之事,當(dāng)初許你,也是真心,將來必涌泉相報(bào)?!?p> 她也確實(shí)一直念著父仇與故國子民,不想趙元沖忽然提起,正要謝恩,卻聽趙元沖繼續(xù)道,“只是...欠你的情分,確實(shí)是朕對不住你了,往后你有什么要求,盡可向朕提起,朕會(huì)盡全力彌補(bǔ)于你?!?p> 方才熱切期盼的心瞬間涼下去,楊致秀定定看向皇帝,若她不能知道這番話什么意思,她也就枉為雍華郡主,然而知道了,卻覺手腳發(fā)涼。
她本就出身帝王家,后妃一夕失寵之事在她眼里,早就不新鮮,哪個(gè)不是被棄若敝履,如趙元沖這般,已算是仁至義盡。
可正是如此,她才更不舍,他九五至尊,足智多謀,卻有情有義,放眼天下再也找不出這樣的美貌郎君。奈何他對自己沒有情,只剩義...
楊致秀心下越發(fā)苦澀凄涼,然而世間情之一字最是勉強(qiáng)不得,若太過固執(zhí),更是害人害己。
想到這里,她忽然憶起一人,那個(gè)曾與自己有姐妹之誼的人,也是自己的殺父仇人之一。
那人同樣也是萬人之上一人之下,卻因?yàn)閻凵蠗罾诙鴾S落到了地獄,拋棄了朋友,丟失了本性,因他雙手沾滿鮮血,因他眾叛親離,可憐可恨。
她還肩負(fù)宗族榮辱血海深仇,必不能像那人一樣,唯有...釋懷。
她苦笑一聲,語中嘆出的是她去不復(fù)返的少女情懷。
“多謝陛下?!?p> 趙元沖抬手虛扶了一下,不由敬佩她胸襟疏闊,想自己于情愛一事,恐不及她半分,真乃奇女子也。
楊致秀重又回復(fù)雍容之態(tài),笑意如浴春風(fēng),“今日太后托臣妾給陛下送了份禮,太后懿旨,臣妾不敢不從,還望陛下不要怪罪?!?p> 趙元沖看著她面上別有深意的笑,已猜到幾分,皺了皺眉,問道,“什么大禮?”
楊致秀笑道,“徐鳳春的長女,徐婧?!?p> 徐婧,都察院左都御史徐鳳春的嫡女,顏色姝絕,姿容不亞于當(dāng)年的李婉韶。楊致秀初見也覺驚艷,特別是她眉目中那份天之驕女艷冠群芳的傲氣,更是一般人不能有的。
楊致秀見趙元沖不發(fā)話,遂頷首示意,讓雯音請徐婧進(jìn)來。
不多時(shí),一娉婷倩影裊裊行至面前,果然是天香國色見之忘俗。
徐婧一雙含羞的眼睛看了看皇帝,復(fù)又垂下頭,婀娜一禮,美人搖曳,虧得趙元沖耐得住不去扶。
楊致秀暗念皇帝怕是當(dāng)著自己面不好與之親近,過去攙了徐婧起身,道,“陛下,徐姑娘琵琶技藝聞名遐邇,不如請她現(xiàn)奏一曲,以悅圣心?”
徐婧嬌笑道,“臣女不才,愿挽琴弄弦,搏陛下一笑?!?p> 縱在御前,她也并不太過羞怯。自恃美貌,一言一行眼波如勾,在楊致秀面前她竟也隱隱有出頭之意。
良公公冷眼看那女子千嬌百媚勾引皇帝,也是很無奈,正要貼心的開口替皇帝回絕,不想門外忽然傳來一聲,“元沖,你在里面么?”
這聲音清糯甜軟,卻讓皇帝和良公公同時(shí)三伏天里打了個(gè)寒顫。
不及阻攔,半截白色的外罩紗衣從門邊露出,一人手扒著門框,探出腦袋,看到屋內(nèi)情形,卻怔了一下,杏眼無辜的眨巴眨巴著。
然后,這人掃視一圈,在看到皇帝時(shí),雙眼放出明亮神采,卻猶豫著不知該不該進(jìn)屋。
趙元沖看她可愛到不行,早就忘記了維持自己冷淡肅然的形象,對她笑著招招手,道,“來,過來。”
阿玿這才輕整衣衫,抿了抿嘴角,正色走到趙元沖身邊,卻礙于人前,并不與他太過親近。
趙元沖伸出的手落了空,并不尷尬,轉(zhuǎn)而撫平了她頭上翹起的一縷碎發(fā),道,“什么時(shí)候醒的?”
有外人在,她面頰發(fā)燙,悄聲答,“你出門就醒了?!?p> 趙元沖仿佛覺不出氣氛有何不妥,恍然懊惱道,“怪朕怪朕,定是動(dòng)靜太大了。”
徐婧好奇打量著謝玿,暗道這應(yīng)該就是近來那個(gè)頗得寵的民間少女了。
徐鳳春對她寄予厚望,很少讓她出閨閣,只讓她潛心學(xué)藝,來日一招登枝。她也自得,自負(fù)美貌才學(xué)過人,也并不真正將什么人放在眼里?,F(xiàn)在眼見皇帝對這少女溫柔體貼,不禁幻想來日自己受寵,也會(huì)被這般縱容寵愛,現(xiàn)看這人雖有姿色,但自覺自己并不比她差,再者民間女子無甚技藝畢竟粗陋,更無家世倚靠,因此心中不免起了傲慢輕視之意。
楊致秀卻怔怔看著謝玿,驚愕萬分,一聲“木公子”就要脫口而出,卻被趙元沖眼神制止。
她心中回憶猜測齊齊涌現(xiàn),想那時(shí)獅園救命之恩,想那日她聽說自己身份后得復(fù)雜眼神,想她眼睜睜看著趙元沖牽著自己離去...一時(shí)陷在震驚中難以回神。
而皇帝此刻也絲毫沒有要相互介紹的意思,卻忽然聽徐婧笑著柔聲道,“這位姐姐當(dāng)真姿儀絕美鐘靈毓秀,難怪能得陛下如此偏愛寵幸雨露施恩了?!?p> 這話一出,阿玿身子瞬間微不可查的顫了一下,被趙元沖握著的指尖冰涼僵硬,她緊咬著下唇,努力維持著面上一絲淺淡的笑容。
楊致秀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這話本沒錯(cuò),倒也算是后妃間虛情假意的美譽(yù)贊揚(yáng)之詞,可此刻,莫說她聽著也有幾分別扭,單看皇帝忽然陰沉不善的臉色,她也知道徐婧輕狂太過,大約是已然得罪皇帝了。
她喚來雯音,尋了個(gè)借口讓徐婧請辭,趕忙叫雯音帶了她下去。
徐婧父親是左督察御史,更有太后撐腰,若皇帝真為一個(gè)無名無分的侍妾當(dāng)場發(fā)落了徐婧,怕悠悠眾口,對皇帝圣名有損。然而...看皇帝面色,怕徐婧和徐鳳春今后也是不大如意的了。
直到雯音和徐婧徹底退出去,半晌一言不發(fā)的阿玿輕輕抽出被握住的手,對眾人蒼白著臉笑了笑,道了聲“我先走了”便轉(zhuǎn)身離去,步伐凌亂而倉促。
趙元沖正要?jiǎng)由砣プ?,想起一事,回身囑咐楊致秀道,“那件事,你記得她于你有恩便可,其他莫要再在她面前提起?!?p> 楊致秀心中的一絲僥幸被這句話徹底擊碎,她心念一轉(zhuǎn),喚住已要出門的皇帝,“陛下,獅園那件事,你...你可怨怪于我?”
趙元沖腳下一頓,聲音低沉,微顯暗啞,“朕不怪你,朕只恨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