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又活過來了。
這曾藏嬌的金屋善用如故，皇帝一如當年，夜夜宿在紫宸殿，曾還算和睦融洽的后宮又起了齟齬波瀾。
這委實不算好事情，也不是君王之道，謝玿也明白，但她瞧著楊貴妃派來提醒的太監(jiān)，氣就不打一處來。
楊貴妃差人來又有何意？無非就是令她勸誡君王要廣施恩澤，勿讓后宮生了怨言。
謝玿一聽就氣笑了，要她勸趙元沖去陪旁人？莫說晚上了，就是白天，也休想！以前的帳姑且給他記下，來日慢慢清算，眼前這太監(jiān)她可沒耐心敷衍應(yīng)付。
于是她咬牙揮揮手，“趕出去！”
崇禧一愣。
謝玿斜眼看他，“怎么？要我親自動手？非死即殘，你想清楚?！?p> 崇禧一激靈，手忙腳亂遵命去了。只是納悶，姑娘...是這樣的性子的么？我怎么記得...是有些不同的呢？
那太監(jiān)離去不久，后宮別處，一向清靜的景陽宮外也起了擾攘聲。
殿內(nèi)，太后景氏午休方起，照常給那被遮掩著的龕位上香跪拜后，便聽得門外一陣嘈雜，她蹙眉關(guān)了龕位所在的室門，耐住性子到外間才出言怒問，“何人在外喧嘩？”
常淮安正巧打探返還，便道，“稟太后，是呂譽雯呂婕妤?！?p> 聽聞是此人，景太后眼現(xiàn)些微鄙夷，毫不在意的回身嗤道，“后宮俗婦，只怕又是為些爭寵吃醋的瑣事，也敢鬧到哀家這里來。”
?；窗颤c點頭，亦覺如是。遂又出去尋了個理由將呂婕妤打發(fā)了。
片刻后回來，見太后仍是素衣，舀了露水正澆花。
景太后剛逾壯年，瞧著年華仍在，貌容妍美。
?；窗部傆X得，她與剛?cè)雽m時長相不大一樣了。那時，景太后并不冷絕，但也是骨傲性烈，可長相卻偏生柔婉可愛，臉頰兩腮時常肉嘟嘟的。而后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在她身邊看她行事久了，常淮安瞧她時再不見了半分可愛，就連五官輪廓也日漸鋒利，瞥一眼就膽戰(zhàn)心驚，這點倒和皇帝如出一轍。
此刻她著了素衣，看著竟柔和了不少，讓常淮安恍惚想起了舊日。不過話說回來，這幾年——太后被皇帝軟禁的前后幾年——初時母子鋒芒相對，一般的強硬狠辣，一般的面冷心毒，太后的手段屢禁不絕，皇帝也在前朝殺了不少人。后來...竟?jié)u漸淡下來了，景太后更是自在幽居于景陽宮，皇帝也待她并不嚴苛，說是軟禁，其實只是監(jiān)視嚴密，卻并未限制了行動，只是景太后自己如今不大愿意出門罷了。
想起往事，?；窗灿行┳呱瘢迕鬟^來后發(fā)現(xiàn)太后正瞧著自己。他心知失態(tài)，隨便尋了個理由搪塞道，“噢，小的剛聽了呂婕妤抱怨，好似...這回事情有些不大尋常?！?p> 太后又凝目于花葉上，依舊嗤之以鼻，“妒寵之事而已，還能有何不尋常？”
?；窗舶凳婵跉?，順題答道，“聽說，又是紫宸殿——”
太后手下一滯。
“——紫宸殿又住進了人，幾刻前竟將楊貴妃派去傳話的太監(jiān)轟出了門?！?p> 停頓了須臾的澆灌聲又響起，太后神色如常，并不在意，“有新人了是好事，人之常情。趙家子嗣，莫不他還真能深情如許歷久難移么？他們做出什么事來都不甚奇怪。新人恃寵嬌蠻，也不稀奇，只要不是那人就無妨。”左右那人已經(jīng)死了，死人并不能復生，因此此類之事她并不常插手。
說罷，她淡淡令?；窗矊⒓舻哆f過來。
大約是?；窗残袆勇杂絮剀X了，她抬頭看了一眼，問，“怎么？不妥？”
?；窗裁τ謸u頭，去拿旁桌那銀剪了。
他與太后相伴多年，兩人彼此深知。景太后如何不曉得他心內(nèi)疑思，接了銀剪，邊修著花葉邊又漫不經(jīng)心道，“謝玿...謝玿啊，可大不相同。謝玿之狠絕眾所周知，胡人本就野性難馴，叛而復叛都是常事，何況她與皇家宗室已結(jié)下深仇，不會安心雌居于皇帝后宮，狠絕之人一旦陷入仇恨，可以無所不用其極，況且她已經(jīng)孑然一身無所牽制，所作所為更不像是個會顧念蒼生之人。哀家只恐她來日讓前朝后宮血流成河。畢竟，天下也不是他趙元沖一個人的天下，總還是有人心系著天下人的——”
說著，她看了看內(nèi)室龕位那處，微動了情，道，“旁人可枉死，謝玿就枉死不得？何況她可不算冤枉。她一死，利君利民，有何不妥？”
她說到此，又按訥了激動起來的心緒，輕嘆一聲，道，“只要不是她，其他人...刁蠻些就刁蠻些，獨寵便獨寵吧，反正傷的是皇帝的身子和名聲，無妨天下人?！?p> ?；窗猜犃T，不由暗自喟嘆，又覺太后所言在理，又不禁后背發(fā)寒，思來想去，大概私心作祟，總還是覺得最可憐的人，是趙元沖罷了。
呂譽雯一去，景陽宮又恢復了安靜，而紫宸殿也暫無人攪擾。
謝玿在院中舞劍（其實是刀），心內(nèi)總記掛著一件事。早上來的那雍和宮太監(jiān)，倒提醒了她——
楊致秀？她又低頭看了看握在手里的月無極，嘀咕，要不干脆真叫日無極算了...
于是午飯時在奉天殿見著趙元沖，她磨磨蹭蹭，她黏黏糊糊，不肯好好就坐，趙元沖受寵若驚，差點以為她是想坐在自己腿上要自己喂食。
好不容易坐下，她又旁敲側(cè)擊。指著湯碗中的勺子說，“哇，好大一只月亮?！?p> 趙元沖看了看湯碗，說，“那是蛋餃?！?p> 謝玿磨了磨牙，半晌后，又指著他手里的碗道，“啊，這只碗好眼熟，像不像我們在照歸湖用過的那一只碗？”
趙元沖瞇眼，答的倒誠實，搖搖頭，“什么鬼？早不記得了?！?p> 這一句給足謝玿發(fā)作的理由，她吸吸鼻子，拍了筷子，“這事不記得！旁人的事倒記得清楚！”
趙元沖一臉懵懵然不知所以。
謝玿抽了抽鼻子。
趙元沖忙拿了帕子要給她擦拭，被謝玿一把推開。
趙元沖，“...”。謝玿喜怒無常的令他啞口無言。
謝玿瞪著他，“‘水中一月’是怎么回事？”
趙元沖一臉無辜，“什么怎么回事？”
謝玿抽著鼻子提醒他，“行宮的那處園子！”
趙元沖愈發(fā)迷茫，“哪有怎么回事？就...就‘水中一月’啊，那園子有湖，湖位置極好，有一回晚上踱步到園門，一眼瞧見湖心映著一輪明月，一時興起，就隨手改了名，所以...怎么了？‘水中一月’這名兒怎么了？”
謝玿眨眨眼，“就這樣？！”
趙元沖無語，“不然呢？還能怎樣？”
謝玿赧然，撓撓腮，坐好，重又拿起筷子，嘀咕，“那...那還是繼續(xù)叫月無極吧。”
結(jié)果筷子舉到一半被人劈手奪走，一抬頭，是趙元沖仍有些無語到一言難盡的臉，“臟了，換一雙?！?p> 一旁侍者聞言換了筷子，遞給皇帝。
皇帝一邊無奈的給她夾了個蟹黃小丸子，一邊還在尋思，水中一月...有什么不妥么？照歸湖？連五六年前照歸湖用過什么樣的碗她都記得？？
然而皇帝這邊還沒尋思明白，就聽謝玿又一驚，猛想起似的，“你半夜不睡覺踱什么步？！和誰？！”
趙元沖驀地被一嚇，也急了，“我睡不著不行么？！”
謝玿，“不做虧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門！好端端的為什么就睡不著？！”
趙元沖差點掀桌，“我那會兒就巴不得夜半能有只鬼來敲門！為什么睡不著你會不知道？！”
謝玿瞬時理虧，轉(zhuǎn)眼又給自己找了新臺階，“那...和誰？你為什么不答？！”
趙元沖一噎，戛然而止。
謝玿等了半晌，等來了機會，眼眶一紅，癟了癟嘴，變臉比翻書還快，“和楊致秀對不對？我就知道...”
這回是真哭了。趙元沖立時手忙腳亂，心里卻十分不是滋味，覺得莫名其妙。
抱也不是，哄也不是，他手足無措，苦著一張臉既心疼又歉疚，“那...那不就那么巧，散步散著散著出門就遇上了么...”
謝玿已經(jīng)開始哭到抽噎，“就那么巧了？？”
趙元沖無奈點頭，還真就那么巧。
謝玿又哭道，“那后宮嬪妃也不少，也就那么巧都從天而降，落到你的后宮里了？”
趙元沖怔住。這是要翻舊賬了？
謝玿翻賬本，第一筆，“鴻柔姐姐早些還是楊致秀早些？”
趙元沖不想答，別過臉。
第二筆，“照歸湖，什么時候見的楊致秀？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趙元沖一臉難色，揮手讓侍從們趕緊出去。
眼看眾人走光，趙元沖也惱羞成怒，“前事和現(xiàn)世有什么關(guān)系有什么關(guān)系？我想不起來了！”
謝玿惡聲惡氣道，“我說我的，我偏記得清楚！你愛答不答！”說罷，又冥想，須臾后，只覺往事實在太多，數(shù)不勝數(shù)，于是越想越生氣，正準備踹凳走人，剛起身，卻聽腹中一陣咕叫，也不嫌墮了氣場，復又回身落座，竟自在吃了起來。
趙元沖倒是給氣的不輕，瞧她又沒事人似的用飯，無緣無故沒心沒肺好似就為了氣自己，吹胡子瞪眼了半天，實在也沒轍，也哼了一聲拿起筷子吃飯。
半途，卸下鮮椒比目魚身上最優(yōu)嫩的一塊白肉舉到她碗邊，冷著臉干巴巴道，“要不要？”
謝玿抬眼瞪他一瞬，手指摳了摳桌面，暗暗將碗推過去一點，嘟囔，“想給就給，問什么問...”
趙元沖一堵，筷子與碗撞出“噹”的一聲。
隨后，靜默室內(nèi)，兩人相安吃飯。須臾，謝玿瞅一眼他碗中，好不尷尬的問，“你...不吃辣了？”
趙元沖頭也不抬，沒好氣的道，“天干上火，朝上訓人聲音大了點，嗓子痛，好幾天了?！蹦愕故遣虐l(fā)現(xiàn)。
謝玿一聽，忙伸手去摸他頜下，發(fā)覺那處確實微腫。不由抿了抿唇，小聲問，“還疼不疼？”
趙元沖面無表情，咀嚼，點頭。
謝玿沒說話。
趙元沖眼觀鼻，等著。
凳椅響動，謝玿怕拍手，“吃飽了。”等趙元沖抬頭，竟發(fā)現(xiàn)她是一溜煙跑出門去了。
趙元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