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郭嘉逝世

　　郭嘉不辭而別，獨(dú)自離開了竹林的荒廢竹屋。他帶著難以言喻的不舍之情與虛弱的身軀，徹底與莫言訣別。郭嘉并未去追趕曹軍，因?yàn)樗雷约涸缫掩s不上曹軍了，更無可能與曹操再相見，所以他決定回鄴城，想寫一封遺書送于曹操，即使不能再見，亦可寫盡最后之言。

　　六月的最后一日，鄴城的丞相府，迎來了一位“賓客”，曹丕親自相迎。曹丕在侍從的引領(lǐng)下，來至水榭亭臺，只見眼前一白衣身影佇立在亭臺中。曹丕輕步上前，白衣身影悄然轉(zhuǎn)身，他作揖行禮。“嘉不請自來，還望子桓公子原諒嘉的唐突。”

　　“軍師言重了，軍師愿意來見我，是我的榮幸。”曹丕亦是作揖行禮，他眉毛微挑，不禁暗自打量郭嘉是何目的而來。對于郭嘉的到來，曹丕確實(shí)未曾想到，郭嘉應(yīng)隨父親出征，為何忽然折返鄴城？此前他并不知曉郭嘉回鄴城之事，如郭嘉所言，誠然“唐突”。這些年來，郭嘉的模樣似乎并無多大變化，曹丕若與他并肩而立，外人怕也是會誤會他們是同齡之人吧?？∶啦环驳墓?，膚色本就比一般男子白皙，但再白皙亦不該如此蒼白……郭嘉的臉毫無血色，身形更比原先消瘦許多，明明是入夏時(shí)節(jié)，曹丕卻覺得他的衣著過于單薄。

　　“咳咳……”郭嘉輕咳出聲，他用衣袖掩唇，想盡力壓抑咳嗽。曹丕見此，看了看一旁的侍從?！叭ヌ孳妿煹剐夭鑱頋櫇櫤??！?p>　　侍從剛想離開，郭嘉喚住了他，郭嘉淡笑著向曹丕行禮。“我知公子劍術(shù)高超，不知弈棋又是如何？嘉可否與公子執(zhí)子對弈？”

　　“一同去取。”曹丕爽快答應(yīng)了郭嘉，侍從聽從曹丕吩咐，轉(zhuǎn)身離開了亭臺?！罢f起弈棋，我不如父親，怕是要讓軍師見笑了?！?p>　　“弈棋之趣并不在于輸贏，而是在于怡情悅性，若一心于輸贏，這又有何趣？是無心，是有心，是輸，是贏，又有何重要？”郭嘉落座，他不再言語，只是看著不遠(yuǎn)處的水榭廊道，似乎一心等待著侍從的歸來。曹丕雖不明白郭嘉為何回鄴城，但他知道對方話中有話，絕非只是弈棋而已。

　　沉默許久，直至郭嘉再次說話，這般的沉默才被打破了?！白踊腹酉矏畚饔虻钠咸眩歉斜娝灾?，只是西域貢品珍貴難得，如今的時(shí)節(jié)，還不能吃上甜而多汁的葡萄。嘉聽聞公子釀以為酒，偶爾一飲，用以解饞。嘉亦是想嘗嘗這佳釀，不知公子可否讓我嘗一嘗？啊，不知與瓊漿玉液相比，又會如何呢？”

　　“……”郭嘉的誠懇請求，竟讓曹丕一時(shí)不知如何作答。曹丕幽深眼眸看著郭嘉，想從他淡然自若的笑容中，得知他真實(shí)的想法。曹丕并非不愿答應(yīng)，他只是想不明白，郭嘉虛弱至此，回鄴城只是與他弈棋對飲？

　　“好。一會兒軍師嘗嘗?！辈茇偞饝?yīng)完郭嘉，侍從便回來了，取了溫茶棋子而來。曹丕執(zhí)黑子，郭嘉執(zhí)白子，棋局即將開始。侍從聽了曹丕的吩咐后，又匆匆離開了。曹丕專注于棋盤，并未注意到郭嘉的目光，曾經(jīng)還是少年的曹丕，如今愈發(fā)沉穩(wěn)寡言，其心性更與曹操另一子曹植天差地別，他陰狠有謀，善于隱藏心思，不過在郭嘉看來，他再隱藏心思，有兩件事瞞不過郭嘉的。郭嘉看他下棋模樣，不禁沉思，若曹丕與他年齡相當(dāng)，若當(dāng)年郭嘉所見之人不是曹操，是曹丕又會是如何？

　　棋盤之上，黑白二子逐漸針鋒相對，步步緊逼。郭嘉調(diào)整了坐姿，一手輕托下巴，另一手拿起茶盞飲下茶水，姿勢慵懶隨意，全無旁人的拘束，若是好友荀彧在此，怕又是嫌他無禮了，念及荀彧，郭嘉想到了曾經(jīng)荀彧贈予自己的熏香了，待他回去之后，他定要焚香，再不焚香恐無此機(jī)會了。

　　“公子似乎很想贏嘉？這每一步皆是步步緊逼，一點(diǎn)也不留情面呢?！?p>　　“子桓不如軍師雅興，在我眼中，弈棋與征戰(zhàn)并無差異。即使弈棋不及父親，我亦是想盡力一試，不到最后，怎知誰是贏者？”

　　“公子如此，那嘉只能好好陪公子了。”見曹丕如此，郭嘉只得認(rèn)真下棋，收起方才慵懶之態(tài)，皺眉沉思下一步如何走。

　　“子桓公子，若你登上世子之位，將來你會如何做？”郭嘉反復(fù)思忖，終在棋局之上落下一顆白子，他抬眼正視曹丕，淡然自若的模樣，似乎方才之言并不是從他口中說出的。

　　曹丕一驚，他同樣不敢相信，這句話是從郭嘉口中說出的，就在曹丕不知如何作答時(shí)，有一身影悄然出現(xiàn)，她端著酒壺、酒樽而來。

　　來者不是侍女，正是曹丕的妾室，郭照郭夫人。郭照一襲黛藍(lán)色衣裙，頭挽墮馬髻，發(fā)髻之上僅插一支珠花簪，她這般裝扮與當(dāng)年的莫言極為相似，再加上郭照的面容與她有七八分相似，若不是郭嘉知道對方是曹丕妾室，單憑一個(gè)側(cè)身，恐也會誤認(rèn)為是莫言。

　　“公子，軍師?！惫崭┥硇卸Y，隨后替他們二人傾倒醇香撲鼻的葡萄酒?！拔饔虻钠咸颜滟F難得，妾身怕侍從打翻公子的佳釀，所以特意前來送酒，不知是否打擾了公子與軍師？”

　　“不打擾，是阿照有心了。阿照若不怕悶，不如留下來看看我與軍師弈棋?！辈茇恐盏氖?，將她拉至自己的身旁，郭照俏麗的容顏微微泛紅，愈顯嬌媚，她微微低頭，輕聲一應(yīng)“恩?！?p>　　今年二月回師鄴城后，郭嘉曾在丞相府時(shí)見過一次郭照，那次見面，他險(xiǎn)些將她認(rèn)錯(cuò)，那時(shí)她還是甄宓身邊的侍女，未過多久時(shí)日，她便成了曹丕的妾室郭夫人，郭嘉當(dāng)然知道這其中緣由，只是曹丕如此做，恐會讓他人傷心了。郭嘉看曹丕冷漠的臉上浮現(xiàn)了難以得見的溫柔，他知道他今日來此是正確的，有些事他做不到，但是曹丕或許能做到，曹操說郭嘉算無遺策，是世間難得的奇才。再算無遺策，再運(yùn)籌帷幄，郭嘉都只是個(gè)普通人，他能護(hù)莫言一次，卻護(hù)不了她下一次，郭嘉不知曹操何時(shí)再痛下殺手，更不知自己的內(nèi)心抱負(fù)與情感如何權(quán)衡，當(dāng)他離開軍營時(shí)，他就知道自己有負(fù)曹操所望。

　　“公子，郭夫人似是與我等故人有些相似？”郭嘉輕笑而言，只此一句，別無他言。說完郭嘉才向郭照點(diǎn)頭行禮?！皠跓┕蛉肆恕＝鼇砑紊眢w不好，或許是看錯(cuò)了吧，郭夫人莫要在意我說的話。公子身體康健，也應(yīng)比我看得通透?！?p>　　“咳咳……”郭嘉再次咳嗽，這一次他壓抑不住了，整張臉變得更蒼白了，臉色似與垂死之人相同，他的額間，鼻尖滿是汗珠，今日天色適宜，又坐于水榭亭臺，理應(yīng)不該如此啊。曹丕見郭嘉這般模樣，及時(shí)阻止了郭嘉正欲舉杯的手，曹丕未曾想到郭嘉的手近乎冰涼?！败妿熒眢w不好，這酒就別喝了?！?p>　　“公子心意我領(lǐng)了，只是這般美酒，往后嘉可能再也喝不了了。”郭嘉輕輕推開曹丕的手，飲下了葡萄酒，本該是醇香甘美，他卻食之無味?！肮媸恰镁??！笨垂螆?zhí)意如此，曹丕只得作罷，本身二人就算不上親近。

　　“公子，我們這棋局，不也是應(yīng)了天下之局勢？公子日后要小心啊。公子雖不能與父出征，我亦知公子內(nèi)心難以平復(fù)，子桓公子與子建公子皆為丞相骨肉，二位如何，丞相比旁人更清楚。公子在府中可有寫書信？嘉認(rèn)為，公子按時(shí)寫信比什么都有用?！?p>　　“多謝軍師提醒?！辈茇蚬巫饕拘卸Y。郭嘉之言，曹丕只明白了一半，還有一半……他暫時(shí)不知。曹丕與郭嘉繼續(xù)下棋，郭照在曹丕身旁抿唇不語，她的手緊緊攥著自己的衣裙衣角……

　　郭府。夜空之月，被濃密的烏云遮掩，不見皎潔月光，夜色蒼茫，令人壓抑。郭嘉依靠在門邊，輕搖羽扇，抬頭仰望。郭嘉屏退了所有的下人，再也沒有人可以打擾他了?！皩飘?dāng)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①……嘉再無這般與你對飲的日子了，今夜更不見月星，實(shí)在是遺憾啊?？瓤瓤瓤取?p>　　猛然的咳嗽，讓郭嘉難以忍受，他的口中彌漫著血腥氣味，手緩緩移開，掌心處是暗紅粘稠的血跡，他細(xì)長的眉毛微微皺起?！翱磥砩咸煺娌辉敢舛嘟o我一點(diǎn)時(shí)日呢。也罷，這點(diǎn)日子足夠了?！惫屋p輕拭去唇邊的血跡，轉(zhuǎn)身踏入內(nèi)室。

　　郭嘉每走一步，如身負(fù)千斤，步履維艱。待郭嘉坐下后，早已是汗流浹背，呼吸沉重，他放下羽扇，收起衣袖，提筆而落。

　　郭嘉的書信，意為：“嘉愧于主公厚望，說到底嘉不過是個(gè)普通人，終有私情難卻。我既已錯(cuò)了，那不妨再錯(cuò)一次。孟德，你我相識十一載，憶起往昔，仿佛還在昨日，你我相識至今，可謂知己。我大限將至，恐再無與你相見之日，我只得親手寫下此封遺書，為你寫下最后的謀劃?，F(xiàn)在北方平定，劉表時(shí)日無多，正是圖謀荊州的好時(shí)機(jī)。攻占荊州后勿急于一時(shí)攻打江東楚地，欲速則不達(dá)。不如休戰(zhàn)養(yǎng)兵操練水師，故作攻打江東楚地，實(shí)則暗渡陳倉出兵漢中拿下漢室之根基蜀中。天下之四，孟德盡得其三，江東岌岌可危，待水師成功之日，便可征戰(zhàn)江東。至此，只許五年便可平定天下，囊括四海。孟德，請恕嘉先行一步，不能與孟德眾覽天下了。嘉絕筆。②”

　　“咳咳……”這次，郭嘉口中涌出大量鮮血，信上盡是斑駁血跡，他的白衣上沾染了血痕，猶如冷冬的傲然紅梅，色澤艷麗。郭嘉嘴角一揚(yáng)，輕笑拿起羽扇，眼眶內(nèi)似有晶瑩淚珠，最終緩緩滴落?！拔蚁肟茨阋谎?，想再看你翩然起舞，想再聽你的歌聲……沒有這樣的機(jī)會了。我一直都很想告訴你，我對你的，從來都不會比他少，只是你從未想起過我。你我當(dāng)真生生世世永遠(yuǎn)不會在一起了。我明白了。只愿你與他都能相安無事，廝守終生?！?p>　　羽扇輕飄飄落地，內(nèi)室熏香四溢，留香三日。留的是魂還是香，無人可知了。

　　一月后。

　　曹操親自帶軍登上白狼山，突然與烏桓軍相遇，而烏桓軍軍力強(qiáng)盛。又因曹軍的輜重在后方軍營，身穿戎裝甲胄的將士極少，曹操左右的人皆感到畏懼，唯有曹操面色不變。

　　曹操怒吼廝殺，重振軍威，一鼓作氣登高，他看到烏桓軍隊(duì)不整，就縱兵攻擊，派張遼為先鋒，此時(shí)烏桓軍隊(duì)大亂，趁此強(qiáng)打?yàn)趸浮貧⑻ｎD和各部落王爺及以下的烏桓首領(lǐng)，投降的胡人與漢人共有二十余萬，打了勝仗。

　　所有人都不知道，這一場勝仗有一半原因是因?yàn)椴懿偈盏搅斯蔚倪z書，致使曹操發(fā)狂，殺紅了眼。

　　九月，曹操率大軍從柳城班師。曹操為了見到郭嘉最后一面，不惜先行一步快馬加鞭趕回鄴城。最終，曹操未能見到郭嘉最后一面，等待他的是冰冷的靈堂靈柩。

　　“哀哉奉孝！惜哉奉孝！痛哉奉孝！”曹操悲痛哀呼。

　　白霧陣陣，雙眼迷茫，莫言什么都看不清。

　　“你想好了嗎？我等天神與凡人不同，凡人經(jīng)歷生老病死，一生短暫，死后便再次輪回轉(zhuǎn)世，前生記憶蕩然無存。你身為天神，擁有與生俱來的神力，不用經(jīng)歷凡人的生老病死，你永生不滅。何苦為了一個(gè)凡人至此。即便你能找到他，他還能記得你嗎？你經(jīng)歷轉(zhuǎn)世，還能想起曾經(jīng)嗎？他經(jīng)歷轉(zhuǎn)世，又會如何？凡人的一切，你又懂多少？”

　　“我心意已決，無論他轉(zhuǎn)世如何，我都會找到他，就算付出所有的代價(jià)，我也絕不后悔！永生不滅又如何？我看他離去，我永生又有何意義？即便跳入轉(zhuǎn)世臺，受盡蝕骨折磨，我亦在所不惜！”這是，莫言她自己的聲音！

　　“你既已想好，我不再挽留，你去吧！”

　　“不！”這聲音是……郭嘉的？

　　白霧散去，眼前澄澈，莫言看清了一切。

　　莫言站在水面上，她低頭一看?！拔以趺磿蹦圆桓蚁嘈?，她居然可以立于水面之上，她驚訝地向后退了一步，水面陣陣漣漪。莫言的下裙，她的鞋都是干凈的，并未因此濕透。

　　“你又來遲了。是去了人界嗎？”郭嘉的聲音？莫言抬頭看來人，一身白衣，纖塵不染，俊美飄逸。是郭嘉！但似乎又不是。他看上去既熟悉又陌生。

　　“快跟我走！”對方不由分說地抓著莫言的手向前跑去。“喂，你做什么？郭嘉你放開我！”莫言使勁掙脫，捶打郭嘉，但郭嘉毫無反應(yīng)，莫言懷疑他根本聽不見自己所說的話。

　　“這一世，終于輪到我先走一步了。我愿你們廝守終身?！惫瓮蝗凰闪耸郑厥滓恍?，他的身子漸漸地淹沒于水中。

　　“郭嘉！郭奉孝！是我害了你嗎？”莫言想伸手拉住郭嘉，但她的手從郭嘉的身體一穿而過。莫言終于從夢境中驚醒。

　　“媽媽……”是劉瑕的聲音。莫言睜眼瞧見了劉瑕，劉瑕依靠在莫言的懷中，她這才想起怎么回事，她原本想要哄劉瑕入睡，結(jié)果她倒是睡著了，還做了這樣的夢。

　　“媽媽是不是把你嚇著了？”莫言緊緊抱著女兒，方才的夢境是那樣的真實(shí)，就像是郭嘉真的因此而去了。

　　“瑕兒抱、抱媽媽！”

　　“好好好，媽媽抱！瑕兒最乖了?！蹦栽趧㈣︻~間印上一吻，她輕拍劉瑕的后背?！拌汗?，瑕兒睡?！蹦砸贿吅逯鴦㈣?，一邊悄悄落淚。

　　這個(gè)夢境，非同一般。莫言想起郭嘉所說之言，“你為了他，不惜離經(jīng)易命，可你比任何人都清楚，你是在與天爭。與天意相爭，只會累及無辜，更甚至是你與他都會兩敗俱傷……”

　　“天生郭奉孝，豪杰冠群英”的鬼才郭嘉，死于建安十二年，年僅三十八歲。郭嘉的死，莫言難辭其咎。無辜之人已然出現(xiàn)，莫言又該如何做？她所知的歷史，究竟是在幫他們夫婦，還是在傷害一個(gè)又一個(gè)無辜之人，三個(gè)孩子又會如何？為了不傷及無辜，難道要她停滯不前？那劉協(xié)心中所愿，又該如何？

　　注：

　?、龠x自曹操的《短歌行·其一》

　?、谂笥褜懙奈难晕男问剑蠹铱梢钥纯?。

　　嘉愧君望，嘉乃常人，終私情難卻。我既誤矣，則不妨再誤。孟德，你我相識十有一載，憶昔，若在昨日，你我相識至今，可謂知己。吾大期將至，恐更無相見之日，只得手下又書，為汝作最后之圖。今北方平，表時(shí)日無多，正是圖荊州之秋。取荊州而勿急攻江東，欲速則不達(dá)。不如休養(yǎng)兵練舟師，故佯攻江東，實(shí)暗度陳倉，自漢中攻蜀中。天下之四，孟德盡得其三，江東岌岌，待水師成之日，則征江東。至是，只須五年而定天下，囊括四海之意。孟德，請恕嘉先，不能與孟德諸覽矣。嘉絕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