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許都的夜色靜謐而深沉,凝重的烏云遮掩了天上的萬千星辰,唯一的皎月也因此失去了本該有的光輝,變得朦朧不明。
皇宮內的承光殿燈火微明,搖曳的燭火驅散了殿內的漆黑,火光照在書案之后的男子臉上。
今夜的他一身天子常服,不再是那日出宮所著的一襲暗灰衣衫。他蹙皺著劍眉,清朗沉靜的雙目宛若凝合了多年來壓抑于心的不甘,清雋的面容滿是肅穆。許久,他低下頭凄涼而嘆:“朕……只能如此了嗎?”
他迅速而堅決地咬破了自己的手指,用他指上的鮮血寫下一道秘密詔書。“朕聞人倫之大,父子為先;尊卑之殊,君臣至重……”當他寫下最后一字時,額角已密布著顆顆汗珠,右手的鮮血緩緩滴落至地,而他的指尖卻頓感一絲冰涼之意,側首一看,原是身旁之人用隨身攜帶的手絹輕輕地包住了自己的傷口。
“陛下……”在他身旁的女子不禁蹙眉喟嘆①。他沉聲道,“你來了。血詔朕已寫好,你須將它縫入衣帶送至你父親手中?!?p> “陛下,妾身定不辱使命?!彼┥矶?,雙手接過他親手寫下的血詔。她本想再說些什么,卻見他揮手說道:“好。朕還想讀會兒書,你先回寢宮?!?p> “是?!彪m擔憂著他手上的傷,但深明大義的她還是藏好了血詔默默退出承光殿。
待女子走后,他無心讀書。自他年少登基為帝后,漢室就如巍峨的大山矗立在他心中,隱忍多年為的就是能有朝一日一洗屈辱,重振漢室昔日輝煌。血詔若成,指日可待。
書案上的燭火忽而躍動,殿內由明亮轉為黯淡,他凝眸望燭火,似是能看見那些揮之不去的過往……
中平六年,皇宮動蕩,袁紹等人引兵入宮誅殺宦官。張讓、段珪等宦官劫持少帝劉辯,那時還是陳留王的他與何太后倉皇出逃。他們劫持少帝逃至小平津,在河南中部掾閔貢逼迫下,投水自盡。少帝出逃時,隨行的只有數十人,后尚書盧植等連夜逐螢光南行,欲返還洛陽皇宮。后得百姓車馬,才得乘騎南還,一路不斷有公卿前來護駕。至天明,剛到洛陽的董卓聞訊前來迎接,于是少帝平安回宮,皇宮之內一場大亂方告結束。正如洛陽小兒謠曰:“帝非帝,王非王,千乘萬騎走北邙。”②
再后來,董卓脅迫何太后與朝臣廢少帝,改立年幼的他為帝。廢立之日,諸臣皆悲切惶恐,無人敢言。董卓遂鴆殺何太后,專制朝政。自稱相國,贊拜不名,入朝不趨,劍履上殿,全無人臣之禮的董卓更在京師縱兵剽掠財物、女子,殘害百姓,無惡不作。甚至是征辟名士,為己所用,以求鞏固地位。被迫登基,手無大權的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同父異母的皇兄,廢帝弘農王劉辯被董卓殘害毒死。
董卓的專權惡行終是人盡皆知,各路諸雄群起而攻之,而他這個天子早已學會了偽裝與隱忍,想要重振漢室,他必須先活下去,即便是做個有名無權、受盡屈辱的傀儡天子。他被脅迫遷都長安,親眼見到火燒洛陽,百姓軍卒饑餓勞累至死的不計其數。董卓被呂布刺殺后,共部將李傕、郭汜、張濟、樊稠等人憂懼不安,決意攻破長安,殺司徒王允。他們共執(zhí)朝政后,卻是互相猜忌,矛盾漸起。他只得遣使敦請李傕,使者往返十次,方得準許東歸洛陽。不料,李傕、郭汜等隨即后悔,是與張濟聯兵追趕天子,在楊奉、董承、韓暹等人先后護送下,他夜渡黃河,遠涉艱辛,用了一年方至洛陽。時州郡貢奉不至,洛陽糧荒,郡臣饑乏,或有餓死者。君臣處境十分狼狽。
建安元年,曹操攻下許縣后,將他迎至許縣,遂以許為都。曹操的出現,確實改善了他狼狽困頓的處境,可他明白,任司空、行車騎將軍的曹操意不在“迎天子至許都”,而是“挾天子以令諸侯”。至于他,絕非安逸享樂之人,雖做了傀儡皇帝,但他身上流著漢室的血,終有一日要重振漢室的輝煌,這道血詔就是他踏出的第一步。
挑了燭火后,漆黑不再,殿內又一片明亮。當他重新凝眸望燭火時,火光之中卻出現了一個身穿明藍色衣裙,腰間佩戴鳳紋紫玉佩的少女,而他的身上也有一塊相似的紫玉佩,所刻的是象征天子的真龍。
自許都外城一見后,他偶然會想起這個半路闖出又冒冒失失的少女,這時的他總會不覺上揚嘴角,笑意難掩。“你我一定會再見的,今日先就此別過了?!蹦侨账曋宄红`氣的眼眸這般說道。他沒有任何欺瞞之意,因為再過不了幾月,他們定然會再次相見的。
話分兩頭,同樣被靜謐夜色籠罩的司空府,也有人因為心事重重毫無睡意。
“啊……嚏!”躺在床上輾轉不寐的莫言突然打了個噴嚏。是不是阿姨跟姨夫想她了?她何嘗不想他們呢?一想到他們,毫無睡意的莫言又不禁心懷思念與牽掛。
既然睡不著,不如起身看看窗外的夜色吧。莫言掀開被褥,披上外衣,起身走至窗邊,伸手輕輕一推,四月的夜風仍帶著幾分春寒,她哆嗦地將外衣披得更緊了些。
“阿姨,姨夫。都是我不好。我千不該萬不該,就不應該執(zhí)意去許昌旅游的。害你們?yōu)槲覔牧恕嚨溡院?,不知道有沒有被及時送往醫(yī)院?如果找到紫玉佩,我還能回去嗎?那個世界的‘我’究竟是死是活?如果回不去,難道我要在這兒蹉跎歲月嗎?不行,不行,不行!莫言,你不能這么垂頭喪氣!一定會有辦法拿回紫玉佩,順利穿越回去的!”
莫言努力地趕走眼前的陰霾,為自己加油打氣。她是明朗率直沒錯,但這十幾日來所經歷的種種已經超乎她所想,沒有網絡沒有手機沒有那個世界的便捷生活她都能咬牙忍受,令她日思夜想難以割舍的還是她身邊的兩個親人以及從小到大的音樂夢想。再加上今夜難眠,抬眼未見月星,莫言的心情難免蒙上一層陰影。
那么,這十幾日以來是否每一件事都不讓莫言如意?答曰:倒也不是??瓤?,且聽莫言慢慢道來。
將莫言帶入司空府的人,其實是曹操的養(yǎng)子——秦朗。那日,她匆匆與曹丕道別后,未走多遠便迎面撞上別人的胸口。莫言揉著自己的額角,耳邊卻傳來了男子的關切之語?!肮媚锷碜舆€未好,怎能在府中到處亂走呢?”她抬頭一看,站在她身前的是一個令人如沐春風的陽光少年,他的笑容讓莫言難以忘卻。
除了這些時日的照料,秦朗還給了莫言一個侍女的身份。當然,這個要求是莫言“死皮賴臉”求來的,在找到紫玉佩之前,她仍需要司空府的庇蔭。多虧了秦朗,莫言這個侍女做得也比旁人輕松些,臟活累活輪不到她來做。或許是因為秦朗并非曹操所出,本人又在府中十分低調,這樣特殊的照顧并沒有惹來他人的嫉妒,不過莫言不想欠人太多,故而做了不少力所能及之事。
秦朗算是莫言穿越后交到的第一個朋友,雖然還算不上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但能在偌大的司空府里有這么一個熱心陽光又說得上話的朋友,莫言已經很知足了。即使二人相處時日尚短,莫言卻看出在他心無城府的背后藏了他不愿提起的過往,司空府的主人終究姓曹,她大約能猜到他心里的苦。秦朗的母親杜夫人莫言是見過的,她記得杜氏原為呂布部將秦宜祿之妻,為其生子秦朗,后呂布被圍,關羽曾以妻子不能生育為由向曹操求娶杜氏,待破城之后,曹操卻改了主意,將杜氏納為妾室。對于這樣一段過往,莫言不可否認有古時女子地位卑微的緣故,但更多的則是為了能讓自己的孩子過上好日子吧。同樣身為曹操的妾室,在杜夫人美艷的外表下卻是一顆真誠善良的心,與那位秦夫人完全是截然相反。
說回之前莫言為了環(huán)夫人、曹沖得罪的秦夫人吧。老實說那次替母子二人出頭,莫言一直有些后悔,畢竟不是每次都能如此幸運,這個沖動的毛病她還是要改一改,不然怎么死的她都不知道,人在屋檐下,難能不低頭?更何況她還身在曹操的司空府。
其實通過那日兩位夫人的談話,莫言大概理出了個來龍去脈,就跟電視上的宮斗劇差不多,女人撕逼無非就是丈夫的寵愛,或是子嗣之故,曹操又是個戎馬一生的梟雄,府里女人還這么多,要想得到他的關注,要么容貌性情出眾,要么肚子夠爭氣,顯然那位秦夫人就沒有環(huán)夫人這么爭氣,能生出像曹沖這般天性聰穎又善良的孩子。單憑秦夫人的一面之詞,莫言無法相信外表柔弱又唯唯諾諾的環(huán)夫人會狠心害死秦夫人腹中的孩兒,出于好奇,她從府中幾位僮仆的口中打聽到了真正的實情,秦夫人原本待人還算不上驕橫跋扈,直到她失去腹中胎兒這才性情大變,而那次失胎本該是個意外,恰巧沒幾日后環(huán)夫人也被診斷出有孕,莫言恍然大悟,難怪這秦夫人會如此痛恨環(huán)夫人。唉,真是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女人何苦為難女人呢?一個生得艷冶柔媚又深得司空寵愛的女子,卻因為失去腹中的孩子變得驕橫跋扈,另一個女子則是婉約綺媚③更為司空生下最喜愛的兒子,或許是天性使然,又或是為了保護自己的稚子,寧愿卑微匍匐,受人欺辱。作為女性,莫言非常同情兩位夫人,古時候的女子難以活出自我,恐是這一生都是畫地為牢。
曹丕說莫言獻計,這真是給她戴了好大的高帽子了,這一計不過是拾人牙慧罷了,她只是把自幼知道的曹沖“智救庫吏”之事稍稍改了一下,曹沖自毀衣物,在曹操面前不經意間拿出像是被老鼠咬嚙的衣物,這些都是依葫蘆畫瓢,一點都沒變。在原版故事中,曹沖是想救看管馬鞍的吏役,但是在莫言這里,其一是自保自救,以防秦夫人秋后算賬;其二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替曹沖、環(huán)夫人出一口惡氣,哪怕他們僅僅只有一日的安穩(wěn)也好。不過,要想達到以上的效果,還是需要一點運氣的,莫言也小小地賭了一下,果不其然,被妒恨沖昏頭腦的秦夫人定是拿著衣裙去找司空哭訴了,可惜曹沖比她快一步,那么曹操是相信聰穎仁愛的小兒子,還是心懷妒恨的妾室呢?不出幾日,莫言就沒在府中見到秦夫人的身影了,聽說是被禁足了,她總算能好好靜下心來去想想如何去醉夢閣取回紫玉佩了,不怕有人找她麻煩了。
大概是因為莫言的仗義執(zhí)言,又替母子二人獻上一計,環(huán)夫人與曹沖對她甚是感激,尤其是曹沖,對她又崇拜又黏人,只要一得空,便纏在她身邊左右不肯離去。莫言很喜歡孩子,像曹沖這樣天真仁愛又十分聰穎的,她當然也不會討厭,總能為他想出新鮮玩意兒逗他開心。只是一想到自己很不厚道地奪走了他的智慧,再是聯想到他歷史上的結局,莫言心里總有些愧疚不安。有一回,莫言與曹沖正說著話呢,曹操忽然就出現了,莫言嚇得腿一軟險些跪下,慌忙行禮的她微低著頭不敢與其直視,即便如此,她仍能感受到曹操所帶來的壓迫感,令她無地自容。曹操剛想開口問莫言,看出父親眼神有異的曹沖立刻找了個理由讓她借故離開,她很清楚曹操認出了她,并且在曹操出現前,曹沖親口告訴她父親有所懷疑,問他是否有人教他如此做,曹沖不敢說謊,但他沒有告訴父親是何人教他的。曹操的疑心莫言是知道的,先前已為了婦人險些得罪曹操了,眼下她又是個身份不明的侍女,難保曹操不會對自己動了殺心?但話又說回來,莫言就是個手無寸鐵的女人,又不是什么傾國傾城的禍水,曹操斷然不會在她身上花什么心思吧?前有曹操、后有秦夫人,本想借司空府達到庇蔭目的的莫言不禁有所困惑,留在司空府究竟是對還是錯?恐再次惹禍上身的莫言只得在府中做個謹言慎行的侍女。
整個司空府,莫言能走動的地方不過是府中妻妾所住的庭幃④,通往庭落的廊道以及她單獨一人所住的“VIP”屋室,由于剛入司空府的時候身體還很虛弱,后因秦朗的關照,她不必與侍女們共擠一屋了。雖然東漢末年是不折不扣的亂世,但這個時候的人們還是遵從男女之別的思想,若非必要,若非母子,府中的妾室與公子一般不會輕易“打照面”,尤其是只有二人的情況下,就連曹丕這樣正室所出的嫡長子見了父親的妾室亦是行禮不敢多言。莫言能在府中見到最多的當屬曹操的妻妾,正室卞夫人、妾室環(huán)夫人、秦夫人、杜夫人等,其次就是眾位公子,曹丕、曹彰、曹植、曹沖、曹真、秦朗等。
說到府中的公子,令莫言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即便曹丕、曹植為了世子之位有所相爭,可根據正史記載,至少在他們年少時,建安初期,二人就算沒有兄友弟恭的模樣,但……應是和睦相處吧?他們畢竟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啊。對于某些三國題材的影視劇,身為曹魏忠實迷妹的莫言一直抱著“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佛系心態(tài)去看待的,別說是影視劇、游戲,就連相關史書、演義,不也是一千個讀者心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扯得有點遠了,莫言是認為曹丕、曹植二人之間不該是她在府中看到的那樣疏遠啊。曹丕的冷漠孤傲,莫言感覺得出,但為何這樣的他寧可與曹沖親近,卻不愿與一母同胞的曹彰、曹植多說幾句呢?還有,他看向母親卞夫人的眼神也極其復雜,就好像是他與曹彰、曹植根本不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真是太奇怪了!不過可以肯定的是,曹丕與曹操的養(yǎng)子曹真時常形影不離,而曹操確實很喜歡曹沖與曹植,尤其是曹沖。不知道為什么,每當看見慵懶的曹植,莫言總能想起她上高中時坐在她后座的學霸,每回考試開場幾乎都要小睡會兒,醒來后照樣氣定神閑、應答如流,還次次考第一,埋首苦讀一年有余的莫言這才考上了上南音樂學院,學霸卻不費吹灰之力上了清華大學。如此一想,莫言倒是有些能理解曹丕會不待見曹植了,大家都是父親的兒子,曹丕整日勤奮苦讀不說,還善擊劍騎射,博弈彈棋詩詞根本不在話下,一生的文學成就在當時、甚至后世都有一定的影響,即便有諸多技能點,在父親的眼中終究是比不上自家才思敏捷的弟弟,這任誰都沒辦法心平氣和面對吧?正如“龍生九子不成龍,各有所好?!币朐谶@樣錯綜復雜的家族里將一碗水端平談何容易?
曹丕替莫言擋下一掌的事,她心里一直記著呢,總想找個時機與他好好說聲謝謝,以她侍女的身份去找曹丕說話實在是不妥,何況他還是個嫡長子,府里多少雙眼睛盯著呢??瓤?,最主要還是那些年輕侍女根本抵擋不住曹丕的翩翩英姿,一個個的都恨不得與二公子說上話,從而飛上枝頭變鳳凰,然而冷漠嚴肅的曹丕完全是愛答不理,拒人于千里之外。哎,花癡不是錯,錯就錯在喜歡誰不好,非要喜歡曹丕,一想起他登基為帝后,賜死了甄氏,莫言不由唏噓不已,自古無情薄涼最是帝王家,可怎么看,現在的曹丕一點都不像是那個會將嬪妃賜死的魏文帝啊。
好在曹沖看出莫言的心事了,也不知道用的什么辦法,把曹丕帶到了莫言的面前,這日的情形竟像極了曹沖問自己姓名的時候,氣氛又一次變得十分曖昧。曹沖曾向莫言透露過他很喜歡她,希望她能永遠留在司空府,難不成打著撮合她與曹丕姻緣的主意?莫言壓根就沒想過,也沒敢往那處想,只想好好謝曹丕。前腳剛走,后腳就遇到了秦朗,質問莫言是不是與曹丕說話了,還說讓她離他遠些?
“我真的真的真的……只想在府里做個簡簡單單的侍女怎么就那么難?。课姨y了!”吹了半個多時辰的夜風,莫言終于忍不住關上窗喟然而嘆。若說這場穿越是她一生之中不可抗力的玄機,那么接下來她要做得正是勇于面對,絕不做亂世的囚徒。
注:
?、汆埃╧uì)嘆:意思是因感慨而嘆氣、嘆息。
?、诔鲎悦鳌ち_貫中《三國演義》第三回。
③綺媚:美麗可愛。選自漢·粲《神女賦》:“婉約綺媚,舉動多宜?!?p> ?、芡捍颂幹笅D女居住的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