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在空中疾速墜落,朱元頌拼盡全力刺出凌風,槍頭在崖壁上短暫滑行,然后卡進叢生的灌木里。這山崖上竟細細密密長滿了低矮樹木,枝椏、根系盤雜交錯,在這絕境長出一條生路!
朱元頌抓著長槍,背因為慣性狠狠撞在崖壁上,發(fā)出一聲悶哼。他一臂向上撕扯,一臂死死抱著越笙,已然力竭,加之經(jīng)脈中蠱蟲蠕動,此刻渾身顫栗、眼角發(fā)黑,頭頂卻仍舊一陣破空之聲。
那群人在往下射箭!
朱元頌咬緊牙關(guān),打算強行突破經(jīng)脈、運轉(zhuǎn)靈力,越笙卻突然出聲:“下去?!彼词傻脜柡?,大半身子已經(jīng)結(jié)了冰,大腦也一片混沌。方才的撞擊讓她尋回一絲神智:“我身上有百蟲散…下去。”
底下的攀爬、蠕動之聲清晰,說明他們離崖底不遠,重弩射程遠、威力大,那群人鐵了心要置她于死地,無論如何都會把箭射完,而他們二人皆是強弩之末,與其懸空著做靶子,倒不如搏一搏,跳下去。
“抱緊?!敝煸瀼难篱g擠出這句,騰出手迅速在她腰間摸出瓷瓶,捏碎,將藥粉灑在兩人身上,再度抱住她,松手。
二人頃刻落地。
朱元頌再次以身作墊、重重摔在泥土里。好在他們摔落的瞬間,谷中的蛇蟲迅速后退,頃刻便退得無影無蹤。他方奇怪,忽覺烈火灼燒之感從四肢燃起、涌向心口?;鹄钡耐从X襲卷全身,朱元頌立時昏死過去。
“這是,越-笙-,是笙笙的名字?!?p> 山間起了好大的霧,濃重得人看不清腳下的路。越笙迷茫地撥開霧往前走,看到一棵桂花樹,樹下擺了一張長桌,桌旁有人在練字。
執(zhí)筆那人錦袍加身、身姿挺拔、落筆嫻熟,輕松揮毫,宣紙上便落了一行好看的字。旁邊的娃娃趴在紙上,驚嘆道:“哇!你畫得可真好看!”
那人抬起頭來,鼻梁高挺、劍眉星目,少年稚嫩的臉上已有穩(wěn)重。是少時的凌少安。他寵溺地摸摸女娃頭頂,溫柔一笑:“這不是畫,是字,我在寫字?!?p> “寫字?”冰雕玉琢的女娃娃一臉懵懂:“什么是字?我能寫字嗎?”
“來,我教你?!绷枭侔矊硪巫?,把女娃抱上去,手把手地教:“對,這根手指往下,用力,拿住,對,就這樣拿筆,然后寫字,寫什么呢?”
女娃仰頭看著他,撲閃著大眼睛,調(diào)皮地重復:“寫什么呢?”
凌少安略一思索,握著女娃的手在紙上落下兩個大字:“越-笙-”
女娃跟著念:“越-笙-”念完又問:“越笙是什么?”
凌少安答:“越笙是你的名字?”
女娃立刻嘟囔起來:“不是我的名字,我不叫越笙,我是笙笙!”
“笙笙就是越笙啊,”凌少安耐心地解釋:“你隨父姓越,單名一個笙字,笙笙是你的小名,越笙是大名?!?p> “小名?大名?”小越笙搞不懂這些,她困惑地撓撓腦袋,炯炯有神地盯著凌少安,問:“那你的名…名是什么呢?”
凌少安寫下一個“云”字,道:“這是‘云’,是我的小名,娘親喚我阿云,也有人喚我凌云”,又寫下兩字,道:“這是‘少-安’,是我的大名。”
“越-少-安!”小越笙開心地念。
凌少安耐心地糾正:“是凌少安!”
“凌笙笙!”
“越笙!”
“那…越凌云!”
“是凌云,凌是我的姓,越是你的姓?!?p> 小越笙“哇”地哭了起來,邊哭邊說:“哇姑姑,阿云哥哥不要我了哇哇哇哇~”
凌少安慌忙去替她擦眼淚,手忙腳亂地哄:“阿云哥哥沒有不要你啊,阿云哥哥怎么會不要笙笙呢?我們笙笙是全天下最-好-的-姑-娘!阿云怎么會舍得不要你呢!”
“可-是-”,小越笙抽咽得厲害:“可是我們名字都不一樣,那個老姑姑說叫一樣的是一家人,一家人才進一家門,我們叫的不一樣,我們不是一家人,我們不能在…嗝…一起!”
凌少安哭笑不得:“她胡說!我和笙笙就是一家人,笙笙你看啊,我們一起吃飯、一起睡覺、一起出去完,阿娘還給我們一起做衣裳,我們就是一家人?!?p> “可是我們叫得不一樣!”小姑娘執(zhí)拗得很:“為什么我叫越笙你叫凌云!”
“因為你姓越我姓凌??!”
“那為什么我姓越你姓凌!”小越笙掐著腰氣勢洶洶地吼。
儒雅的小少年好像有花不完的耐心,認真思考片刻,道:“因為你阿爹姓越,你就跟著阿爹姓越,我阿爹姓凌,我便跟著阿爹姓凌?!?p> 小越笙冷哼:“我沒有阿爹我不要跟他姓!他都不要我!我不跟他姓!我也沒有阿娘,我要跟你姓!”
“可是我們得跟長輩姓,我不是你長輩。”
“你是我哥哥!”
“那也不行?!?p> “那…”小越笙眼珠子滴溜溜地轉(zhuǎn):“那我跟姑姑姓,姑姑總是長輩了吧!”
凌少安捧腹大笑:“可是我阿娘也姓越??!”
“我不管,我就跟姑姑姓,我姓越,我叫越笙!”小越笙神氣地昂著腦袋,聲如洪鐘:“你跟我姓!”
凌少安大驚失色,連連搖頭:“不行,你是我妹妹,我怎么能跟你姓呢!我得跟阿爹姓!”
小越笙難纏得緊,抱著凌少安一個勁兒地磨:“不嘛不嘛,你跟我姓,咱們叫一樣的,就是一家人,就不會分開了!”
“不行不行!”
“叫嘛叫嘛,你還叫凌云,跟我姓越,叫…越凌云!”
“不行不行,阿爹知道了打斷我的腿!”
“叫嘛叫嘛,越凌云越凌云!”
越笙就躲在樹后,看著倆小孩嬉笑打鬧,撲哧笑出來,卻紅了眼眶。
那時候她七歲,蠻不講理又纏人。凌少安十三歲,早早跟父親去軍營歷練,懂得好多事,卻總是在她面前失了方寸,她死纏爛打地鬧一鬧,他就真的答應(yīng)跟她姓。
越凌云一直都不知道,她那樣鬧,其實是因為聽山里的老姑姑說一家人進一家門,一家人在一起永遠都不會分開。
只是可惜……
大霧忽地變濃,再散去時桂花樹已不在,一方庭院取而代之。庭院里剛栽了十幾株花樹,越笙驀地見到那一排樹,愣住。
想當初大姑姑愛侍弄花卻養(yǎng)不活,央大姑父從山下移栽了好些樹,最終成活的卻只有一株海棠。
思及此,她輕笑著搖頭。旁邊卻飄過一襲紅衫,她下意識伸手去抓,卻落了空。
那紅衫推開門,拎起一堆大包小包,高聲喚:“笙笙,看我從山下帶了什么好東西!”小越笙卻沒理他,她這幾日在跟大姑姑學繡花,前幾日學怎樣下針不扎手,今日學秀圖案。她三兩下便勾了幅圖出來,大姑姑還夸她有天賦呢!
“阿娘!”凌少安向越茯苓問過禮,悄摸湊到小越笙身邊,猛地伸手奪過她的繡架蹦得老遠,看清上面的繡品,哈哈大笑:“哈哈哈,笙笙,你這繡的是什么呀?紅色的底卻用黃色的線,這線都團到一塊兒了,你繡的是雛菊還是泥巴?看形狀更像泥巴,但這顏色不對??!”他三兩句做完評價,一回頭,小越笙氣呼呼地瞪著他,大喊:“越凌云!你會不會說話!我繡的是焰火!焰火!”她氣急敗壞地跺腳:“你懂不懂!”越茯苓也幫腔:“就是,我們笙笙繡得多好看,阿云你別亂說話!”凌少安湊過去看看他娘手上的一團亂麻,搖頭晃腦道:“是,和娘相比,我們笙笙確是有天賦得多!”小越笙卻不樂意了,一跺腳跑出去,留下一句張狂至極的“你等著,我肯定能把它繡好!哼!”
凌少安怕她真生氣,又拎著禮物巴巴地追出去:“笙笙你等等我!”
越笙立在門外,看到那兩團火紅的人影遠去,想抬腳去追卻無論如何都動彈不得。她急得一頭汗,大喊“越凌云!”名字喚出便睜了眼,眼前一片漆黑,倒是天上繁星如聚。
越笙欲撐著地爬起來,不想一伸手摸到一副灼熱的胸膛,又倏然撤手。
對,她和金袖之主一起跳下了山崖。
越笙用力甩頭,終于尋回幾分清醒。
他們都用靈力殺了人,都遭了反噬,他身體現(xiàn)在還這么燙應(yīng)當是與血蠱有關(guān),現(xiàn)下已入夜,崖底黑洞洞一片,為防蛇鼠野獸侵襲還是要先生火。但是她沒帶火折子。
眉頭輕蹙,越笙只猶豫了一瞬便伸手在身下那人懷中一頓摸索,將他身上的物什盡數(shù)翻了出來:幾根銀針、兩把火折子、兩個瓷瓶并兩塊布帛。
越笙吹亮火折子,將其余東西一股腦塞回去,眼角忽地瞥見一抹紅。天靈蓋突地乍起驚雷。她努力壓著嗓子喘氣,伸出兩根指,輕輕的、小心翼翼地將那方布帛扯了出來,攤平,潸然落淚。
那方紅帕是紅線鎖邊,金黃色繡線由四角燃起,焚向中心,每簇火焰的焰心皆是銀色繡線。
同她床頭的嫁衣一般無二,同她當年送出的新年禮一般無二!
越凌云……
越笙倏地看向那張可怖的鬼臉面具,手指顫抖著扣上去,卻是終于沒有揭下。
冷靜,她要冷靜,越凌云遇伏是在黑埡口又怎么會出現(xiàn)在南川…可她確實找遍北巍也見到他尸體,他還活著,他一定還活著!可是他還活著為什么不來找她,為什么不跟她相認,還是他也覺得她是煞星……
靈力在體內(nèi)亂竄,越笙咬緊牙關(guān)、攥著拳頭,努力穩(wěn)下心緒,將物什照原樣悉數(shù)放回朱元頌懷中,踉蹌著起身,離去。
黑暗里,火紅的靈力在全身亂竄,蠱蟲被融掉又迅速長出新的。金袖靈力第一次在體內(nèi)暴走,朱元頌無可避免地陷入那場可怕至極的夢里,蜷著身子痛苦地呻吟:“阿娘…阿娘…”
他的夢里一片漆黑,有萬千烈馬嘶鳴,有強弩破盾,有箭矢自迷霧中來取掉同袍性命,他被萬箭穿心釘在墻上,看著滿地狼藉,血一點點流干、昏迷。
但他卻沒有死。
再睜眼,他被綁在木架上,昏暗的牢房里,南川打扮的獄卒狂笑著挑斷他的手筋腳筋,為了不讓他昏迷,一盆盆潑來滾燙的熱水,然后是鞭刑、錐刑、烙刑……到后來,他已經(jīng)不記得自己受過多少刑罰了,也不記得被關(guān)了多少天,他只昏昏沉沉被綁著、疼著,五感漸失、性命垂危。
恍然間,他聽到隔壁有人在說話,那人的聲音像極了他阿娘。有人掐著嗓子癲狂地笑,一直在說“從了我,從了我,從了我好不好,你救過我,我一定會對你好,只要你想,我會把全天下都捧給你!”他阿娘用很平靜的聲音說“呸!妄想?!蹦莻€瘋子反應(yīng)很大,鬧出了很大的動靜,胳膊一陣摔摔打打,他掐著嗓子瘋狂地喊:“他死了!他已經(jīng)死了!你們的故事不是萬人傳唱嗎!你們不是歌頌他驍勇善戰(zhàn)嗎!所以我就殺了他!把他的頭割下來掛在城墻上!噢,對,你們還有個出眾的兒子,他現(xiàn)在就關(guān)在你旁邊呢!走,我?guī)憧纯此?!”牢門“砰”地打開,那個戲子提狗一樣提著他阿娘的脖子把她一路托到了他面前,按著他阿娘的頭,喊:“看!這就是你兒子!我把那些刑都給他上了一遍!多可憐,都沒有人樣了!你求我,只要你求我我就放了他,再找人給他醫(yī)治,保證讓他活得好好兒的!”越茯苓滿臉血污,淚眼朦朧地看著他,不住搖頭,一直喊:“阿云…阿云…阿云…”
他想喊“阿娘”,可是喉嚨好像被堵住,半點聲音也發(fā)不出來。他只能絕望地看著她,看著她最愛干凈體面的阿娘被托到對面牢房,被那個戲子一件件撕掉衣服……從始至終她一直看著他搖頭,看著他哭,顫抖著露出笑,然后用口型對他說:“活下去…阿云…活下去…”
她就那樣被凌辱致死,而他只能眼睜睜看著,什么都做不了……
什么都做不了……
那雙眼睛就像魔咒,無處不在地盯著他,提醒他:你是凌家的懦夫!懦夫!廢物!廢物!看著同袍被屠、娘親被辱什么都做不了的廢物!廢物!你是凌家的敗筆!凌家軍的恥辱!恥辱!
“阿娘…阿娘…不要…我不是…不是…”朱元頌渾身戰(zhàn)栗,口齒不清地呢喃。
那牢房大火四起,燒掉了戲子,燒掉了阿娘,也燒著他的衣角、腿和臉。
卻忽然間下起了大雪。
潔白的鵝毛紛紛揚揚飄下,瘋叫、刀劍都不見了蹤影,耳邊一片安寧,觸目皆是祥和。
他一低頭,自己仍舊穿著那襲紅衣,提著食盒,撐著傘,興高采烈地去往積雪最深處。
他要去哪兒?他要去干什么?那塊石頭后面是不是有人在等他……
朱元頌沒得到答案,他醒在一個冰冷的懷里,面前燃著樹枝,火光跳躍。
“醒了?”越笙摸了把他滾燙的脖子,道:“閣下莫怪,你我靈力相生相克,若不如此,你我反噬不會這么快便過去?!?p> 朱元頌看著自己身上素白的袍子,虛弱道:“無妨,多謝將軍相救。”
“是你先救我的?!痹襟贤鹄锶訋赘鶚渲?,看著跳躍的火光:“我剛才還想殺你?!?p> 朱元頌一聲輕笑,早有預料般,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噢?說來聽聽?!?p> 越笙卻換了話題:“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他少時被起名“少安”,被爹娘喚作“阿云”,后來在雪山撿到一個女娃,鬧著叫他“越凌云”,再后來…他殺人場里最后的獲勝者,是皇帝的暗衛(wèi),是橫空出世的三殿下…他也不知道自己該叫什么名字了。
朱元頌同樣看著火光,反問:“怎的突然問起名字?”
越笙答:“你不殺我,三番四次救我,以后探查免不了要碰面,也免不了再遇險,總不能一直喚你金袖,總要有個稱呼?!?p> 朱元頌眨眨眼:“我們那里,都喚陌生人作郎君?!?p> 越笙皺眉:“換一個?!?p> 朱元頌便換一個:“我是族中第一位長孫,將軍若是不介意可以我大郎?!?p> 越笙回:“介意?!?p> 朱元頌氣笑了,干脆道:“既是將軍喚我,不如,請將軍為我想一個吧?!?p> 越笙抬頭看天,道:“今夜月朗星稀,不如叫阿云,就跟它姓?!?p> 咚咚-咚-
忽然有人在胸膛打鼓,朱元頌驀地垂眸,克制著呼吸,爾后小心翼翼地看著滿天繁星下橫著的那桿槍,輕咳:“將軍說笑了,為人子者不可輕易改姓,更不可與敵國將領(lǐng)同姓。”
敵國將領(lǐng)……
越笙暗暗自嘲,卻仍不肯放棄,繼續(xù)出言試探:“那便喚阿…”
朱元頌急急打斷她:“今夜繁星漫天,不若將軍便喚我長星吧。長歌吟松風,曲盡河星稀,也算灑脫?!?p> 洶涌思念曠橫八載,忽而咫尺,未敢相認。
“長星,”越笙失落得要融進夜色,喃喃回:“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