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又起,天邊的云混在詭譎的光里,像極了某個遙遠的午后,偷挖出來的陶瓷酒壺上別出心裁的彩繪。
長星坐在窗邊悵然地望著天色,一口一口悶掉那壺醉今朝。
阿爹愛酒,也愛逗他喝,但阿娘總說他未及冠,還是個孩子,不得飲酒。他便偷偷挖了阿爹藏在樹下的酒,拉著笙笙躲上沒人的雪山,一人一口,大快朵頤。笙笙酒量不好,經(jīng)常半壺便醉了,摟著他沉沉睡去。有一次,他偷了阿爹的老醬香,笙笙醉得不知天南地北,抱著他說胡話。一襲紅衣的小姑娘拿腦袋當鉆頭,在他胸膛鉆了許久,頂著凌亂的發(fā)髻笑成了傻子,委委屈屈地叫他的名字,一遍一遍叫,最后貼在他耳邊跟他說了一個秘密:“越凌云,我好討厭下雪,可是雪中有你,我便不怕了……”那個時候他心疼得無以復加--他從未見過笙笙啜泣的模樣,便是雪中初見,她也只是忽閃著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那些年她張狂跋扈不講道理,以至于他幾乎忘了她自出生便被遺棄,忘了她所忍受過他難以想象的苦楚—他幾乎下意識地將她抱緊,一遍又一遍在她耳邊重復“我不會讓你一個人的,越凌云會永遠陪著笙笙,只陪著笙笙?!?p> 永遠……
長星自嘲地扯了下唇角,仰頭灌下一大口酒。
可他卻將她獨自留在白山八年,可他卻不敢回她聲聲質(zhì)問,可他卻欺她酒后不記事打算賴賬……
他算什么未婚夫!
房門“吱呀”一聲打開,木輪滾動聲由遠及近。越無虞正正停在長星面前,不躲不避地將他面容一一打量,然后喚出一句:“少安哥。”
這稱呼暌違已久,長星卻像沒聽見,自顧靠窗飲酒。
越無虞忽地笑了下,一雙桃花眼水光瀲滟,難窺譚底分毫。他捂著唇角輕咳幾聲,再度開口,講了個天下皆知的舊事:“我阿姐與凌少安小將軍從小一起長大,彼此心意相通,八年前,凌少安與我阿姐訂了親、下了聘,只差最后一步便走完了三書六禮,可惜,他死在了戰(zhàn)場上,還成了叛軍?!?p> 長星眼底劃過一絲波瀾,又很快歸于平靜。
越無虞繼續(xù)道:“凌少安驚才絕艷,我阿姐視他為世上最重要之人,無論如何不相信他叛國,更不相信他死了,親自率軍,不,是孤身一人馳援臨沂,收復沿江十城,將凌家軍隊走過的地方挖了個遍,一無所獲。北巍都在傳阿姐瘋了,父親一道軍令,阿姐被押送回山,囚在山巔整整三年。”
講故事的云淡風輕,聽故事的心頭狠狠一震。
故事還沒完。
“五年前,阿姐突然頒下一道軍令,不準任何人將‘凌少安’與‘叛國’二字相提并論,有違者,殺無赦。坊間一時聽做戲言,直到風頭最盛的幾位說書先生相繼暴斃,世人才遵令噤聲。后來的五年,阿姐總是很忙,忙著練兵忙著御敵,忙著翻閱北巍大大小小的圖冊,她總是經(jīng)常好些天都見不著人,有時候是不在,有時是在療傷?!敝v至此處,越無虞忽地轉(zhuǎn)身,眼神凌厲地看著門口那桿通體朱紅的長槍,語速逐漸加快:“我大抵猜到阿姐是在尋凌少安,尋他的舊物、生機甚至是尸體。她千辛萬苦終于尋到這桿凌風卻交給了你!”他驀地轉(zhuǎn)向長星,言辭犀利、語氣憤慨:“什么長星!凌少安,你個懦夫!我阿姐生生替你趟了八年的劫你活著回來卻連認她都不敢還要逼我阿姐將自己灌醉了才敢來問你!你算什么少年英才!大姑姑一生巾幗、姑父一世驍勇竟教出了你這等孬種!”
瓷器無聲碎裂,長星用力咬著后槽牙,淡淡道:“你認錯人了?!?p> 越無虞嗤笑出聲:“怎么可能!你這副看不慣我、巴巴對我阿姐好的樣子化成灰我都認得!”他十分篤定以及肯定:“你就是凌少安!”
紅光流轉(zhuǎn),瓷片化作齏粉,修長的指一動便散在了風里,長星懶懶散散轉(zhuǎn)過頭,笑著搖頭:“我真不是?!?p> “那你是誰?姓甚名誰家住何方年方幾何?”越無虞順桿爬,一連串問題換來沉默,得意地“哼”道:“那桿槍可是凌少安的配槍,我阿姐將它給你用你又作何解釋?在這世上我阿姐只聽一人的話,你若不是凌少安她怎會乖乖跟你走?”
長星真有合理的解釋:“你阿姐是將軍,有守護一方的職責,當時那種情況我沒有趁手的兵器,她臨時借我而已?!?p> 放屁,在我阿姐眼中世間萬物跟你比都是浮云!
越無虞在心里翻了個大大的白眼,面上不依不饒地問:“那你為何看不慣我?”
長星真情實感地翻了個白眼,將他從上到下打量一番,輕蔑“切”道:“一個大男人除了惹禍一無是處,還要你阿姐為你收拾爛攤子,我不是看不慣你,我是看不起你。”
他連裝都不裝,渾身上下都透著嫌棄和咬牙切齒。
“你!”越無虞跳腳,但無腳可跳,氣得重重咳嗽了好一會兒,才用帕子壓著嘴,不死心地問:“那凌風呢?你為何會使它?”
一根棍子而已,有啥會不會使的。
長星懶得回答他這白癡問題,扭頭看著窗外。
越無虞牙咬得“咯吱”響,沒忘了問出最重要的問題:“那你為何會拼了命的救我阿姐?據(jù)我所知,你不是北巍人,忽然出現(xiàn),頂著這樣一張與故人相似的臉,伺機接近,是為了打探軍情、趁機刺殺,還是說,你愛慕我阿姐?”
臉?倒是忘了這小子記憶力好得驚人。
也聰慧得驚人。
長星眸光微閃,在思量是否將先前搪塞笙笙說辭拿出來搪塞小屁孩。
小屁孩兒卻壓根兒不想聽他的答案,劈里啪啦給了一堆分析:“無論是打探軍情還是趁機刺殺你都該任我阿姐死在那里,不必費力營救,更不必耗費那么多靈力?!彼孕诺氐贸鼋Y論:“你一定愛慕我阿姐?!?p> “不錯,我十分欣賞將軍?!毙∑ê合騺黼y纏得緊,長星懶得跟他扯皮,干脆認了這個名頭。
越無虞氣笑了,這人還是一如既往地不要臉,變臉比唱戲還熟。他直直地看著長星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只是欣賞?”
“只是欣賞。”
“好吧,那便當你只是欣賞……”越無虞極緩慢地重復,長星不耐煩地打斷他:“你來找我究竟所謂何事?”
越無虞打了個響指,虎牙半露,舌尖輕舔,陰惻惻地看著長星:“我不管你是誰,你就是凌少安,大難不死也好,另有所謀也罷,你就是他,你極度愛慕我阿姐,一輩子只會對我阿姐好、聽她的話,否則,我讓你再也回不了南川?!彼m時地擺出白山少主的架子,懶懶散散地歪在椅背上,病態(tài)和威壓都渾然天成,舉手投足帶著上位者蔑視一切的冷漠和權握:“凌少安是我阿姐的底線,我阿姐是我的底線,是白山的底線,是十萬越家軍的底線,她既將你當做他,你便是他,若是我阿姐出了什么差池,我以白山作保,必讓你死無葬身之地,讓南川未來十年烽煙四起。我越無虞,說到做到?!彼詺馐愕胤磐旰菰挘谅尜F地轉(zhuǎn)著輪椅出了門,拐進死角才松懈下來。
呼,幸好他先去審了何文清,有恐嚇人的經(jīng)驗。
他才呼了半口氣,藍云背著大刀立在他跟前,直定定地看著他。
越無虞猛地繃緊身子,結巴道:“云…云兒……”
“你確定他是凌少安?”藍云連公子都不叫了,也不顧禮儀,急切地揪著越無虞的衣袖求一個答案。
越無虞卻不知如何答復她。
他來之前問過阿姐那人究竟是誰,阿姐只答“他是長星”??伤挠洃洸粫鲥e,阿姐的失態(tài)更不會錯,還有那人使槍的手法分明與少安哥一模一樣!
他就是凌少安!
但他們卻都不認賬。
一個不知經(jīng)歷了什么死活不肯承認,另一個便甘心咽下苦楚選擇成全,但又都忍不住那突兀的拼命奔赴。他不想阿姐苦尋多年還委屈自己,也不想貿(mào)貿(mào)然毀了這位兄長的算盤,只好裝出一副高深莫測的模樣做這惡人,讓阿姐的情難自抑變得名正言順。
秘密這種東西,自然是知曉的認越少越好。
但這是心上人頭一次用得著他。
他終究不能騙她。
只一個呼吸的沉默,藍云已知道了答案,站直身子,推開越無虞,走進西瞻樓,留下一句:“阿笙也是我的底線?!?p> 南面的廂房里,長星朝大門“切”了一聲,心中一面感慨當年的小屁孩長大了依舊不招人待見,一面迅速復盤與越笙重逢以來的點點滴滴,試圖編出一套滴水不漏的說辭。
那門卻沒給他機會。
藍云一腳踹開門,氣勢洶洶又嚴絲合縫地關上,大刀插在地板上,距長星的鞋尖只半寸。
端的是興師問罪的模樣。
長星劍眉豎起,冷眼看著她,先發(fā)制人:“郡主既然聽到了便不必再來問一遍?!?p> 他在提醒她沒有立場多管閑事。
藍云扯唇,一聲冷笑:“是聽到了,所以特來問問三殿下可是當真心悅阿笙?”她和越無虞一副死樣子,不等長星回答便拋出一連串猜測:“三殿下橫空出世、民心所向,又與我父親達成同盟,有我翎州三萬水師效忠,殿下問鼎指日可待,只是圣上似乎不打算傳位于殿下,眼見儲君將立,才遣殿下來談和,明擺著是要殿下死在這兒,殿下若想逆風翻盤,拉攏阿笙是你唯一的出路?!彼鑵柕乜粗?,乖巧的杏眼染上殺意:“但我要提醒殿下,阿笙不是你霸權天下的工具,無論殿下有何種圖謀,都請慎重。”
“郡主這意思,是要毀約?”長星瞇著眸子,指節(jié)輕擊窗欞,神態(tài)漫不經(jīng)心,字字珠璣:“翎州可以選擇不再效忠,我也可以選擇將你的身份告知越笙,屆時,郡主猜你我誰先成為銀骨的劍下亡魂?”
“你!”若說方才有演戲的成分,此刻的藍云是真的動了殺心,一個箭步跳起,長刀橫在長星頸側,與飛刀“?!钡刈苍谝黄稹?p> 腕間輕動,飛刀擦著藍云頸側飛過,留下一道細細的血痕。長星兩手一攤,囂張地靠在窗欞上,云淡風輕地笑:“郡主請動手吧?!?p> 殺了他,北巍便無人知曉她的秘密,父親亦不必再受制于人……可他是阿笙心心念念八載的人。
剎那間,藍云心頭轉(zhuǎn)過無數(shù)個動手的理由,最終悻悻收手。
若是注定陌路,她寧愿阿笙怪她欺瞞。
“殺了你,阿笙必替你報仇,我父親必遭彈劾,整個翎州將成為二王砧板上的魚肉,殿下可真真是好算計!”忽覺不對,藍云又道:“不,只阿笙一人便可讓南北陷入水深火熱,殿下真是好大的臉面,竟要天下人為你陪葬。”
“不送。”
“但是殿下,既然借了那人的身份,還請殿下盡忠職守,莫讓阿笙瞧出端倪?!毖援?,開門離去。
身后,眼睫半合,長星怔怔看著自己的雙手。
可他不想借誰的身份,凌少安已經(jīng)死了,如今的他只是一具行尸走肉,要在死亡來臨前清算血海深仇。而笙笙不同,她有權勢,有摯友,有自由,沒必要陪他在地獄走一遭。
人群里的野獸
對男主來說,凌少安意味著“鮮衣怒馬、光風霽月”,是他永遠懷念但回不去的時光。長星則是他的避風港,是他經(jīng)歷了黑暗成為朱元頌又放不下越笙的矛盾具象化,他想如年少時那般瀟灑,愛恨隨心,但終究被痛苦和仇恨的枷鎖掣肘,許多真心話不敢宣之于口,只敢尋些冠冕堂皇的借口、自欺欺人地以“為笙笙好”而對她好。 其實說來說去,不過是關心則亂,當局者迷。 打打殺殺的場面寫多了感情線是真不好理,速度太慢,請大家多多包涵。 下午還要去練車,倒車入庫!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