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殿下好興致?!备哆t卿嘴角掛著似有若無的笑,眼底卻什么也沒有。
偌大的棲霞亭,重重疊疊的屋檐下,是大長公主殷七篁只影一人。孤高,又不像孤高;孤單,又似乎不該孤單。
宮中皇族子嗣只有她一個人,這些年她都是這么過的。看著湖池里的魚兒,望著水面上的白云倒影,愁眉緊鎖。
多愁善感差一點,若有所思又少一些。難以形容的神色,叫人想半天也只能歸結(jié)出一句“殿下端莊穩(wěn)重,禮儀合規(guī)”。
因為根本挑不出錯處。
殷七篁聽見付遲卿的感嘆,心里只覺得發(fā)毛。
這淡淡的話語里,藏著的是什么,她分辨不出來。
越是不確定,越是叫人心慌。
因為人們習(xí)慣自欺欺人,覺得一切盡在掌握。越是不可捉摸的東西,越是容易被人輕敵。
她目光里劃過一絲警惕,身形卻紋絲不動,依舊背對著付遲卿,一如剛才賞景的樣子。
付遲卿站到她身旁,撇了一眼她的臉色。
呆呆的,似乎在出神。
細看之下,十三歲的小公主膚白如玉,凝脂勝雪,臉上唯一的色彩只有黑瞳、紅唇和兩頰那一抹淡淡的胭脂紅。
細膩的眉眼,恐怕連世上最聞名的工筆畫師都無法刻畫出七成形貌。
哪怕是呆滯神情,也叫人忍不住凝神觀望。
若不是因為自己心中的執(zhí)念,付遲卿恐怕也要淪陷一陣子才能把持住。
“殿下!”付遲卿加重了語調(diào),神情轉(zhuǎn)為嚴肅,“不要忘了您的身份!”
殷七篁猛然抬頭,順著聲音望去,眼神里的驚慌讓付遲卿有一絲異樣的保護欲。
但也僅是一瞬間的事。
下一秒,她就誠惶誠恐地起身行禮:“老師……”
天子以宰相為師,教導(dǎo)獨女,是想讓這位佐王之臣輔佐大齊,千秋萬代,永世昌盛。只是這位身為皇女的學(xué)生最是明白,老師狼子野心,不是善茬。
起碼,對她并不友善。
她也曾跟父親說過,可父親聽著卻以為是付遲卿太嚴格,讓自己的女兒丟了顏面,才引得掌上明珠這般任性哭鬧。
天子以君臣之道開頭,用師生之禮訓(xùn)誡,把話說得明明白白:不管怎么樣,你都要跟他學(xué)下去!
因為他也怕付遲卿反對自己的女兒登基,以男女身份論事,另立新君。
到時候,這大齊到底是殷家的還是他付家的,就難說了……
與其到時候被挾持,讓付遲卿做那個鷸蚌相爭后的得利漁翁,還不如早些習(xí)慣被他壓制,興許他這個父親有生之年,能看見女兒韜光養(yǎng)晦后的鋒芒。
能不能弄死付遲卿他不知道,但是制衡他,是必須要做到的。
他老了,總要為這唯一的獨苗早做打算。
當(dāng)年兒女接連慘死,十二個子嗣到底被什么人授意加害,他不想追究了。只要現(xiàn)在這一個能保住,就好。
想到父親的有苦難言,殷七篁這次真的失了神。
“殿下若是有心事,等日暮歇息了再慢慢思量。宮中不比尋常府邸,處處是需要謹慎立威的地方,千百雙眼睛看著,無論何時都要圓融圓滿,無可挑剔?!备哆t卿緊緊盯著她的臉。
殷七篁感受到了駭人的壓迫,下意識地咽了咽口水,嗓子卻突然干啞得很,說話都艱難:“學(xué)生……記住了……”
“臨危不懼!”付遲卿厲聲喝道,“說了多少次的關(guān)鍵,怎么還做不到?”
話一出口,連付遲卿本人都覺得有些過頭了。
這確實是因為個人恩怨帶來的遷怒。
他隨即用手掩住唇,咳了一聲,用稍加緩和的語調(diào)勸解:“公主年少,不能及時領(lǐng)會也是人之常情。只是皇族眾多,陛下卻只有殿下一個至親骨肉,實在令臣憂心。臣是心急,望公主體恤?!?p> 體恤二字,也不知是體恤他還是體恤父皇。
只怕有一天,他會占了父皇的皇位……
七篁想著想著,眉頭鎖得更緊了。
女孩委屈得要哭出來,凄凄慘慘又柔柔弱弱,纖弱無骨如柔荑般輕細,仿佛一碰就碎的精美琉璃。眉間的愁更是把人的心都疼壞了。
付遲卿心里有些慌亂。
待稍稍穩(wěn)定心緒,他的計劃依舊。
“許是殿下一人學(xué)習(xí),孤單了才忘我疏漏。臣斗膽請旨,從民間物色了數(shù)十位伴讀,與公主一同學(xué)習(xí)共處?!备哆t卿看著湖光山色,水波瀲滟,周邊空無一人,卻也只敢語調(diào)上輕慢些,作揖行禮仍舊畢恭畢敬。
“其中有一位陪讀,定會令公主驚奇不已?!?p> 七篁望著他,有些猶疑。
這付宰相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只教我一個人不是更好掌控我嗎?怎么……愿意節(jié)外生枝了……
“公主可有不滿?”
七篁想不通,卻并不覺得這是壞事,立馬搖頭說沒有不滿。
她甚至有些期待這十個人的到來。他們或許會是自己扳倒付遲卿最好的棋子。
這是個人確實不負眾望,天資聰穎,性格溫馴,而且聽話懂事,深得七篁的心。
正如付遲卿說的那樣,有了這些人,七篁的學(xué)習(xí)越發(fā)精進,進步斐然。
她甚至覺得,付遲卿只是個有點嚴厲的怪老師,也不算什么虎狼之人。
直到……
父親陛下突然大怒,毫無緣由地下令讓她去行宮處的佛寺面壁思過。
任由她怎么聲嘶力竭地解釋爭辯,父親也只是扔給他一句:“朕親眼所見,如何能是假的!”
周圍宮婢也紛紛指認,說親眼看見公主穿著太監(jiān)的衣裳玩鬧。
七篁的十位陪讀卻在此時沉默不語,支支吾吾。
此時的沉默,無疑是判了七篁一個死罪。
她唯一的人證竟全部閉口不言,往日的恩情,看來根本抵不過人多勢眾!
七篁恨付遲卿的選人不當(dāng),更怨父親不分是非,任由他人指鹿為馬。
真相比她想的更殘忍百倍,而且來得尤為快速。
付遲卿一人送她出宮,長長的宮道上,每一個字都帶著回音,冷笑也分出了無數(shù)個尾調(diào)在她耳邊轟鳴。
“殿下,這或許是我最后一次這么稱呼您了。”付遲卿神色如常,眼底的囂張卻是前所未有的猖狂,像是瘋狂的荊棘,遍布他目光。
付遲卿指節(jié)分明的手輕輕地虛掩在她的耳邊:“往后,那位惹事的公主殿下將會接過您手里的一切?!?p> 七篁死死瞪著他,恨不得把他千刀萬剮。
“帝王血脈在骨不在皮相,你仿得了我的樣貌,也不可能仿得了我的人生!”
猩紅的眼,恨意滔天,卻依舊那么桀驁囂張。
她是大齊唯一的公主,無人能匹敵的智謀,還有與生俱來的帝王氣質(zhì),她堅信這一切絕不可能被人用一個簡簡單單的“模仿”就輕易取代。
“公主不必憂心,您的日常起居,十位陪讀早已經(jīng)暗中教授給我們未來的小公主?!备哆t卿輕輕地笑著,滿是譏諷,“至于文韜武略……您的雖有過人之處,都出自臣下之手??!”
殷七篁怒不可遏,卻也始料未及,她瘋了一般撲上去,想要殺了付遲卿,奈何公道幽深,再怎么撕心裂肺也傳不到父皇陛下耳中了。
付遲卿只是微微用力,便把她如待宰羔羊般鉗制住。
“公主不必擔(dān)心,付某……有的是才能,必不會叫公主大人失望……”
“你做夢!”殷七篁啞著嗓子,用盡全力吼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