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穿透窗子,劃過畫卷,落在身上的感覺,和平日里頗有些不同。
這幅畫里繼承了傳統(tǒng)繪畫對人物結(jié)構(gòu)的處理方式,似乎是沐浴在陽光之下,卻又沒有強調(diào)光的來源——此時此刻,外面的天光,將這一點來源補齊。
錘了錘腰,寧玉澤這一晚上過得并不算舒服,打量著一邊兒坐著的晏悅一,不知道自己這個怪異的夢什么時候兒才能結(jié)束。
“來,請坐。”忙著與好友一同完成《流民圖冊》,畫還留在桌面上沒有收起。
“不敢不敢!只想問問先生,我收來這畫……可是真跡?”
自己畫過什么,沒畫過什么,心里邊兒多少都是又點兒數(shù)兒的。文風(fēng)和畫風(fēng)可以仿的出來,但是細(xì)節(jié)上邊兒卻不行!
無論是失誤之筆,還是點睛之筆,越是刻意的去學(xué)習(xí)那些在繪畫過程中的無意之舉,越是不可能學(xué)出精髓來。
“先生?”拿畫來給吳先生鑒定的人心里邊兒有點兒打鼓,這畫兒乃是自己高價收來的,如今正好兒有個買主兒——這段時間發(fā)水,自己老家也受災(zāi)了。
“是真的?!?p> 話說出來,雙方都松了一口氣。
“這不是擺明兒了是個假的么?你看他剛才那個表情?!睂幱駶涩F(xiàn)在精神狀態(tài)不錯,好像沒有昨天那么受到這畫里邊兒流民身體狀態(tài)的影響了,“為什么還要說是真的,難道買畫兒的就不知道了?”
晏悅一沒說話,只是默認(rèn)了寧玉澤的說法兒。仿畫兒畢竟是仿畫兒,再像也不是畫家親自畫的,在晏悅一師父眼里,和自己畫的松鶴連巒也不是一回事兒!
“賣畫兒的買到假的了可憐,買畫兒的就不可憐了么?這讓假幣在市場里邊兒流通有什么區(qū)別?”
寧玉澤似乎要把自己的不滿全都吐槽給晏悅一聽。反正是自己的夢,醒來以后也不會有人在乎:“這種東西就是水火不容,黑白分明的,為什么作為創(chuàng)作者自己還不在乎?”
屋子里邊兒靜下來了。吳先生坐在桌案面前,看了看面前的這幅畫兒,開始著手刻章。
作為被推舉上去的西泠印社社長,金石刻印的功夫自然差不了。手里的刀,下去就是快準(zhǔn)穩(wěn),和畫畫兒一樣的道理,越是猶豫,最后出來的效果,反而好不到哪兒去。
對于刻章這件事兒,寧玉澤知道的只有陰刻、陽刻這些最基礎(chǔ)的詞兒。
“我們戲曲舞臺上邊兒,也能體現(xiàn)出這些來!”《丹青引》的現(xiàn)場作畫,寧玉澤心里邊兒是真佩服張阿姨能邊唱邊畫,把他們荀派的經(jīng)典傳下去的。
更何況戲曲舞臺上對于‘太極陰陽’的運用,一點兒不比其他文雅的活計少。再加上寧玉澤出生于新世紀(jì),見到的就是被放上舞臺,受人尊重的戲曲行業(yè)。所以打小兒對于戲曲就是自豪的。
至于說那些個自己把舞臺上的藝術(shù)又往地攤兒上撿的,寧玉澤覺得這事兒得分情況。反正大舞臺上邊兒演些個爛俗的梗,實在是讓人接受不了。
想到了《丹青引》,這話自然又被寧玉澤說了回來。剛才并不理解的事兒,此時此刻倒是在戲曲的故事里邊兒找到了答案:“哦,也是。”
“也是什么?”
晏悅一覺得昨天見到的寧玉澤可不是今兒這樣兒癲癲的模樣??瓷先バ睦镉惺聝?,卻還是挺有禮貌的。除了給自己嚇了一跳以外,晏悅一對于這種顧客還是很滿意的,至少不是進來就頤指氣使。
有不少附庸風(fēng)雅的‘大老板’,買不起真跡,想要買個仿畫兒來裝點門面,可是自己又要擺出來那副架子,晏悅一的師父倒是能不動氣,但是晏悅一是一點兒也不想看見這類人。
“不知道你看沒看過《丹青引》?”
“算了,你應(yīng)該沒有……”寧玉澤想起那會兒看見晏悅一的時候兒,后者對于戲曲好像并不感冒,不然守著戲院開的畫店,也不至于連一張戲畫兒都沒有。
“也許聽過。”
“嗯?”
“你給我大概說一下故事?”左右現(xiàn)在也不知道自己這是個夢,還是有什么奇妙的境遇被自己遇上了,晏悅一趁著無事,也想聽聽看寧玉澤的想法兒。
畢竟剛才那些話在晏悅一心里邊兒還是有道理的。再得其神韻的仿品也不是原作,晏悅一可不覺得什么時候自己的畫被人仿了,自己心里邊兒能舒服。
一五一十的把故事講了一遍,盡管這出兒戲沒排多久,但是把臺詞兒記下來是一個戲曲演員最基本的功夫。真要是到了臺上邊兒忘詞兒,不如別唱了。
“聽過?!?p> “嗯?”寧玉澤可不覺得晏悅一像是喜歡聽?wèi)虻?。不然就以昨天下午后者的無所事事,又何必不去買一張戲票呢?
“我?guī)煾赣袀€唱片還是磁帶,他總是輪換著拿出來放。”
“有時候兒是荀派的,有時候兒是梅派的,他和我念叨過,但是我一直沒記住過……”
畫外的陽光偏移開了,窗外的竹子被打在畫卷上邊兒。原本焦?jié)庵氐漠媰荷线厓海侄嗔藥灼蛢?nèi)容很不搭調(diào)的竹葉兒。
一邊兒是文人雅士憂國憂民之心畫下的流民凄苦,一邊兒是無人問津的自然風(fēng)物,二者在此時此刻交疊在一起,實在是有一種恍然隔世的錯覺。
就像是寧玉澤和晏悅一分不清現(xiàn)在到底是在夢里,還是一場畫中仙的奇遇一樣,琢磨不清的事情,干脆放下來,拋開眼前的迷霧,去看更深層次的內(nèi)涵。
“那你應(yīng)該知道《丹青引》里邊兒女主,就是仿畫維持生計的?!?p> “所以我剛剛說‘也是’。大畫家并不缺這么一點兒錢,買畫兒的人出于各種原因,要的是風(fēng)雅,也不缺錢。能把畫兒仿的除了本人都認(rèn)不出,也就能有自己的本事,只是被生活逼的無奈,才放棄了自我。”
寧玉澤這一大番話說完之后,竹子的陰影兒貼到了身上,一下兒半個身子被擋在陰影兒里邊兒,沒了陽光的溫暖,讓人不自覺的移開,去尋找一個更舒服的地方。
“所以什么算自我?”晏悅一小聲兒呢喃了一句。
正瞇縫著眼睛曬太陽的寧玉澤活像是一團軟軟的布偶貓,慵懶極了,晏悅一的話顯然也沒有被前者聽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