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沒有離開的意思。
莫嫣正想著該如何告別以結(jié)束這場令她極為不自在的交談時，卻見菲菲突然一只長臂搭上謝景歡肩膀，笑著說：“謝同學(xué)，你剛剛沒有拒絕我的晚餐邀請就算是答應(yīng)了哦，我和阿嫣來的時候，看到前面有一家生意很好的館子，要是不嫌棄，我們就去那里吃如何？”
莫嫣扶額。
她怎么不知道這位丟三落四的菲大王什么時候變得記性這么好了？
現(xiàn)在，她只希望謝景歡能夠識趣一點。
豈知，謝景歡卻微笑說：“我和莫老師也多年未見了，正好趁吃飯的時候，我還可以把照片修好，今晚就可以發(fā)給你了，不過怎么能讓客人請客呢，長沙是我生長的地方，理應(yīng)由我來盡地主之誼才是?！?p> 這意思，是非常樂意地答應(yīng)一起吃飯，還是慷慨請客的那個。
莫嫣只有假笑。
十多分鐘后，三人站在街角的一家菜館門口。這時候正是店里生意最好的時候，好容易等到一張四方的長方桌，要兩人一邊。莫嫣見謝景歡有意無意地向她靠近，立刻知道他的打算，拉住菲菲的手與她坐在一邊。謝景歡在原地站了一秒，然后波瀾不驚地在莫嫣對面落坐。
菲菲接過服務(wù)員遞過來的菜單，一邊翻看，一邊糾結(jié)：“每個菜看起來都好好吃，好難選呀！”
“可以先來一碟糖醋魚，是這里的招牌。”謝景歡提議。
菲菲立刻圈上，莫嫣卻蹙了蹙眉，糖醋魚是她最喜歡的一道菜，也是她最會燒的一道菜，還是謝景歡教她的。
她最喜歡糖醋魚酸酸甜甜的味道，像生活的味道，謝景歡特意從劉媽那里學(xué)來做給她吃，還教她，依稀記得她學(xué)了四五遍才學(xué)會，對于燒這種大菜她總感到恐懼和不自信……
現(xiàn)在，她依舊只會燒這么一道大菜。
在謝景歡的引導(dǎo)下，不過一眨眼功夫，菲菲就已勾選了五六道菜，莫嫣掃了一眼，竹筍燉雞，麻辣牛肉粒，八寶粥，菜心，土豆片炒肉，肉片湯，全是她最喜歡吃的。
謝景歡添了三杯牛奶紅茶和一道餐后點心，把菜單遞給莫嫣，柔聲說：“莫老師，你看看還需要添些什么?！?p> 莫嫣搖搖頭，說：“已經(jīng)夠了。”
在等菜的空隙，菲菲八卦地問：“謝同學(xué)，你是湖南人，應(yīng)該很能吃辣吧?！?p> 謝景歡搖頭，“也不太能?！?p> 菲菲發(fā)出感慨：“阿嫣也不太能，你們兩個真是一對偽湖南人?！?p> 謝景歡聞言，偷偷看了眼莫嫣。店里燈光是偏暗的暖色調(diào)，莫嫣和菲菲都沒有看見謝景歡臉上一紅。
趁著話頭，莫嫣隨口問道：“你現(xiàn)在應(yīng)該大四畢業(yè)了吧?！?p> 謝景歡點點頭，“嗯。我計劃自己開設(shè)公司?！?p> 莫嫣愣了愣，只得接著問：“你計劃開設(shè)什么公司？”
“建筑工程事務(wù)所，”謝景歡眼眸里都泛著微笑，“莫老師，還記得當(dāng)年你看見我設(shè)計的房屋設(shè)計圖，非常表揚我很有設(shè)計天賦?！?p> 他話沒說完，菲菲“哇”的一聲插進來，喜上眉梢地說：“謝老板，你要開建筑工程事務(wù)所啊，嘿嘿，我和阿嫣正打算找人裝修公司，要找人設(shè)計效果圖呢，嘻嘻，肥水不流外人田，我們找你行不行？……”
莫嫣在桌下直拉菲菲衣角。
菲菲缺根筋地大聲問：“阿嫣，你拉我衣角干什么啦？”
莫嫣羞得想挖個地洞鉆進去。
謝景歡看著莫嫣，嘴角浮起寵溺地笑容，說：“當(dāng)然可以，我給你們打六折，六六大順?！?p> 財迷菲菲高興得差點要從沙發(fā)上跳起來，還強逼謝景歡拉鉤上吊，提醒他不許反悔，否則就是烏龜王八蛋。
莫嫣根本插不上話，只得望向窗外，悲催今天應(yīng)該看個黃歷再出門的。
菜很快端上來了，擺滿了一桌子。
菲菲是自來熟，一邊吃一邊不停地問謝景歡哪個省有哪些特色小吃和名勝，路線怎么走最劃算。謝景歡真是一流的外交交際人才，一本正經(jīng)地談笑風(fēng)生，好像對任何事都了如指掌。菲菲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
卻苦了莫嫣。
這頓晚餐于她而言，簡直可算是食之無味，如坐針氈，度秒如年。謝景歡突然為她布菜，輕聲說：“莫老師，多吃一點竹筍燉雞，剛端上來的，潤潤喉?！?p> 莫嫣禮貌地道了聲“謝謝?！?p> 她視線落在他的手指上，非常修長。
飯吃到后半段的時候，謝景歡開始專注地修照片。他的側(cè)影迎著燈光，目光下視，睫毛像關(guān)在玻璃杯里米色的蛾翅，歇落在清秀而深邃的面頰上。
菲菲壞壞地笑著問：“謝老板，瞧你動作這么熟練，不會是從女朋友修照片中訓(xùn)練的吧?！?p> 謝景歡臉色陡然一變，說：“我沒有女朋友。”
他飛快撇了眼莫嫣，頓了頓，似是覺得還不夠詳細明白，又補充說：“一直都沒有?！?p> 許是因為他太嚴肅了，唬得菲菲大氣不敢出。
莫嫣分別為他們添一塊點心，岔開話題說：“嘗嘗這道芝士蛋糕，看起來很好吃的樣子?！?p> 謝景歡很配合地勺了一羹，點頭說：“的確很好吃，像泰拉密沾蛋糕的味道?！?p> 莫嫣問：“是嗎？我都沒有聽過呢?！?p> 謝景歡耐心解釋，“泰拉蜜沾是一種意大利乳酪，制成芝士蛋糕，就是泰拉密沾蛋糕了，我下次帶給你吃?！?p> 下次？莫嫣默然半響：“好?！?p> 謝景歡緊皺的眉宇舒展開來，仿佛春風(fēng)拂面，羞澀中難掩喜悅。
飯桌上的氣氛總算恢復(fù)如初，菲菲又變得話多起來，莫嫣舒了口氣，又變成那個埋頭默吃的局外人。
謝景歡目光沉沉，突然說：“照片都修好了，總共二十一張，都發(fā)你微信了。”
莫嫣驀然抬頭，正對上謝景歡的眼睛。
他那雙眼睛的確好看，眼型完美，雙眼皮，睫毛濃密纖長，虹膜淡褐色，清澈透明。細心的女人看了，母性全部被激發(fā)出來，無可抗拒。莫嫣努力回憶與謝景歡在一起的畫面，但能想起的卻廖廖無幾。
唯一印象深刻的是——
初次見到他的時候，被他這雙眼睛所驚艷，不能自恃。
該怎樣形容他呢？
他當(dāng)時很不開心，一打開門便倚在門框，雙手抱胸，眉頭緊皺，俊臉微微向上揚，帶著種十分抗拒的神色上下打量她，說：“你就是謝太太為我新聘的語文家庭老師？湖南大學(xué)的高材生，可不過也只是個學(xué)生，你確定能夠勝任？我的情況想必謝太太已經(jīng)和你說了，用兩個字形容就是‘垃圾’，用四個字形容就是‘非常垃圾’，你要不想像前面的五個老師一樣被我氣出高血壓，我勸你現(xiàn)在懸崖勒馬還來得急?！?p> 只可惜莫嫣的座右銘是：所有那些殺不死她的，都將使她變得更加堅強。
何況她很缺錢。
是非常非常的缺。
所以她非拿下這份高薪兼職不可。
莫嫣臉上擠出微笑，說：“這個世上能把我氣出高血壓的人，恐怕還沒有出生呢。”她伸出手，“我叫莫嫣，莫是莫非的莫，嫣就是嫣然一笑的嫣，你可以稱我為莫老師，也可以直接稱呼我的名字。”
說完，她靜靜地等待著謝景歡的反應(yīng)。
過了好半響，謝景歡總算開口：“請進?！?p> 謝景歡沒有接受她的握手，但他們也成了師生關(guān)系。每個周末，她會準時去到謝宅為謝景歡補習(xí)語文，起先，謝景歡很不配合，總是和她唱反調(diào)，后來，也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竟開始變得積極主動起來。
她發(fā)現(xiàn)他很愛寫湯顯祖在《牡丹亭》里寫的一句話——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她認為他早戀了，但他一口咬定：“沒有?！?p> “哇！阿嫣，快讓我瞅瞅我的美照?！?p> 莫嫣耳邊傳來菲菲激動的聲音。她回過神來，謝景歡那雙深沉漂亮的眼睛便映入她眼眸，那么熱烈，那么直白，似乎迫切地想從她臉上找出些什么。
莫嫣先是怔了一怔，低頭解開手機屏幕，低聲說：“店里信號不太好，還沒有傳過來----”
她看見謝景歡還在直勾勾地看著她，臉上不由自主地紅了起來，自己覺得不對，臉上熱烘烘的，熱氣非常大。她將滑落的一縷發(fā)絲別至耳后，然后轉(zhuǎn)頭對菲菲說：“我出去找個信號好點的地方?！?p> 她走出去的動作雖然很從容，可是被夜風(fēng)一吹，腮頰上頓時涼颼颼的，可見剛才是熱得多么厲害了。自己是看不見，可是謝景歡一定看見了。這么想著，心里一急，莫嫣臉上又紅了起來。
就在這時，身后突然傳來一句，“莫老師?！?p> 莫嫣回頭一看，謝景歡正從店門口的臺階上走下來，步履穩(wěn)重，身姿挺拔。幾年不見，他變成熟了好多，從大男生變成大男人了。
“你怎么也出來了？”莫嫣剛剛雖然無緣無故地窘成那樣，這時候與謝景歡面對面說話，倒又變得淡定自然起來。
謝景歡微笑說：“很久沒見莫老師了，想和莫老師單獨說說話?！?p> 莫嫣也微微一笑，說：“我只輔導(dǎo)了你一年的課，而且也不比你大幾歲，以后你還是不要這樣叫我了?！?p> 謝景歡垂眸，半響，低聲說：“不管怎么說，你永遠都是我的老師，我也永遠都叫你莫老師。”
只要是謝景歡認定的事就很難改變，這一點，莫嫣早在當(dāng)年就深深地領(lǐng)教過了。她輕輕嘆一口氣，笑說：“三、四年沒見，你的固執(zhí)勁還是一點也沒減?！?p> 謝景歡眸光一閃，說：“莫老師，你說得不對，準確地說是三年零一個月七天?！?p> 莫嫣驚訝地瞪大眼睛，“你記得這么清楚？”
剛說完，她就后悔了。
謝景歡得意一笑，說：“這只能說明我心里一直想著莫老師，那么莫老師呢？這么多年，莫老師有想起過我嗎？”
莫嫣說不出話了。
憑良心講，要不是今晚“恰巧”碰見，她想，她恐怕永遠都不會想起謝景歡這個人來吧。
謝景歡眼中仿佛略過一絲失望，抬頭望著夜空，忽然說：“莫老師，我窗前的那棵楓樹又紅了?！?p> 莫嫣想起那棵楓樹，謝景歡曾告訴過她，那是他八歲生日那天親手種下的，一到秋天，窗外便綴滿鮮紅色的楓葉，疊得無窮無盡，清香微甜。
莫嫣說：“不知不覺又是秋天了。”
謝景歡問：“莫老師，你猜已紅了多少片葉子？”
莫嫣失笑，“這怎么能猜得出？”
謝景歡說：“五十七片。”
莫嫣的心沉了下去，笑容也凍結(jié)。
因為謝景歡也數(shù)過楓葉。
她知道一個人在數(shù)楓葉的時候，那是多么寂寞，多么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