側(cè)院廊檐下住了一窩燕,凌鐺倚著廊柱仰頭往上瞅,來來回回數(shù)了好幾遍,硬是沒數(shù)明白窩里到底住了幾只。
“四姐~”凌岑散學(xué)回來,從廊下草叢里冷不丁地鉆她背后,又故意壓低聲音喚她,等她一轉(zhuǎn)頭,立馬捏出一條蛇腦袋送她眼前。
“你看!我又找到個寶貝!”他笑得牙不見眼。
凌鐺嚇得魂飛魄散,瞪圓了眼,一回神,一個手刀劈他腦袋上。
凌岑護著腦袋被她追著滿園子打。
凌鐺氣喘吁吁,撐柱歇息,朝頑皮搗蛋的凌岑放狠話:“你再拿稀奇古怪的東西嚇我,信不信我告三姐去,等著念叨吧你!”
“三姐還氣著呢,整日里茶不思飯不想,她才沒心思管我呢?!绷栳嗔藗€竹編緊口籠子,手腳麻利的將蛇搗進去,塞上蓋子。
凌鋒已離開一月余,他是當(dāng)真信了那日凌靜情急之下出口的氣話,至今未有一封家書寄回。
而凌靜似乎跟著走進了死胡同,整日悶屋里神色懨懨。凌瓊生怕她悶出病,請了大夫上門看診,說是怒急攻心,憂思過重。大夫開了藥方子,讓她靜養(yǎng),寬心。
“告書院先生去,打你手板心,罰你抄書默經(jīng)?!绷梃K改口,末了對他冷哼一聲,故作氣惱背去身不理他。
凌岑拎著蛇籠子顛顛跑來挨她坐下,抱拳朝她作揖,討笑道:“下次不敢了,四姐姐你大人大量,就放我一馬吧。可千萬別告書院去,介時打手心罰抄書事小,丟了弟弟面子才事大。四姐姐,我在外面替家里掙面子,你也跟著沾光不是?四姐姐,別氣了嘛。”
凌鐺啐他:“沾哪門子光?指不定在書院里怎么淘別人的氣,面子光你都掙不上?!?p> “哪能呢,我可討喜了。”他往懷里掏出一本書,獻寶似的呈她眼前,“在集上淘到個好寶貝?!?p> 凌鐺拿腳尖踢蛇籠,對他口中的寶貝興致缺缺。
他上趕著跟她顯擺:“你別不信。上頭說了,比蛇蟲百腳更毒者當(dāng)屬蠱,蠱乃毒中王,養(yǎng)蠱者百毒不侵,且”
不等他說完,凌鐺劈手奪了他的書。
慘白著臉色翻開書,不曾想內(nèi)里的文字似蝌蚪,任她急慌慌翻到最末頁,硬是找不出一個她能看懂的字眼。
“賣書的老頭子說,這本奇書專用西疆國祀文所撰,不加以疆國典卷宗籍輔佐,一般人終其一生也摸不到頭緒。那老頭是個實在人,竟附贈我一沓疆國祀文典籍,被我照單全收了?!?p> 凌鐺啪的一聲扣上書,一時心緒難寧。
她直到此刻才意識到,書中劇情不可逆轉(zhuǎn),總在不經(jīng)意間埋線設(shè)伏,猝不及防的展開劇情。
一開始的寧家下聘強娶凌瓊,凌瓊逃婚;緊接著?州戰(zhàn)亂,凌鋒離開甘州城參軍;再到如今的凌岑偶然尋得西疆奇書,冥冥之中又將脫離開的劇情拉回到屬于他自己的主線。
“走!我?guī)汩L見識去!”凌岑誤以為她不信,拉著她就往他屋里跑。
側(cè)院連接書房,凌淮正坐窗前溫書,他余光瞥見凌岑拽著凌鐺拐進六角門洞,一個晃眼就跑不見了人影。
他注目觀視,無意識擱了書,面上情緒寡和,難以捉摸。
一到屋里,凌岑翻箱倒柜,歪趔著身子趴床底下,薅了好半晌,終于拽出一本厚厚的書典。
他撣去灰塵,伸長雙腿圈夾著書,坐地上招手喚凌鐺來瞧:“來來來,你好好看看,我沒騙你吧。”
凌鐺蹲下身,發(fā)散著思緒聽他滔滔不絕,她絞盡腦汁籌劃,思索著怎么開口引導(dǎo)他才顯得合乎情理。
“阿岑?!彼驍嗨?。
“嗯?”他偏了腦袋瞧她,因興奮而瀲滟了一雙眸子,顯得嬌憨。
“你說,要是把這本奇書翻譯成通俗易懂的文卷,經(jīng)你手流傳到民間,到時人人傳頌習(xí)讀通曉西疆蠱毒,你豈不是做了一件千古流芳的大善事。說不定,天下百姓為了感謝你,專為你篆書建廟立功德碑?!彼醚院谜Z慫恿他當(dāng)好人做善舉。
“我才不要,一聽就不靠譜。”凌岑嗤之以鼻,且言辭振振道,“奇書孤本哪能傳入他人耳?我自己獨占盡享不美么?自古醫(yī)毒不分家,等我把奇書吃個透徹,做那掌人生死的神醫(yī),此后專等人上門,觀賞他們死乞白賴地跪我跟前求我辦事。到那時,金銀珠寶,奇珍異石,天下美物,豈不盡入我囊中?”
他譏誚:“誰要當(dāng)什么狗屁倒灶的轉(zhuǎn)世觀音大圣人,讓他自個兒當(dāng)去好了。我一凡夫俗子,自認(rèn)德才有虧,才不稀罕奉陪?!?p> 忽而一個轉(zhuǎn)瞬,他面上的不屑,立馬變回笑容燦爛,湊她跟前討巧道:“不過呢,四姐姐在我這里有特例。你讓醫(yī)誰就醫(yī)誰,分文不取?!?p> “什么特例?”凌淮不合時宜的現(xiàn)身門口,“你們在做什么?”
他一出聲,驚得屋里交頭接耳的兩人立馬分開腦袋。
凌岑噌地一下直起身板,同時一個使勁,將書典推回床底。
“我跟四姐說你功課特厲害,正夸你呢,什么都沒做。嘿嘿,五哥,你不是在書房用功嗎?怎么過來了?”凌岑眼珠子骨碌碌轉(zhuǎn)悠個不停。
“他嘴里能有什么好事?聽他顯擺豐功偉績?!绷梃K瞥了眼做賊心虛的凌岑,皮笑肉不笑。
并在心里狠狠唾罵自己越活越回去了,明知凌岑是個什么壞痞性子,打小鬼機靈一個,她妄想指望自個兒僅憑三言兩語能誘導(dǎo)他做活雷鋒。
真是久不用腦子銹掉了。
凌淮溫和回道:“擔(dān)心三姐,準(zhǔn)備去她屋里坐坐。阿鐺,與我一道嗎?”
凌岑偷偷扯住凌鐺衣角。
凌鐺心領(lǐng)神會,當(dāng)即婉拒了:“你先去,我一會兒再過去。岔開著去陪她說話,免得讓三姐有空閑時間胡思亂想。”
凌淮好脾氣好說話,乖乖離開。
等人一走,凌岑一個箭步?jīng)_到門口,雙手扒著門沿,目送凌淮出了院子,他啪的一聲合上門。
還不放心,背抵著門,等了一會兒,又忽然打開門,兩扇門板夾著腦袋往外打望。
“干什么?做賊呢?”凌鐺看他防賊似的探頭探腦。
凌岑別上門,神叨叨湊上前,壓著嗓門說:“你不覺得五哥近來很不對勁嗎?”
“哦。你具體說說他哪里不對勁了?”凌鐺不以為意。
“具體說不上來,反正我總感覺怪怪的?!绷栳ザ鷵先啦怀鰝€所以然,索性抱著她胳膊,怨聲載道,“四姐姐,我倆才是親姐弟,該我們倆親熱,他卻總來攪和我倆好事?!?p> “……”咱倆也不親。
凌鐺無奈又好笑,捏著他肉乎乎的小臉蛋,說:“以前怎么沒發(fā)現(xiàn)你這么見外呢?”
最內(nèi)的大院正堂上建了二樓,視作凌家女眷閨房,不僅有閨居,還單獨置了小廚小賬閣。家中值錢的東西全鎖于賬閣里,同凌瓊居臥毗鄰。
凌淮進屋時,凌靜歪斜著身子側(cè)躺在窗下榻沿,榻前擺了一盤棋,黑子白子全放她手邊,她正手執(zhí)白棋落子。
“無事不登殿,今日還單你一人來,怎么,瞧我笑話?”她隨手丟了棋。
“僅是好奇雷厲風(fēng)行如你,竟也會有想不開的時候?!彼渥灞P前,拿了黑子落棋。
“你倒是聰明,袖手旁觀撿清閑?!彼押谄骞捱f給他。
“三姐這盤自弈,中規(guī)中矩走棋譜。眼下?lián)Q人對弈,我可不會比照棋譜下死棋?!?p> “有話不妨直說?!彼蓝⒅湎碌暮谧樱笾鬃舆t遲未動。
“白撿一世,生怕重蹈覆轍,患得患失,人之常情。可這世上,向來不會讓僥幸者白撿便宜,代價總是有的,關(guān)鍵在于取舍。而今生,你我心存棋譜上了棋盤,還怕破不了前世定局?”
“該來的總會來。”凌靜頹然閉眼,將棋子落下。都那般嚴(yán)詞厲語,不惜翻臉,可二哥還是同前世一樣,單槍匹馬去了戰(zhàn)場。
“可我們一個不落的出了甘州城,回了榆州上賦,有了變數(shù)?!?p> 凌靜心頭一震,定眼看他。
“有變數(shù),便尋破綻,破命數(shù),解定局。”
凌淮成竹落子,棋盤上迎面倒戈的局勢瞬息萬變,全沒了章法,勝負(fù)難料。
他點到即止,另起了話頭:“你再繼續(xù)這樣癱下去,別的不提,單一個阿岑,縱著他性子不管不問,早晚惹出是非。”
“他在書院欺負(fù)同窗,人家找上門了?”
聯(lián)想到凌岑那乖邪性子,凌靜立馬來了精神,風(fēng)風(fēng)火火趿了鞋,徑直拐下樓,踢踢踏踏穿進月洞門,闖入凌岑院里。
一把推上門,沒推開,門從屋里反鎖了。
“阿岑!開門!青天白日鎖屋子,你又背著人整什么幺蛾子?!”
凌岑嚇了一跳,著急忙慌藏好蠱書,揚聲回道:“哪有!四姐求我給她念話本子呢!”
凌鐺:“……”
信手拈來的本事她自愧不如,皮孩子撒謊成精了。
門一開,凌靜審視了屋里一圈,又低頭審問凌岑:“在外惹事了?”
“哪有!”凌岑昂著腦袋仿佛含冤受屈。
“惹先生生氣了?”
“沒有?!毖壑樽愚D(zhuǎn)悠一圈,別開臉。
“課堂上跟先生頂嘴了?”
“沒有?!?p> “當(dāng)真?”凌靜稍微露了鋒芒壓他。
“沒,沒有!”明顯心虛氣短,氣勢不足。他一雙眼珠子骨碌碌轉(zhuǎn)得歡實,硬是撇開脖子不敢跟她對視。
“嗯?”凌靜拖了長腔逼問。
畢竟只是幾歲大的孩子,哪里招架得住正宮皇后的氣魄,縮著脖子,囁嚅著唇不敢吱一聲。
他躲在凌鐺身后,死扒著手臂擋住臉,眼睛亂轉(zhuǎn),一不小心瞥見凌靜身后緊跟來的凌淮,他又立馬來了氣勢。
瞅著凌淮陰風(fēng)怪氣道:“五哥一嘴金玉良言,單他一人去陪三姐說話,立馬病除,還能上眼藥?!?p> 凌淮沒搭理他。
凌靜氣得不行,伸手揪住他耳朵,扯到自己跟前來訓(xùn)斥:“頂撞先生你還有理了?”
他護著耳朵嚷疼,嘴皮子卻硬,理直氣壯道:“先生也是人,說的不對還不準(zhǔn)人指正嗎?我那不是頂撞!是辯術(shù)!”
“回去給我抄書學(xué)尊師重道!”凌靜揪著他往書房去。
“先生已經(jīng)罰抄過了!”
“正好,多抄幾遍長記性?!?p> “四姐姐,四姐姐救我!”
凌靜唰地一下轉(zhuǎn)頭,對凌鐺訓(xùn)道:“阿鐺你也是!少看話本子,看多了壞腦子!”
“…好?!绷梃K維持假笑。
等吵吵囔囔的姐弟倆出了月洞門,凌淮上前一步開口:“阿鐺,我”
“阿淮你也給我過來!”凌靜忽然趔回個腦袋,冷不丁打斷他未出口的話,“替我監(jiān)督阿岑抄書!身為兄長,看管不當(dāng),也有你的不是。”
凌岑在一旁幫偏腔:“對對對!五哥沒擔(dān)當(dāng),他在書院里不幫襯我,回家還告小狀!必須罰抄書!”
凌淮:“……”
凌靜心結(jié)一開,容光煥發(fā),將家中里里外外肅整一通。
門廳安置了兩名護院,外院添了五個小廝打雜,女眷內(nèi)院挑了三個婆子,六個丫鬟。
最初打算尋兩名書童陪凌淮、凌岑上書院,順帶服侍飲食起居??闪栳阑畈辉敢猓杨^晃成撥浪鼓。
他在院子里偷養(yǎng)蠱蟲,各類蛇蟲癩蛤,屋里匿藏雜書邪文一大堆。隨身跟個人,那就是專門盯梢,他那一屋子秘密,不出一刻,準(zhǔn)會捅到凌靜面前,到那時候,哪有他自由日子過。
凌淮雖沒直言拒絕,但給了明話要合眼緣才肯要。
兩兄弟難得同心同德一次,正好他們同讀一家書院,互相照顧,一時半會兒也用不上書童伴讀。
凌靜行規(guī)矩,正家風(fēng),實實在在苦了凌鐺。
她在鄉(xiāng)村田野里自在逍遙慣了,哪里耐得住性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更別提,一天到晚,行動坐臥,隨身跟著兩個丫鬟,不錯眼的盯著她。
活似兩個大型探照燈,如同坐監(jiān)。
尤其是男女設(shè)防,專防凌淮跟防登徒浪子一般。比如禁止他進她臥室,行距不得過三尺,言談不過三句等等。
起初還規(guī)定男女不同席。
凌岑不同意,分開用膳的頭一頓,他就撒潑打滾表示抗議,擾得家里人頭疼欲裂。
“全是借口!你們分桌吃好的!吃獨食爛肚子!我不管,我不要分桌。嗚嗚嗚嗚嗚,娘死了,爹不在,姐姐們還合起伙來行些臭規(guī)矩,擺明是欺負(fù)我們,不給吃香不給喝……”
凌岑在院子里鬼哭狼嚎,凌淮一手端一個飯碗,悶聲不響耷拉著腦袋立門洞前,配上凌岑拉長腔唱大戲的哭訴,好似受了天大委屈。
“行了行了,別嚎了,我頭要炸了。一家子分桌吃飯確實不像話,我們家不興那一套死板教條。關(guān)起來門過日子,誰敢去外面亂嚼舌根我摘誰舌頭!”凌瓊受不了,松口讓他們倆上了桌。
事后凌靜找凌瓊談話。
凌瓊無奈嘆氣,揉著額頭打斷她:“阿靜,我知道這個世道待人苛刻,動不動就拿規(guī)矩壓人,你也是為了這個家著想??墒?,我身為女子,大門進出也未變裝遮掩,更是從早到晚在外拋頭露面,與男子同席把酒言歡,勾欄瓦舍我都去過,小倌女妓的小手沒少摸,逢場作戲時,男男女女的口脂更沒少吃,令咱們家聲名狼藉?!?p> 凌靜急忙出聲解釋:“我沒有那個意思。我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