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阿寧看著對面的顧繁春,數(shù)月不見,此人倒是少了許多書生氣。此時小二將新上的茶水端了上來,是上好的毛湖巔,南方一帶專產(chǎn),茶湯清亮,香味醇厚,受到一片文人雅士的喜愛,他們常愛用此茶喻人之高風(fēng)亮節(jié)。顧繁春掃了一眼茶盞,卻并未為其所動。他看著阿寧自顧自地將切成小塊的糯米糕吞食入腹,似乎并不好奇為何自己會找上門。
“看樣子寧姑娘是知道我的來意?”
“桑。”
“恩?”
“桑姑娘?!闭f著阿寧又指了指自己。此前眾人不知她姓氏方才以名喚姓,但如今阿寧卻認(rèn)為這姓氏倒是頂重要之物,因為那代表著她的家族。
顧繁春會意,道:“抱歉,桑姑娘?!?p> 阿寧笑了笑,將手中的竹簽放了下去。
“我知不知道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問什么?!?p> 顧繁春凝著眸子看向那一雙如珠玉一般的雙瞳,上寧的事跡在西南邊陲幾乎無人不曉,當(dāng)年為了開辟慶同在西南的商道,她以人為棋,連戰(zhàn)七部族長,這種人肉棋身的打法至今仍在西南流傳。西南十一部崇尚最原始的肉身強(qiáng)悍,她便利用此將人搬到了棋面之上,這種打法除了考驗下棋之人的謀略之外,還考驗棋人自身的能力。當(dāng)日她所派出的棋人并無絕對過人的實力,但最后卻是她全勝的戰(zhàn)績。足見無論是在謀略還是識人之上,上寧此人都有著極高的天賦,因此顧繁春知道,與她圖謀略之事是在浪費(fèi)功夫,不如坦白相待。
因此,他直言道:“姑娘當(dāng)日是否是知曉將軍手中有足以引發(fā)動亂之物,所以才引我加入日升軍?”
阿寧點了點頭,看起來十分輕松的模樣。顧繁春愣了愣,原本他以為阿寧會遮掩一番,畢竟將燙手山芋丟與人這種事可不是那么正義凌然,但阿寧卻沒有隱瞞的打算。
見顧繁春臉色并不那么好看,畢竟沒人喜歡被人算盡,阿寧笑了笑,道:“不過我也沒有想到那么長遠(yuǎn),只是覺得你與蕭盛的性格互補(bǔ),說不定能成事?!?p> 聽阿寧這般說,顧繁春的臉色方才緩了緩。
“我此番前來便是想問姑娘,如何看此物?”
“于大淵是錦上添花,于大成是戰(zhàn)亂的起始,于蕭將軍,”阿寧頓了頓,“是禍福相依之物。”
大淵能在承德大陸有近千年的傳承,有一半都是因為大淵的兵力強(qiáng)盛,所配備的軍器皆是精鐵打造,光這一點便能碾壓大成等其它大國,所以這座鐵礦給予大淵是錦上添花,若給予大成,那么大成便有了與大淵一戰(zhàn)之力,必然會往東拓展疆土,彼時整個大漠都將牽連其中,而對于蕭盛,沒有開采和精煉技術(shù),空有寶藏?zé)o非是等人來搶奪的下場,這些不難理解,那所謂的福又在何處?
“先生會讓蕭盛護(hù)送阿蘭朵上京不是已經(jīng)有對策了么?”
聞此顧繁春笑得有些無奈,“我原本是打算用這礦脈去換取西南邊陲的貿(mào)易機(jī)會,但將軍卻想直接賣錢,這一點上我們尚未達(dá)成一致。”
這倒像是蕭盛會做得事,阿寧微微低斂了眉目,唇邊的笑掩住了眼底的冷淡,“你們又怎么知道厲帝會與你們做這筆交易?”
阿寧此問讓顧繁春收了笑意,搖曳的天光在阿寧的臉上投射出晦暗不明的陰影,“無主礦脈發(fā)現(xiàn)者為主,若厲帝將蕭將軍留在大淵,那礦脈便理所應(yīng)當(dāng)是大淵的了,又何須花錢費(fèi)力去‘交易’?”
蕭盛如今隨在西南邊陲有極高的名聲,但絕不可低估一個君主為獲得更強(qiáng)的兵力所能做出的事,尤其大淵本就曾與他國因礦脈而發(fā)生戰(zhàn)爭,況且為王者習(xí)慣的是他人的貢獻(xiàn),以物換物那是商人的思維,厲帝可不吃這一套。
“姑娘的意思是?”
“賞賜是要討的,不過東西不用明給?!?p> “怎么說?”
問及次,阿寧端起了茶盞抿了一口,卻是不再開口。顧繁春見此,知道自己意圖過于明顯,于是謙遜地笑了笑,道:“還請姑娘明示。”
阿寧搖了搖頭,道:“早在阿蘭朵出現(xiàn)時我便知道你們的來意,只是我是一個生意人,有來有往才是我的行事之道?!?p> 阿蘭朵那般不甘心的離開,阿寧便知道會有后招,原本單只有顧繁春與蕭盛,阿寧大概率是不會去攪和西南的事,但如今還有阿蘭朵,鮮國的大公主。大漠最西邊的國家,光從中途的耗損、運(yùn)送的危機(jī)和收益來講,慶同未必會看得上鮮國,但阿寧不同,在阿寧的眼中,鮮國同時也是最西邊的口岸國家,她看上的是鮮國以北的大成,一個富裕程度不輸大淵的國家。
而正是因為她有意參與,才會有條件、有對價,否則一切都是空口白談,阿寧不會廢這個功夫。這個道理顧繁春懂。
顧繁春沉了沉眸子,問道:“姑娘想要什么?”
阿寧放下茶盞,淺笑著看向顧繁春,道:“我要的是你們能給的,也是三贏之局。”
那日,安城西的隊伍浩浩蕩蕩走了老遠(yuǎn),日頭直至西斜,阿寧方率先一步離開茶寮之內(nèi),顧繁春思緒良久,對阿寧的話依舊心生震撼,從前只聞上寧膽識過人,今日方知正是因為她過人的見識才能有如此的膽量。
月余之后的皇宮夜宴之上,厲帝沉醉于鮮國使臣對大淵國力的吹噓之中,多年來,大淵與大成雖分屬兩地,但比較在所難免,更何況由于中間橫跨著荒原,兩國之間的消息并不那么靈通,皆相互有所忌憚,此次鮮國請兵便給了厲帝一個正當(dāng)?shù)睦碛蓪⒈Σ渴鸬酱蟪傻募议T口,此后大成的一切都可謂在大淵的眼皮子底下,這如何不令他快哉。因此鮮國請兵一事很快便得到皇帝的許可。
而蕭盛此番護(hù)送使臣隊伍亦是有功,厲帝提及蕭盛的獎賞時,蕭盛提出想為鮮國與大淵打開商貿(mào)的通路,由日升軍專門護(hù)送商隊通過大漠,此時阿蘭朵也請厲帝批準(zhǔn),厲帝立刻尋了商行司的人來詢問此事是否可行,得到的結(jié)果是,只要行程安全有保證,民間的商隊自然愿意往返兩國,只是日升軍的開銷可能會較為龐大,這條商路的“管理費(fèi)”可能前期難以支付那么多。
厲帝聞此便知蕭盛果然要的是錢,當(dāng)即大笑,隨即道,大淵可以負(fù)擔(dān)這條商道頭一年的出入費(fèi),此后若是沒有商隊前去,生意未起來,商隊能支付多少就自看天命了,蕭盛雖心有不愿,還是隨即應(yīng)下,又趁著厲帝高興,讓其為商道賜名,最后厲帝倒是給擬了一個“恒盛”。
夜宴之上,儲君笑得幾分意味不明,他并未參與皇帝與蕭盛等人的談話,只是靜靜地聽著,杯盞之中的酒水印出他眼眸之中浮起的悅色,能讓一個貪財之人放棄眼前財物最好的辦法就是給他更大的財富。
一個礦脈再值錢,厲帝也不可能花天價去購買,但若是能建成一段商道,按照慶同如今的收入比例算,日復(fù)一日,這收益便十分可觀了,只不過,蕭盛提的這條商道之上,除了鮮國之外并無其它可落地的點,總體收益不能與慶同比,除非,他的目的在于鮮國背后的大成。而蕭盛席間全然未提礦脈之事,也未以此邀功,倒是讓人意外。
不知為何,蘇瓷在蕭盛的身后仿似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他斂了斂眉目,將杯盞又放遠(yuǎn)了些。
宴席之間讓人意外的還有鮮國的這位長公主,她提及家鄉(xiāng)的政商都可謂是了若執(zhí)掌,尤其對于通商之事十分執(zhí)著,顯然,鮮國派這位公主來可不是為了和親的,她擔(dān)得上一個名正言順的使臣。借蕭盛要建的這條商道,這位鮮國公主將兩國可以互通的商貿(mào)細(xì)細(xì)數(shù)來,厲帝心情大好倒是聽她講了許久,又囑咐太子此事可以好好斟酌。
東宮得皇帝欽點之后,在夜宴之后便發(fā)布了商道的消息,但參與的商戶卻了了,作為東宮文輔的冼九黎對于此事倒是非常著急,但自家殿下卻絲毫不急,每日里就連提都不提。鮮國使臣尚未離開,若是此事沒有辦好那就是當(dāng)著鮮國的面在拂皇帝的面子。冼九黎幾次與自家殿下提此事,他都只是輕巧地應(yīng)了應(yīng),也沒有后話,若皇帝怪罪下來,又是他的責(zé)任。念及此,冼九黎每每都能冷汗淋漓。
然而幾日過后,商行司收到淮南安城的來信,信中提及安城商會有意參與恒盛商道,并愿意攬下商戶招攬和調(diào)集等事宜。商行司將這封信送到東宮的時候,冼九黎懸著的心方才落地。蘇瓷看著那封信上安城商會的落款處簽的是桑子城的名字,唇邊不由抿出了一絲笑意。那是滿意的笑,顯然蘇瓷對于阿寧這一步棋很滿意,無關(guān)乎是否與他的計劃背道而馳,而是在于她將蕭盛乃至西南邊陲這一步必死之局盤活的滿意。
從前,阿寧雖與蘇瓷同授學(xué)于幾位老師,但阿寧的天賦的確不如蘇瓷,許多知識無法學(xué)透,尤其在于縱橫之術(shù)上,阿寧與蘇瓷不同,不善謀人心,所以她向來自許自己不過三分小聰明,當(dāng)不得大智天生。所以從前大多是蘇瓷謀劃,阿寧執(zhí)行。
潔白的信紙被天光染上暖色,在微風(fēng)撩動之下徐徐擺動,蘇瓷將信紙放下,眼中略有笑意,“果然成長了?!?p> 但是阿寧,這一局還藏著一手,你可發(fā)現(xiàn)?
月余,大淵陪同鮮國勘探恒盛商道路徑的隊伍傳來捷報,在立國以西三百里的地方發(fā)現(xiàn)了礦脈,經(jīng)核查是一處品質(zhì)精良的鐵礦,此消息一傳回國令皇帝大喜,只覺這是一個好的兆頭,隨即提了一嘴“這恒盛恒盛,當(dāng)真是為吾帶來恒勝的福星。”
只因皇帝這一句話,商行司對于這條商道重視了起來,當(dāng)即給了目前為止唯一報名參與的安城商會諸多便利,商行司的重視讓桑子城在安城商會的地位也越發(fā)重要起來,正是因為他的當(dāng)機(jī)立斷,安城商會才能有這番氣運(yùn)。
是夜,桑子城將這個消息帶回桑府之時,桑老夫人十分高興,這是這一年以來,桑府中最令人高興的事,當(dāng)桑子城向桑老夫人提及,這個主意是阿寧想出來的時候,老婦人這才對阿寧贊許了幾句,但也僅限于此了,畢竟桑老夫人在骨子里還是看不上商賈一道,認(rèn)其為下三流。
次日清晨,桑子城剛抵達(dá)商會便見阿寧跟著一同抵達(dá),今日她穿得是一襲云錦玲瓏正服,幾分正式,與她一同前來的還有明錦院十二掌柜之一的宣枝,此前在春搜之時,桑子城見過,只是他不知為何女兒會和明錦院的人一同出現(xiàn)。
“阿寧?”桑子城不解,剛剛還在家中一起用過早膳,有事為何不能在家中說,“有什么事么?”
阿寧笑了笑,道:“來登記參與恒盛商道的事?!?p> 桑子城雖然知曉阿寧在外有些生意,但也沒問過具體,權(quán)當(dāng)是一些小打小鬧,宴清安倒也沒與他提過,今日見她來倒是有些意外。
“你認(rèn)真的?”桑子城問道。
見桑子城著實不太相信自己,阿寧有些無奈地看了看宣枝,后者會意,上前道:“桑會使,我們東家有意參與恒盛商道,所以前來登記?!?p> “明錦院?”
宣枝點頭,“是的,可有什么問題?”
見桑子城幾分不敢相信地模樣,宣枝復(fù)又解釋道:“我們很看好這條商道未來的前景,并且有立國蕭侯爺?shù)能婈犠o(hù)送,安全上也有保障,所以我們打算將鮮國作為西邊的門戶國家,對外輸出產(chǎn)品?!?p> 這話與阿寧與他說的如出一轍,桑子城心中冒出來一個猜想,一個他覺得十分大膽的猜想。
“敢問宣掌柜,你們的東家是?”
隨即,在宣枝看向阿寧的眼神中,桑子城手中的筆再也握不住,吧嗒一聲掉在桌面之上,在潔白的宣紙上滾出了一大截墨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