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陽殿本應(yīng)該是這世間最光明正大的地方,真龍?zhí)熳佣俗渲?,天下英才匯聚于此,應(yīng)當(dāng)是半點(diǎn)陰霾都沒有的地方。”周恪禮抬起頭,望向正陽殿的鎏金牌匾,“可是,本宮每一次來到這里,怎么都會覺得渾身發(fā)冷呢?”
廖清河與唐鎮(zhèn)遠(yuǎn)早就候在殿前,兩人之后文臣武將依位次并列。他們幾乎年輕時候就不和睦,眼下雖然談不上水火不容,但是也遠(yuǎn)談不上和睦。兩人神態(tài)都極為肅穆,就像是兩座塑像,只是微微躬身等待著正陽殿早朝。
“這兩只老狐貍,都裝著一副昏聵而糊涂的模樣。”周恪禮看見這兩位老臣,心里本能地一陣惶恐與憎恨,“他們自以為我看不出,他們是看不上我的,甚至看不上父皇。他們雖然不說,心里可等著周恪己卷土重來呢。”
唐老國公自己雖然有的是血性與骨氣,唐家那幫不成器的玩意卻是不用擔(dān)心的,尤其銅虎金印一旦正式交到唐揆榮手里,這唐家自然也就為他所用。唯一有點(diǎn)難辦的就是唐云忠那個反骨小兒,不過這點(diǎn)小小的威脅大可以交給唐家關(guān)上門自己解決。
廖太師雖然聚集了一幫門生處處和他作對,但是誠不足為懼。那個迂腐的老儒生早年喪妻后連兒女都沒有留下,膝下唯有一個義子,據(jù)說也是個不成器的玩意,眼下似乎在南面做個小官,好像是從七品還是正八品來著,連名字都沒有什么記錄的必要。沒有子女便沒有勢力的延續(xù),等他作古后自然沒有后患。
從前,周恪禮總覺得老國公肯定是厭惡周恪己的。老國公的唐家子孫眾多,在京城權(quán)勢頗大,老國公就是為了自己的子嗣也一定是站在世族這一邊的。周恪己不識時務(wù),非要去削世族的權(quán)勢,早就被不少世家大族記恨在心里,唐家只要多加爭取必能為自己所用。抱著這種篤定的認(rèn)識,周恪禮總覺得自己只是缺了一個機(jī)會,一旦周恪己地位動搖,便是他改天換日之時。
但是當(dāng)機(jī)會真正來到面前的時候,周恪禮卻倏忽間發(fā)覺,一切不是那么簡單的。
他原先總覺得,拿到老國公的支持是易如反掌,畢竟老國公本身也是支持世族這一派的。一直到老國公親自回京在圣上面前跪拜求請退婚,他都覺得,這世道終于是偏向他了。
——但是,當(dāng)真如此嗎?
“你當(dāng)真以為我爺爺看得起你?他老人家打從一開始就知道你是個庸才,唯有靠我唐家的支持才能坐穩(wěn)帝位,你憑什么跟我吆五喝六?怎么你真以為沒有我唐家數(shù)萬鐵騎的支持,你自己就能做出來的?”周恪禮微微吸了一口氣,唐金玉尖銳的話就像是細(xì)小的針從他的皮肉扎進(jìn)去,嵌入血肉之中。
朝陽是這樣冷,在他背后一點(diǎn)點(diǎn)上升。
周恪禮覺得自己又坐回了新年時唐家的家宴上,他借著幾分醉意倒了一杯酒討好地走到老國公面前,逾越禮制地遞給白須老人,仿佛是本能一般說著好聽的話,周遭其他唐家的人都那樣附和應(yīng)承他,但是老國公坐在主位之上,像是一句雕塑,那些流淌著蜜糖的好聽的話粘在他身上變得硬邦邦又黏糊糊的,半點(diǎn)看不出好處。
“快給我回應(yīng)啊。”那酒如此辣如此燙,“快給我回應(yīng)??!”
“快點(diǎn)告訴我,我無論如何,都是比周恪己那個廢物強(qiáng)的啊!你這個老畜生快說話??!你要是不覺得我比他強(qiáng),你為什么要退婚!你為什么要把金玉嫁給我!你自己自認(rèn)鋼筋鐵骨,但是你生了孩子??!孩子又有了孩子,你自己都因?yàn)檫@些多子多福、承歡膝下變得軟弱不堪,為什么還要這樣沉著臉?為什么要教出唐云忠這個反骨?你到底站在哪一邊?”
“上——朝——”
侍從一聲拉長的呼喊將周恪禮從無邊際的黑色泥淖里忽然拉回現(xiàn)實(shí),他渾身一抖,驚覺太陽早已升高,將他的影子拉長而落在正陽殿的門檻之上。
沉重的宮門被緩緩打開,和煦的陽光照進(jìn)殿內(nèi),周恪禮看見了自己的父皇端坐殿中,看起來是那么風(fēng)光威嚴(yán)。他微微低下頭,控制不住地笑了起來,手中的奏折此刻顯得那么輕巧,仿佛可以帶著他一同飛起來一樣。
——只要切斷所有人對周恪己不切實(shí)際的期待,那么他們就能收起那令人作嘔的心思了。是時候讓大家都看看眼下那個萬民敬仰溫賢太子是如何凄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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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年年歲確實(shí)不錯,沒有什么旱災(zāi)水災(zāi),眼下朝堂之上也就是工部戶部在那邊互相打算盤。等到前面例行內(nèi)容結(jié)束后,便是正題“泰山封禪”大典的相關(guān)事宜打算如何安排。
禮部為這個事情頭都疼了,多少年沒有舉行過泰山封禪大典,禮部官員換了都不知道多少茬,眼下可能也就廖太師幾人是真的參與過前朝“泰山封禪”的。禮部上下頭發(fā)都不知道掉了多少,眼下見天在地翻書在找前朝有什么可稽考參照的。
朝堂上心知肚明,都知道這次封禪不過就是為了新太子造勢,若不是為了周恪禮,何必弄得這樣大張旗鼓。
不過圣上的一番良苦用心落在不少人眼里反而成了新太子無能的佐證,雖然朝堂上自然沒有人敢譏諷太子,但是民間多的是好事之人,就是拿砍頭下獄去嚇唬人,也免不了奚落的流言蜚語甚囂塵上,甚至傳到了周恪法的耳朵里。
這些還巴望著溫賢太子的無知小民,他們知道溫賢太子染了瘋病嗎?這天下何時可以有一個有瘋病的皇帝了?
周恪禮回憶起那淺白色的仿佛上好白瓷的臉如何在地上摩擦,嘴角壓抑不住地勾了起來。
“父皇,兒臣有一言請奏?!?p> “哦,太子有何想說,不妨道來?!?p> “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兒臣雖知此言冒昧,不過想起兄弟往日之情深覺不可不言。父皇既然已經(jīng)大赦天下,望父皇能寬赦罪人周璟?!?p> 此言一出,朝堂上一片死寂。廖清河神態(tài)微微變化,默默看向周恪禮的方向,隨即垂下頭并不多言語。
一陣沉默之后,只聽得御座上一聲輕笑:“太子往日雷厲風(fēng)行殺伐果斷,卻不是這般寬柔性格。怎么今日倒為那罪人說起話來了?”
周恪禮聽聞圣上語氣中沒有嗔怒之意,暗自松了一口氣:“兒臣近日深覺往日治學(xué)不足,遂研讀《易經(jīng)》《尚書》,以效先賢之德。前些日子兒臣見《易經(jīng)》中有一言‘君子以赦過宥罪’,深以為然。周璟之罪,雖九死而不得償,然兄長之智,卻也實(shí)在非常人所能企及。兒臣既接下東宮之位,便要為天下生民而計(jì)長遠(yuǎn)。周璟為不世之才,讓其幽禁于冷宮之中而不得用,著實(shí)可惜?!?p> 圣上諱莫如深地看著自己的兒子,好一會輕聲笑了起來:“太子良順,我甚是欣慰。那周璟乃是靜言庸違,象恭滔天之人本不該寬赦。然而既然太子寬仁,我也便把這人情送給太子做了。即日起寬赦周璟之罪過,允其在京中行動,待朕察其確有悔改之意,再作寬赦。”
周恪禮歡喜地一拜,欣然答應(yīng):“父皇厚德,天地亦感念于心。在此厚恩之下,縱使千古罪人也當(dāng)改頭換面?!焙笈胖T官員見太子如此,隨即也站起身俯身叩拜謝恩。
圣上在御座上朗聲大笑起來:“不是只有朕的寬赦便是萬事大吉,既然是你打頭要放了周璟,你就要負(fù)責(zé)約束他。從前他是兄長你是胞弟,但是眼下你是太子他是罪臣。若他再有什么不臣之舉,我可要治你的罪啊。”
“兒臣謹(jǐn)記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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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沒想到明昭太子居然會為溫賢太子求情。”“是啊,當(dāng)初溫賢太子落難,他多次喜不自禁,怎么的眼下便善心大發(fā)了?”“人無常恒,莫非經(jīng)過這一段時間,這明昭太子成長了些許,心境也開闊了?”
裴公道微微搖搖頭,拱手朝廖清河一拜:“老師,明昭太子此舉著實(shí)突兀,又恰在泰山封禪大典之前,晚輩恐其中有詐啊。”
“公道所言極是?!绷吻搴釉谥髯衔⑽Ⅻc(diǎn)頭,捻須思忖片刻,“明昭太子素來不容溫賢太子,溫賢太子被禁足后還曾多次去溫賢閣折辱其兄長。此時明昭東宮之位未穩(wěn),卻又為其求情,著實(shí)不大合理?!?p> 裴公道仔細(xì)思索,抬手建議道:“眼下我等在此思索也不得法,正好圣上下令解了溫賢太子的禁足。老師乃是太子太傅,出于師生情為溫賢太子洗塵也合乎禮數(shù)。不如老師借此機(jī)會同溫賢太子商量此事,或可得解?!?p> 廖清河欣慰地點(diǎn)點(diǎn)頭,目光里很是欣賞:“與其自顧自猜測不如光明磊落借機(jī)商量。此法甚好,便依公道之言。如此,待圣上詔書頒布后,我便以昔日老師之名為恪己在私宅中辦一場洗塵筵。眼下溫賢太子還是戴罪之身,此事不宜鋪張,諸位不可同來,只公道、子帆二人即可?!?p> 席間一片應(yīng)答聲。
廖清河捻須微微嘆息一聲,目光里流露出些許柔和的憐惜之意:“天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此番溫賢太子也是真是遭了九死一生之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