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定制手工皮鞋，穩(wěn)穩(wěn)踏過木板步道。
身上的深藍色正裝西服，掛了雨絲，霧蒙蒙的，模糊了整個身形的輪廓。
夏至有一瞬間的晃神，想起了某個有幾分相似的身影。
“服務(wù)生停車的時候，不小心把鞋子弄臟了，我就讓人在附近買了雙類似的。”
他走近了，也坐了下來。
黑色的雙人傘，罩住了兩個人。
江南的煙雨溫軟，悄無聲息地，密密掛在傘面上。
雨聲不顯，池子一角假山瀑布，濺起的水聲反而大了起來。
嘩啦嘩啦的聲音，像是貼著耳邊。
林允初低了頭，側(cè)著身子，眉目舒展。睫毛上掛著煙雨，濕潤潤的。
夏至這才注意到，他手上拎著一雙小白鞋。
說類似，屬實有點勉強。
小白鞋的底子。鞋身鋪滿了各種形狀的水鉆，亮燦燦的，后頭還有一雙銀色的小翅膀。
“可以嗎？”
林允初放下了其中一只，另一只用手拿著，遞到了夏至腳邊。
有些曖昧的舉動。
這樣正經(jīng)地問出來，紳士而真摯。
夏至倒不好拒絕，“嗯……可以?！?p> 以為他只是幫她穿上鞋。沒想到從兜里拿出了暗格紋的真絲手帕，一點點擦干她腳上沾著的水珠。
掌心的繭，摩挲著她的腳心。
粗糙而溫暖。
夏至腦中閃過一個畫面。
垂了眸，想抓住它。
卻是模糊的一片，實在想不起來什么。
皺了皺眉，又抬眸看著他。
“我們是不是以前見過？”
她試探地問。
“見過……”
他笑了笑了，替她穿上了鞋子。
“我說的不是徐家那次?！?p> “你果真不記得了……”
林允初系好了小白鞋的鞋帶，在她身邊坐下。
沉默了幾分鐘后，極弱，極淺地嘆了一聲。
“那一次，太爺爺生辰，本來邀請你外婆過來喝壽酒。你外婆推脫年紀大了，不吃席面很久了，就只讓你母親帶著你過來賀壽。所有人都去了。我當時犯了錯，父親讓我跪在祠堂思過，就沒去成……”
林允初的思緒落在舊日的時光里。
“你母親帶來的賀壽禮。太爺爺最喜歡的是那整整一食盒，你外婆親手做的糕點小菜。太爺爺最疼我了，見我被罰了一日沒吃飯，就偷偷裝了些，讓人拿到祠堂給我吃……”
林允初伸手撥了撥池水，繼續(xù)講著：“我記得，我最喜歡吃里面的櫻桃煎和桂花糕。甜而不膩。櫻桃煎晶瑩剔透，桂花糕綿密松軟……”
她其實也很喜歡。
櫻桃煎做成了，是明艷艷的嫣紅色。夏日里冰鎮(zhèn)了，盛在白瓷盤里，最是好看?？上馄抛叩眉?，櫻桃又是時令的果品，來不及和她學(xué)會做法。
以前母親偶爾會做，自從母親出事后，她也再沒有吃過了。
夏至的神思也有些沉了，陷在對過去的思憶里。
“那一場宴席，太爺爺興致很高。臨時叫了外頭的戲臺班子來助興，一直鬧到深夜。太晚了，怕你母親帶著你歸家路上不安全，就留著你們在客房住了一晚?！?p> 林允初說到這里，夏至總算是有了些印象。
那時候她還小，個子剛剛到母親的肩膀。母親牽著她的手赴宴，一屋子的人，滿席精致的菜肴。
林老太爺確實是個妙人！記憶中那日的林老太爺，眉目笑開了。不讓戲班子里的樂師吹拉彈奏，而是拿著一根玉簫站在水閣里，隔著水音為戲班子伴奏。
那日的玉簫顏色翠綠，尾端墜著墨綠的流蘇，隨著林老太爺?shù)难葑?，流蘇微微晃著。
那是她在幼小的年紀里，第一次對書中描述的清雅風流世家子，有了些模模糊糊的認知。
夏至偏過臉，看著林允初。他依舊沉浸在回憶里。
“祠堂在老宅子深處，走過一條滿是翠竹的小道才到。我那時候還小，膽氣不足。一入夜小道兩旁的竹子被風一吹，竹葉子瑟瑟的抖動。竹影子被月光投進來，張牙舞爪的，特別嚇人……”
夏至笑了笑，頗有興致地聽林允初說著往事。
“上半夜還好，祠堂里有值夜的人。聽著他們侃侃而談，倒也不覺得什么。到了下半夜，他們添完燭火就都去睡了。父親讓我跪足兩日，我又不能離開，只能待在那里。后來風吹滅了燭火，祠堂里全黑了。我嚇得不行，躲進那蓋著桌布的桌子底下，聽著外頭風吹竹葉的瑟瑟聲……”
頓了頓，林允初偏過了頭。
目光和她對視，滿是溫柔。
“你就在那樣的聲音里走進來。腰間香囊上的銅鈴鐺，叮當作響。合著你的腳步聲，一聲一聲，像是要驅(qū)散黑夜?！?p> 那是夏日里，蚊蟲多。特別是老宅子，被那種青草蚊子叮上一口，腫起一塊紅包，幾天都消不下去。
母親那時候習(xí)慣了在夏日給她戴上驅(qū)蚊的香囊。大多是外婆親手做的，里頭塞滿了驅(qū)蚊的艾草薄荷等草藥。圖樣古樸，還掛著一個小小銅鈴鐺。
她大了些就不帶了。走路一步一聲，出去最招路邊的貓貓狗狗喜歡。時常被追著跑。
“你掀開桌布問我，是不是害怕？不等我回答，你就跑了……在我以為你一去不回的時候，你提著個小食盒子就進來了。”
林允初的目光略微垂了下去，找尋這腦海中關(guān)于那夜的所有細節(jié)。
“那天你穿了月牙色的輕紗連衣裙，用手撩了撩裙擺，跨過半米高的門檻，急匆匆地跑過來。打開食盒拿出里面的青花茶壺，給我到了杯熱茶?！?p> 林允初頓了頓，像是又想起了什么，又道：“那日的茶是雨前龍井，茶香清冽濃郁。我沒接穩(wěn)，失手打翻了……茶水濕了你的鞋襪，然后我拿出帕子，擦了鞋面上的茶水。”
夏至有點驚訝他如此清晰的記憶力。若不是他提醒，她根本記不起來小時候自己還做過這樣的事，更別說那日里自己穿什么樣的衣服。
“真的啊，原來我小時候還做過這樣的事……”
夏至全想起來了。
林家老宅子的床有些年頭了。是古舊的那種架子床，床板略有些硬。她睡起來不習(xí)慣，那夜睡了一半就醒了。
旁邊母親睡得正沉。她也不好驚擾，就自己披了衣服下床，去宅子里逛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