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化十四年,上真國邊境,連曲山,早春。
雖已入春,萬物卻都還未蘇醒過來,一方天地都寂靜極了,只偶然有幾只鳥雀啼叫幾聲。
一根橫梁忽而被大火燒斷塌下,打破這一方寂靜。
瞬間山林中飛出許多受驚的鳥雀。
前方火光沖天,瞬間模糊了涂歲的視線。
“爹!娘!”
涂歲驚恐地站在大火之外,焦急地沖里面大喊一聲。
火光中,有一對夫婦警惕地看著面前的人,女子被男子護在身后,男子手中提著一把劍,五個身著黑衣的男子手中提著長劍,將二人團團圍住。
所有人都被這道聲音吸引過來,其中一個黑衣人對中年男子略帶惋惜地說道:“帶著你的妻女上黃泉,也不算孤單?!?p> 涂歲沒有回他,只是轉(zhuǎn)過頭對涂歲說道:“歲歲,快走!”
涂歲聞言,對他倔強地搖搖頭,攥緊拳頭想沖過去。
涂寧對身邊的女子說了什么,女子被他推了一把,她撲過來一把抱住涂歲。
“你們快走!”男子對他們說道。
女子點點頭,拉著涂歲就要走。
黑衣人卻譏諷道:“想走?你們一個也走不掉?!?p> 說罷,那群黑衣人就沖過來,那女子是涂歲的母親,她不會武功,卻還是護在涂歲前面。
幸好涂寧擋住那些人,一群人被打得節(jié)節(jié)敗退。
其中一個黑衣人氣不過,拿出了一個箭弩,一支箭矢朝著涂歲的方向疾馳過來。
涂寧見狀,上前一步擋住,那支箭很快就刺傷了涂寧。
“阿爹!”涂歲只能擔憂地大喊一聲。
涂寧聽見涂歲的哭喊聲,還對涂歲笑了笑,然后對女子嘶喊道:“快帶她走!”
女子聞言,含著淚點點頭,拉著涂歲就要離開。
黑衣人眼看著她們母女即將離開自己的視線,其中一個就命令他們?nèi)プ贰?p> 四人得令,想要追上去,沒想到涂寧又攔住了他們的路。
可是不知怎的,他竟然有些站不穩(wěn),只能支撐著劍勉強站著。
他很快就反應(yīng)過來,那支箭上竟然有毒。
“卑鄙!”涂寧抬頭看著他們,怒斥一聲。
“涂寧,我們也知道,憑實力,我們肯定打不過你,當然要想點辦法,去死吧!”
說完,一把長劍瞬間毫不留情地沒入涂寧的身子。
涂寧睜大眼睛,吐出一口鮮血,半跪在地上。
他轉(zhuǎn)頭看向涂歲母女逃跑的方向,大喊一聲,像個英勇就義的將士,用盡最后的力氣,站起來撲倒那個在自己面前趾高氣昂的黑衣人,然后一劍刺入他的身體。
黑衣人吐出一口血,沒了動靜。
另外四人見勢不妙,紛紛上前幫忙。
不多時,涂寧的身上就多了好幾個血窟窿。
涂歲見狀,腳下幾乎快要站不穩(wěn)了,她只覺得耳邊一陣轟鳴,天旋地轉(zhuǎn),幾乎馬上就要昏厥過去。
“阿爹!”
涂歲終于找回神智,她憤怒地想要沖出去,卻被身旁的母親緊緊抱住。
幾個黑衣人看著遠處的涂歲,挑釁般地將涂寧的尸身抬起來,毫不留情地扔進熊熊燃燒的大火之中。
涂寧的發(fā)絲散亂,嘴角的血跡還未干涸。
他剩著最后一口氣,與涂歲之間隔著火海,想要出聲,卻只能扯出一個蒼白無力的笑容。
最后,他閉上眼,頭偏向一邊,再無動靜。
火舌貪婪地爬上涂寧的身子,很快便將他湮沒吞噬。
涂歲呆呆地愣在原地,眼淚大顆大顆無意識地流淌下來,她感到喉嚨里一陣苦澀,想要出聲,卻連哭聲都微乎其微。
母親來不及悲傷,拉住她的手,強忍著淚水往前跑。
眼淚就像是斷了線的珠子,一顆連著一顆砸下來,涂歲抬起手背,一次次地將它們抹去。
看著母親的身影,涂歲咬緊牙關(guān),她想問問這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會這樣。
山林里的路并不好走,比人還高的野草到處都是,涂歲和母親撥開雜亂的野草,艱難地踩著泥路往前漫無目的地奔跑。
今日是涂歲的十二歲生辰,她在此之前從來沒有下過山,出于好奇,她一大早就悄悄下山去玩兒了,在街上玩累了,只是打個盹兒的功夫,醒過來卻看見山上火光沖天。
街上的人不愿意管閑事,以為山上沒有人住,就沒人上來幫忙。
最后,只有涂歲孤身一人,想要上來滅火,可一上來,就看到了這一幕。
這些人為什么要將他們置于死地,這一切究竟都是為了什么?
父親明明是那么厲害的一個人,怎么偏偏就喪生在他們手中。
這些疑惑在涂歲的腦海中揮之不去,可是母親只是轉(zhuǎn)過頭來對她搖搖頭,又轉(zhuǎn)頭繼續(xù)往前。
她的母親說不了話,無法告知她原委。
涂歲轉(zhuǎn)過頭看著身后窮追不舍的黑衣人,她打起精神,反握住母親的手,另一只手取出背后的長劍。
“阿娘,別怕?!蓖繗q對女子說道。
女子轉(zhuǎn)頭看著涂歲點點頭。
前面很快就沒了路,兩人只能藏在一處灌木中。
黑衣人追過來,剩下的四個人站在這里,什么也沒有看見。
“她們定然藏在此處,快仔細找找!”一個黑衣人對其他人說道。
其他人領(lǐng)了命,紛紛四散開來。
眼看著黑衣人越靠越近,涂歲握緊手中的劍,想殊死一搏。
卻沒想到,身邊的人毫不猶豫地松開她的手,奪過她手中的劍,率先沖出去。
涂歲愣了愣,片刻之后,她驚愕地直起身子,看見母親拼命地對自己搖頭。
其余三個黑衣人要沖過來尋找躲在這里的涂歲,女子用劍指著他們,竟然妄想這樣就能攔住他們。
涂歲沒有辦法不去救自己的母親,她深吸一口氣沖出去拉住母親就跑。
黑衣人看著她們跑遠了,也跟著追上來。
她們拼命往前跑,最終還是跑到了懸崖邊,退無可退。
黑衣人將她們往外逼,女子張開雙臂,護在涂歲面前。
黑衣人毫不心軟,一劍刺入女子的心口,而后又面無表情地收回劍。
女子仍舊保持著原本的動作,卻再也支撐不住地吐出一口血,而后倒在地上。
“阿娘!”涂歲抱著她,無助地哭喊。
女子對涂歲扯出一個笑容,而后又吐出一口血,最終沉沉地閉上了眼睛。
“阿娘!阿娘!阿娘……”涂歲撕心裂肺地呼喊她,女子卻把頭偏向一邊,再也沒有醒過來。
涂歲拿起劍,抬起頭看著那個黑衣人,隨后站起來狠狠揮了幾下,其中一名黑衣人手臂受了傷,后退幾步,其他人見狀也涌上來。
“你們究竟是什么人?我們與你們無冤無仇,為何要將我們趕盡殺絕?”涂歲紅著眼眶出聲質(zhì)問他們。
“涂寧將他的畢生所學(xué)都交給你了吧?”一個黑衣人輕描淡寫地說道。
他又哼聲道:“一個小丫頭片子,涂寧倒也對你上心?!?p> “我們也是奉命辦事,去了黃泉底下,也不要來找我們的麻煩?!彼^續(xù)說道。
“去死吧!”
說完,一把長劍不遺余力地劈了下來。
涂歲敏捷地后退幾步,躲過了那把劍的致命傷,卻還是傷了左肩,肩上頓時皮肉綻開,她吃痛的悶哼一聲。
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另外一個黑衣人就上前推了她一把。
強烈的失重感讓涂歲絕望地閉上眼睛。
死了也好,她想。
這樣就能永遠陪著爹娘了。
黑衣人紛紛往懸崖底下看去。
“要不要下去看看?”一人問道。
“這么高,肯定摔死了,有什么好看的,主上要的東西沒拿到,趕緊回去復(fù)命才是正事?!绷硗庖粋€人說道。
另外幾人點點頭,很快就毫無眷戀地離開了這個地方。
–
不知道昏睡了多久。
岸邊的人咳了咳,嗆出幾口水,一群正在河邊嬉鬧的小鳥受到驚嚇,忽而飛散開來。
涂歲本以為自己必死無疑。
她睜開眼睛,看到了漆黑的夜空,坐起來,看到了一條溪流。
懸崖下面竟然有一條河。
她被沖到了岸邊,奇跡般地活了下來。
涂歲想要站起來,肩膀上的傷口被牽動,流出許多血,疼得她呲牙咧嘴。
她撕下衣角上的布條,簡單地將傷口包扎起來。
她必須要回去。
涂歲不相信,昨日還活生生對自己笑的父母,說要給她慶祝生辰的父母,竟然就這么永遠地離開了自己。
她想要快點見到她的父母,于是腳下的步子越來越快。
視野逐漸開闊,前面終于出現(xiàn)了一個人影,地上好像躺著一個人。
涂歲急切地跑過去,既害怕那是母親,又害怕不是。
看到那人的時候,涂歲松了口氣。
是一個渾身是傷的少年。
他身上的銀白色衣袍看起來價值不菲,但大半已經(jīng)被鮮血浸染成了暗紅色。
他的臉上有些污漬和血跡。
看樣子,大概是活不成了。
涂歲卻還是鬼使神差地上前伸出手探了探他的鼻息。
還有微弱的呼吸。
可是她如今也是自身難保了,救不了他。
涂歲吃力地將他拖到一邊的大樹旁,這樣倚靠著,總歸要好受些。
涂歲看了那少年一眼,他緊閉著雙眼,嘴唇蒼白干裂,壓根就沒有要醒過來的意思。
她救不了他。
不久,涂歲就走到了懸崖上方。
一女子靜靜地躺在血泊之中,她穿著素麗的衣裳,看起來宛若睡著了一般。
涂歲緩緩地踩著月光走過去,每走一步,腳下就好似有千斤重。
她慢慢地跪在女子面前,四周寂靜無聲,她握住女子的手,冰涼的觸感傳來。
“阿娘,你的手好涼啊,是不是很冷?。俊蓖繗q對母親說道。
無人回應(yīng)。
“阿娘,歲歲給您捂捂?!?p> 涂歲說完這句話,就用雙手握住女子的手,然后不停地對著那雙手哈氣,溫?zé)岬臏I珠滴在那雙冰冷的手上,卻并沒有為它增加半分溫度。
看著女子的臉上毫無血色,涂歲無法再自欺欺人,她無助地抽泣起來。
涂歲撫摸著她的臉,一陣山風(fēng)吹過,她的發(fā)絲被風(fēng)吹起,于是她帶著撒嬌的意味用濃重的鼻音說道:“阿娘,我們回家吧,我想回家了,這里好冷啊?!?p> 只有愈加呼嘯著的山風(fēng)回應(yīng)她。
手上似乎沾上了什么黏糊糊的東西。
涂歲低下頭,借著月光,看清楚了手掌上粘膩的鮮血。
眼淚滴落在手心,和血跡混合,她吸了吸鼻子,低聲地說道:“阿娘,我背您回家?!?p> 小小的涂歲撐著身子背著母親往回走去。
肩膀上的傷口浸染出鮮血,每走一步,血就滴在地上幾滴,但她就像是感覺不到疼似的,一步一頓堅定地往前走著。
鳥兒在枝頭的啼叫聲傳入耳中,小溪潺潺的流水聲也傳了過來,涂歲抬起頭,失神地看過去。
這些聲音將她拉回之前夏夜在外乘涼的時候,那時候他們說,住在這里最是享受,最是安寧。
可是涂歲卻只覺得,這里剩下的,是死一般的寂靜。
如今,那屋子被月光照亮,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越發(fā)顯得凄涼,已然成了一片廢墟。
涂歲看著熟悉的一切,院子里被父母開墾出來的一塊菜地,本來都已經(jīng)發(fā)芽了的翠綠菜苗,被他們踩得七零八落,如今看起來雜亂不堪。
那些木頭歪七扭八地橫亙在地上,毫無之前整齊的半分模樣。
大火雖然已經(jīng)熄滅了,但那房子也化成了灰燼。
涂歲垂下眼睫,她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家了。
她現(xiàn)在成了一個無家可歸的人。
可涂歲還是小心翼翼地放下背上的人,對她輕聲說道:“阿娘,我們到家了?!?p> 將母親安置好,涂歲又闖入那片廢墟去尋找涂寧。
廢墟之中,有兩個被焚燒得不成人形的尸體。
其中一個身邊躺著一把劍。
涂歲不愿意接受,曾經(jīng)疼愛自己的父親,記憶中溫暖高大的父親會變成這副瑟縮難看的模樣。
可當她在廢墟中看到父親那把泛著白光的熟悉的佩劍時,佩劍上刻著“天光”兩個字,她還是接受了這個殘忍的事實。
“阿爹!阿爹……”涂歲痛心不已,只能沖過去跪在涂寧身邊嗚嗚咽咽地啜泣。
涂歲知道,無論自己哭多久,都不會再有人回應(yīng)她了。
她在屋子旁邊用木棍和雙手刨了一個坑,指甲中嵌滿了泥土和鮮血,她又艱難將父母安置在其中,又咬破自己的手指用鮮血在一個木板上寫好了碑位。
她對著那個墳??牧巳骂^。
“阿爹,阿娘,你們放心,女兒一定會替你們報仇雪恨,讓他們血債血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