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幸與川的故事
喬黛染與解華川坐在鏡花水月約有一百平方米的茶室里面。
一天來兩次鏡花水月。
喬黛染光臨鏡花水月的頻率,簡直比倪氏父子還高。
茶室以中式園林為造景,左右墻面均繪有國畫山水,正對的墻面是一面落地玻璃。落地玻璃外頭,是小巧的涼亭、青脆的排竹以及蜿蜒的鯉魚池。
室內(nèi)正中擺放一張以小橋流水為題的巨型茶桌,經(jīng)過精心設(shè)計的茶桌循環(huán)流動著潺潺流水,讓坐在旁邊的人有一種臨池對飲的愜意。
身穿翠綠旗袍的服務(wù)員沏好茶之后,就識相地退出了茶室并且把茶室門帶上。
解華川拘束不安地呷了一口茶。
喬黛染把交合的雙手輕放在大腿上,端正地坐著,靜看坐于她正對面的解華川,等著解華川開口——解華川這般人物,定然有他接見“客人”的地方。眼下,解華川竟來到倪氏的鏡花水月跟喬黛染會面,個中定有隱情。
沉默。
潺潺的流水聲,是茶室唯一的聲響。
持續(xù)的沉默。
這種沉重的沉默,不斷地把解華川拉進更深的沉默之中。卻不是無話可說的沉默,而是一種無以言狀的、悲憫的、生命不可承受之重的沉默。
喬黛染打破沉默說:“有事請直說?!?p> 無論解華川接下來要說什么——讓她不要再惹怒解莉也好,讓她不要再招惹倪寒也罷——反正,總比這般無休止地沉默下去強。
與此同時。
一股來自身體深處的神秘感覺告訴喬黛染,解華川欲要說的,并非上述那些。
解華川似是鼓起很大的勇氣,才抬眼看向喬黛染。
從解華川飽經(jīng)社會歷練的眼眸之中,喬黛染竟然看到了一種和藹的慈悲,一種僅屬于老父親的、和藹的慈悲。她的父親早逝,若她有幸能得父親憐愛,久別重逢,父親興許也會用這般眼神看她。
解華川深深地看進喬黛染的眼眸里面,似乎是在喬黛染的眼眸里面尋找另一個人的身影。
有那么一瞬間。
喬黛染簡直要以為,解華川發(fā)現(xiàn)她現(xiàn)在的這具身軀并不屬于她……但是,不可能。
許久。
解華川才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感嘆:“你跟你媽媽實在長得太像了。尤其是你們的眼睛……”
“媽媽?”喬黛染蹙眉,疑惑。
“是的……”解華川暗自深呼吸,努力按捺心底翻涌的激動。
“你認識……我……的媽媽?”原則上,是喬杏華的媽媽。
“何止是認識……”
解華川又再暗自深呼吸了好幾下,才從巨型小橋流水茶桌的抽屜里面——喬黛染沒想到,這茶桌居然還有抽屜。好吧,這般巨大的茶桌,無論有什么配置都不足為奇。解華川從抽屜里面拿出一份牛皮紙封面的文件,站起身,把文件四平八穩(wěn)地放置在喬黛染面前的黑木桌面。
她垂目看著文件,眉頭皺得更緊,交握的雙手卻始終放置在并攏的大腿上,沒有抬手翻文件的意思。
解華川重新坐下,沉重地說:“你翻開看看,就會明白了。”
她這才緩緩地抬起右手,用拇指與食指翻開文件——
喬黛染,曾用名喬杏華。36歲,離異,現(xiàn)在是連城珠寶陽光廣場店的店員。小學就讀于……
從出生到現(xiàn)在,喬黛染的每一個足跡都在文件里面寫得清清楚楚,就連什么時候在哪里看過病,什么時候在校園里面得過什么獎,都調(diào)查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更不必說幾個月前喬杏華“自殺”的那件大事了。
不只是喬黛染。
就連前夫谷子鋒也被調(diào)查得一清二楚。
谷子鋒的外遇以及桃色事件一條條地羅列著,罄竹難書。
喬黛染惡心地根本不愿細看。
“為何要調(diào)查這些?”喬黛染問。
“繼續(xù)往下翻吧?!?p> 喬黛染只能耐住性子,略過谷子鋒那些惡心的桃色事件,繼續(xù)往下翻,然后……她的眼皮跳了一下。
喬黛染(喬杏華)的母親,喬雨幸。
喬雨幸,高中畢業(yè)于F市第一中學,后來考上F市大學中文系。37年前,喬雨幸(19歲,大學二年級)突然離開一直居住的F市,在這期間,喬雨幸并未與任何朋友聯(lián)系。有消息說,喬雨幸是到國外深造。
經(jīng)調(diào)查。
喬雨幸當年是前往距離F市幾千公里的某個農(nóng)村養(yǎng)胎,并且于數(shù)月后生下喬黛染(喬杏華)。因設(shè)備落后醫(yī)療失誤,喬雨幸于喬黛染(喬杏華)出生當日去世。喬黛染(喬杏華)后由阿姨喬雨秋撫養(yǎng)……
“我不明白?!眴眺烊居檬种赴醋∥募а劭聪蚪馊A川。
“37年前,雨幸不告而別……”解華川陷入了無邊的回憶,在短短幾秒之內(nèi)變得無比滄桑,“別人說,雨幸嫌棄我窮,不想跟著我吃苦,所以才會離開我。后來,別人又說,雨幸傍上了大款,大款愿意帶她出國深造,所以雨幸就傍著大款出國了?!?p> “雨幸……也就是‘我的’媽媽……她曾是你的意中人?”
“雨幸……”解華川痛心疾首,“是我這輩子最愛的女人。”
解華川把一張泛黃的照片,珍而重之地遞給喬黛染。
她定睛看了解華川顫抖的手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接過解華川遞來的照片——
照片中,是兩名18歲左右的少男少女。
少女穿著一身白襯衫黑傘裙,黝黑的馬尾綁得高高的,無憂無慮地笑著,青春朝氣,眼底卻無比溫柔。
少男穿著一件不太新的T恤衫和一條有點舊的牛仔褲,皮膚黝黑,露齒而笑,笑得眼睛都差點失蹤了。有點憨厚,有點傻,滿是站在心愛女孩子身旁的羞澀。
喬黛染問:“這是你們的合照?”
解華川答:“是的?!?p> ……
……
那一年。
解華川15歲。
喬雨幸也是15歲。
那一年的8月18日,是他們高中開學的一天,也是他們相遇的日子。
解華川與喬雨幸是高中的同班同學,幾乎在看到對方的第一眼,他們就暗自喜歡上了彼此。
那時候的喜歡是青澀的,含蓄的,與此同時還蘊含著解華川淡淡的自卑。
喬雨幸雖不是大富之家的千金,但也是城鎮(zhèn)雙職工的寶貝女兒,長得漂亮,皮膚白皙,穿著時髦,學習成績又好,開朗愛笑,是全班少男心目中的女神。
反觀解華川。
解華川來自窮鄉(xiāng)僻壤,父母早亡,全靠奶奶種菜養(yǎng)雞養(yǎng)豬做各種農(nóng)活勉強把解華川拉扯大,全靠奶奶厚著臉皮逐家逐戶問親戚借錢才湊夠了解華川的學費。因為家里窮,從小營養(yǎng)不夠,解華川長得比較矮小,長期被太陽曬得黑黢黢的五官亦是不甚出眾。
在解華川的心目中,他就是一只癩蛤蟆,而喬雨幸是他這只癩蛤蟆不應(yīng)該覬覦的白天鵝。
那時候的解華川畢竟還是少年啊!
年少氣盛。
越是“不應(yīng)該”,就越是無法自拔。
解華川對喬雨幸的感情,很快就從淡淡的喜歡演變成深深的喜愛、濃濃的愛情。解華川深知,唯有知識才能改變命運。所以解華川越是喜愛喬雨幸,就越是努力發(fā)奮學習。
后來解華川順利考上大學,除了奶奶的苦勞,也有喬雨幸的功勞。
那一年的9月2日,是大學入學的第一天,也是解華川對喬雨幸表白的日子。
想起表白……
時至今日……
解華川仍然十分佩服自己的勇氣,佩服自己居然敢向喬雨幸表白。
畢竟。
那時候的他,只是窮困潦倒前途不明的癩蛤蟆,喬雨幸卻是所有少男心目中的完美女神。
年少氣盛的解華川,就是突然鼓起勇氣、突如其來地向喬雨幸表白了。
那天喬雨幸背后的落日,羞澀地染紅了她的雙頰。愛笑的喬雨幸的嘴角不住地上揚,那是一種無法自控的、幸福的、甜蜜的弧度……那是解華川這輩子見過最美的笑容。
喬雨幸接受了解華川的表白。
喬雨幸還說,在見到解華川的第一眼,她就喜歡上了解華川。
解華川問,他有什么值得喜歡的?
貧窮與矮小,都是解華川的自卑所在。
喬雨幸答,那是一種感覺,一種無法解釋的感覺。
縱使解華川穿著樸素、身高不高,卻有一種讓喬雨幸移不開眼的莫名吸引力?;蛟S,那是一種對逆境的堅韌?;蛟S,那是一種對現(xiàn)實的輕蔑。或許,那是一種對未來的自信。
反正。
喬雨幸總能在人山人海之中,一眼看到解華川。
解華川跟喬雨幸成為了男女朋友。
他們一起到學校圖書館看書自習,一起到學校飯?zhí)贸燥?,一起看校園里面柳明湖的日出,一起看教室頂樓的日落。他們無話不談,是彼此最真摯的知己。他們形影不離,是彼此最忠誠的陪伴。他們互相鼓勵,共同為他們未來努力。
羨煞旁人。
他們的眼中卻只有彼此。
他們深信,他們一畢業(yè)就會馬上結(jié)婚,以夫妻之名共同奮斗,共筑美好的未來。他們之間的第一次,是那樣的自然而然卻又纏綿甜蜜……有了肌膚之親,他們的感情更加熱烈,一如熊熊燃燒的火種。
一直到那天。
喬雨幸的父母遭遇車禍,雙雙身亡。
接到噩耗的喬雨幸瞬間崩潰了。
解華川緊緊抱住喬雨幸,他告訴喬雨幸,無論如何還有他在。解華川提出要陪喬雨幸回去處理父母后事。
喬雨幸拒絕了。
喬雨幸說,解華川應(yīng)該留在學校好好學習。
喬雨幸說,她很快就會回來的。
解華川親自把喬雨幸送到車站,陪喬雨幸等車,目送喬雨幸上車,看著喬雨幸所坐的車在他的眼前漸行漸遠直至消失不見……
解華川從未想過。
那是他最后一次見喬雨幸。
時至今日。
解華川仍然后悔至極,后悔沒有跟喬雨幸一起回家。
喬雨幸回家后不久。
解華川就聽喬雨幸的好朋友說,喬雨幸不會再回來上學了。
解華川問,為什么?
那個人說,因為雨幸的妹妹還小,所以雨幸要打工養(yǎng)妹妹。
那時候的解華川信了。
解華川不知道,單位給喬雨幸的父母買了保險,喬雨幸的父母也給喬雨幸與喬雨秋留了不少積蓄。那些保險金跟積蓄,足以供養(yǎng)喬雨幸與喬雨秋無憂無慮地上完大學,甚至上完大學后輕松地工作生活。
那都是后話了。
反正那時候的解華川信了。
解華川多次打電話給喬雨幸,無人接聽。
解華川多次給喬雨幸寄信,沒有回復(fù)。
解華川甚至坐車到喬雨幸家,人去樓空。
解華川也崩潰了。
喬雨幸的朋友這才忍不住告訴解華川實情——喬雨幸如今為了錢,已經(jīng)沒有了底線。
喬雨幸的朋友這才忍不住告訴解華川實情——喬雨幸嫌棄解華川窮,不想跟著解華川吃苦。
喬雨幸的朋友這才忍不住告訴解華川實情——喬雨幸跟一個大款好上了。那個大款給了喬雨幸一大筆錢還愿意帶喬雨幸出國留學和生活。喬雨幸答應(yīng)了,傍著大款出國了。
解華川鍥而不舍地尋找喬雨幸、想要聯(lián)絡(luò)喬雨幸……
杳無音信。
解華川本來不相信喬雨幸是那樣的人。
可是。
喬雨幸確實杳無音信。
久而久之。
無論是喬雨幸嫌棄他窮還是喬雨幸傍著大款出國去了……
解華川全都信了。
嫉恨,憤怒,以及對喬雨幸無法磨滅的愛與恨,讓解華川越發(fā)憤世嫉俗。解華川發(fā)誓,他一定要成為大有錢人,他一定要讓喬雨幸后悔!
解華川拼命地學習、沒日沒夜地工作……歷經(jīng)許多旁人無法想象的艱難和苦難,解華川最終白手起家,成立了第一家連城珠寶……然后是第二家、第三家、第四家……
這些年。
解華川曾無數(shù)次雇私家偵探尋找喬雨幸的下落。
得到的回復(fù),全都是喬雨幸出國去了。但是,喬雨幸具體出了哪個國、傍了哪個大款……得到的回復(fù)始終是“年代久遠,無法查證”。
一直到這次。
倪從治跟倪寒私底下幫他查,才最終查到了真相……
解華川堅信,這才是真相。
……
……
“你堅信的‘真相’是……”喬黛染目光幽幽地看著解華川,“你堅信,我是你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