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摩房光線昏暗,兩側(cè)玻璃門大敞,不到二十平米的小門面房內(nèi),挨挨擠擠地支了四架床,白色暗紋的床單洗得起了毛邊,靠蓋了老式花枕巾的胖枕頭來分辨頭尾。
寸頭國字臉的盲人按摩師睜著渾濁的白眼珠,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就前兩天,隔壁小區(qū)有個二十多歲的女的跳樓了。”
年近五十的許青如立刻來了點興致,出于同類相憐的本能,念及家中同樣二十來歲的女兒。
她勉強忍耐了作為公司文員、長年案牘勞累的腰疼,掀開沉重的眼皮當了按摩師傅的捧眼。
她向他問:“小姑娘年紀輕輕的,怎么這么想不開?”
掛在墻面的鬧鐘滴滴答答地響了起來,是按摩計時的鬧鈴,按小時收費。
按摩師結(jié)束工作后,摸摸索索點燃煙,在墻根處紅色斑駁的脫漆木椅上坐下,語氣四平八穩(wěn)地將重復(fù)了許多次的八卦又復(fù)述一遍:“說是研究生畢業(yè),兩年沒找到工作,還沒有男朋友,被人背后戳了脊梁骨,一沖動就跳樓了?!?p> 疫情后的工作不好找,許青如附和著感嘆了兩句活著不易,微信掃碼付款六十元,一出店門看到女兒徐月發(fā)來的微信,就拉下了臉。
徐月省略了許多臺詞,發(fā)來的消息僅能在母女間順暢溝通,相當?shù)暮啙崳翰弧?p> 許青如是八十年代安陽村的頭一個大學生,當年高考的難度堪稱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夜里讀書多余的蠟燭都沒有一根,白天就靠著在校門口買碗五毛錢的酸辣粉,吃光粉以后,就著偷偷多放醬油的酸辣湯加咸菜佐飯,熬過一周。
米飯用的大米都是她長途跋涉、用瘦小的肩頭背到學校食堂,花錢加工的,每頓都只能吃個六七分飽。
出身城市家庭的同班女同學,則是每頓都有家里送來鴿子湯、紅燒排骨,還挑三揀四地倒掉許多,上課依舊打瞌睡。
許青如直到多年后,才商場碰到推銷洗發(fā)水的女同學,才真正釋懷,堅定不移地奉行起吃苦教育。
她直接給徐月打過電話,一連好幾個都沒人接,最后一個甚至響鈴后直接被掐斷,嘟嘟嘟地出現(xiàn)忙音。
她剛想在微信群里破口大罵,轉(zhuǎn)瞬回憶起剛聽說的跳樓事件,為了防止工作調(diào)動失敗的女兒心態(tài)崩潰,強忍怒火、婉轉(zhuǎn)了語氣:你是見不得人嗎?連楊叔叔請我們?nèi)页燥?,你都不去。我今天下班早,在家等你一起去?p> 徐月沒有回復(fù),但許青如習慣于女兒的沉默和溫順,隨手就點了一個咧嘴笑的表情包發(fā)到群里,在路邊掃了一輛美團共享單車就往家里趕。
二十多年的小區(qū)不再年輕,參差不齊的綠化邊,隱蔽地藏著遛狗的大爺大媽用樹葉撥到一側(cè)的糞便。
許青如挺直背,眼珠子小心翼翼地盯在地面,一路有驚無險地避過,進了黑洞洞的單元樓,上了五層后進門,一大堆橫七豎八的鞋攔在玄關(guān)處讓她頭暈?zāi)垦!?p> 她記不清她反復(fù)對徐月念叨了多少次,家門口不能擺放太多的鞋,否則會把財神爺嚇跑,而且有礙觀瞻。
徐月大學畢業(yè)剛回家工作的時候,還要對此嘟嘟囔囔反駁個一兩句,后面干脆左耳朵進右耳朵出。
許青如內(nèi)心涌出麻木的怒火,拎起鞋沖到客廳中,用力把鞋拋向堆放雜物的陽臺。
她忙了數(shù)十分鐘,才將鞋子、客廳茶幾上腐爛的水果、廚房布滿油漬的碗筷收拾完畢,白短袖后背濕透,緊緊貼在身上,轉(zhuǎn)頭又看見了徐月緊閉的房門。
她在門口頓了幾秒,還是沒忍耐住對徐月此地無銀三百兩行為的好奇,回主臥取出備用鑰匙輕輕松松開了鎖。
白瓷地磚上擺了凌亂的化妝品,口紅的蓋子飛到床的另一邊,有小甲殼蟲在鮮紅的膏體上爬,本該放在床側(cè)的折疊書桌跟藍色碎花的皺巴巴空調(diào)被堆在一起,用了三年的聯(lián)想筆記本電腦插著充電頭,屏幕右側(cè)還亮著小紅點,一看就是熬夜到凌晨,第二天又匆忙溜去上班。
許青如突然怨恨得想要發(fā)瘋,她辛辛苦苦奉獻一切教養(yǎng)出來的女兒就如此叛逆!
正經(jīng)事兒不做,還成天窩在家里不出門,托人介紹的相親對象只看一眼、就拒絕一個,要不然就是在家里歇斯底里地發(fā)瘋,還說要什么自由。
“我讓你一天寫小說,讓你一天沉浸在幻想的世界!”
她猛地側(cè)過身,伸手將深黃色衣柜最底下的抽屜一個個抽開,在刻意堆積的大學舊課本下面翻出了大紅色的硬皮獲獎證書,端詳了兩眼筆名“青鸞”后,更加不屑地撕了個粉碎,隔空往一旁的垃圾桶丟去。
小女生就是小女生,取個名字都能有這么多不切實際的幻想,還以為自詡為鸞鳥,就能真的變成鳳凰上天飛了?最后還不是只能踏踏時候過日子?
她心底的憤懣化作報復(fù)的快意,只痛苦地舒坦了一秒,就聽見電器摔落的聲音,清脆夾雜跟地面碰撞的悶響,就像是老式存錢罐里的硬幣在搖晃。
哎呀的后悔溢出了眉頭,許青如趕緊快步過去,將筆記本電腦撿起來,小心翼翼地檢查這臺由她掏錢,送給女兒的生日禮物。
笨重的灰色外殼沒有碎裂的痕跡,她又按下了Esc鍵,電腦屏幕立刻亮了起來,出現(xiàn)了WPS文檔界面,最上面一行居中加粗的黑體字樣是:留給世界的最后一封遺書。
內(nèi)容如下:
親愛的人間:
二十四年前,我懷著懵懂的慶幸呱呱落地,來到了人間一戶普通的家庭。
令人更加慶幸的是,我在經(jīng)歷了惡性校園事件、艱難的找工作競爭后,依舊一次又一次地選擇了堅強樂觀,對每一個遇到的人都心懷善意。我無比地熱愛這個世界,每一次的呼吸都讓我更加愉快。但是現(xiàn)在,我決定去死了。
許青如的右眼皮立刻跳了一下,還沒等她整理好做賊心虛的心情,偷窺悲劇所喚醒的母愛又令她毛骨悚然。
由于老式居民樓未做隔音層,她耳邊同時傳來了熟悉的高跟鞋上樓聲音,由輕及重,最終“咔噠”一聲擰開門鎖。
“媽媽,你回來了嗎?我告訴你,我今天很生氣……”
高跟鞋“咚”地一聲被甩在地上,許青如的手哆嗦了一下,環(huán)顧房間里的殘局,開始本能的慌亂。
她抬高音量,故意不耐煩地吼道:“給你說過多少次了,不要把鞋子脫到門邊,財神爺會不敢進門的,給我把鞋子放到陽臺去敞著?!?p> 徐月果然氣呼呼地直奔陽臺,嘴里抱怨道:“媽,我現(xiàn)在不想跟你說話了。你非要讓我晚上去跟爸那群狐朋狗友吃飯,我為了你才妥協(xié)。結(jié)果現(xiàn)在我多說幾句話,你也要兇我?!?p> 許青如趁機將垃圾桶周圍散落的碎紙片放進了黑色垃圾袋,手腳飛快地房門鎖好,提著垃圾袋塞到了自己床底下。
以一位母親對女兒的了解,她深信徐月很難察覺到房間里的一丁點兒變化。
她的心臟撲通撲通地跳著,還沒徹底平復(fù)下來,又聽見客廳里傳來尖細的聲音:“媽,你躲在屋里干嘛呢?不是要出去吃飯嗎?我們什么時候出發(fā)???”
許青如剛壓抑下去的怒火又冒出來,理直氣壯地沖到客廳,望著徐月那張充斥著怒火的臉,罵道:“你喊什么喊,叫喪啊。我后腦勺都要被你叫爛了!”
徐月雙手抱胸,冷淡地坐在皮沙發(fā)上,下巴向上抬著,不算大的眼睛畫了很隱蔽的棕色眼線,嘴唇涂得紅艷艷的,很清秀厭世的長相,只是略飽滿的膠原蛋白臉頰暴露了她不算成熟的年紀。
“我辦公室的老女人同事,今天又在我耳邊說什么干得好不如嫁得好,誰誰誰快三十了還沒找到對象,以后只能給人當后媽!”
許青如先前聽徐月提過很多次,她新分辦公室里的老同事何秋麗。
那個女人大概四十多歲,出身農(nóng)村多子女家庭,十來歲讀了個中專就出來工作,平時打扮得俗氣又時髦,用粉底液把臉蛋涂得白白的,畫了黑黑的柳葉眉,涂大紅色的口紅。
唯一的女兒找了個在部隊工作的男朋友,一打聽到新來不久的年輕同事徐月還沒有對象,就故意將話挑到男女情事方面,勾得徐月說起相親失敗的經(jīng)歷。
許青如白天早被自己的同事塞了一耳朵的冷嘲熱諷,有心想寬慰徐月幾句,卻又覺得何秋麗的話不無道理。
現(xiàn)在的的確確是女生不太好找對象,尤其在她們這個小縣城,稍微能干點的年輕男人要么出省,要么至少得呆在本省的省會城市,其余正常男性只要在縣城一落地,遭遇的就單位七大姑八大姨替自家女兒的瘋搶。
往往是前一個女朋友剛分手,后面就有人聞著味兒,要張羅著給他介紹下一任。
許青如公司里新來的一個黑黑瘦瘦的小年輕,據(jù)她所知這個月就去見了五六位雙職工家庭的貌美獨生女,女方還都擁有穩(wěn)定的工作。
她向正在氣頭上的女兒勸道:“她這話也沒有惡意,現(xiàn)在的情況也就是這么個情形。”
徐月壓根懶得聽進她的話,翹起二郎腿,不屑地接話:“她沒有壞心就怪了,我今天都聽她的死對頭說了,她女兒沒考上研,現(xiàn)在還待在家里預(yù)備考第二次,什么工作都沒撈著。除了有個男朋友,她還能干什么呢?”
這類惡意幾乎司空見慣,許青如有心想指責女兒經(jīng)歷太少,所以少見多怪。
但她腦海里浮現(xiàn)出還沒看完的半封遺書,平時公司食堂用餐的時候,那群共事多年的老同事也沒少抱怨現(xiàn)在的小年輕承受能力太弱。
手機屏幕恰到好處地亮起,丈夫打來的電話適時堵住了她不知是否合時宜的話:“快點來啊,他們兩家人都來齊了,就等你們倆母女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