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呢?
許青如沒能吃透孫麗麗的情緒,就被她一把拽?。骸艾F(xiàn)在全單位一定都傳遍了,對吧?關于我女兒的事情!”
其實并沒有。
許青如很想這樣回復她一句。
現(xiàn)在不比以往,娛樂的手段多種多樣,大家只在中午吃飯前聊了幾句,下午便默契地不再提起孫麗麗,她這點事也僅夠大家消磨幾分鐘的情緒。
又都害怕得罪人,知情人都說得含含糊糊的,天馬行空的猜想倒是不少。
“你別多想,”許青如不著痕跡地掙脫了她,“我也只知道你今天請假了,人總有個不順的時候嘛。你女兒……你女兒怎么了?”
孫麗麗是個老實人,往??傆幸稽c老實的心機在,但無人傾訴的痛苦,顯然讓她失去了理智,無法貫徹“家丑不可外揚”的世俗常理。
“我命苦啊,”孫麗麗扯住許青如的胳膊,像生怕她逃開,“年輕時候,被父母逼著嫁了人,婚姻不幸。現(xiàn)在女兒還不聽話……”
關于孫麗麗婚姻不幸的事情,許青如作為跟她同批進公司的老員工,多少是知道一些的。
孫麗麗年輕時候的桃色新聞,被各色男人糾纏的往事,沒少給大家消遣。
而對于孫麗麗為什么其貌不揚,卻能夠有諸多桃花的困惑,在漫長的時光里,也早就歪曲成了對其身心發(fā)育的探究。
在眾人七嘴八舌期間,孫麗麗那點原生家庭的小背景,就不難被打探出來。
父母算得上是那個年代的晚婚代表,結婚的時候雙方都已經(jīng)二十多歲了,緊接著十年就生了六個女兒,一直生到經(jīng)濟條件再負擔不起一碗薄薄的白粥。
這并不是出自于對小孩子的喜愛,更并非某種高尚的精神追求,而是普普通通的勞動人民心愿:家里一定得有一個帶把的男丁。
然而愿望終究沒能達成,姐妹中最沒有脾氣個性的那個孫麗麗,就成了父母心愿的寄托產(chǎn)品,被相看了一個大山里出來的窮男人。
那男人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還出生在鬼門大開的七月半,是個惡鬼投胎的不吉利日子,但他實在有個很大的優(yōu)點:是個男人,還是個沒本事到能當上門女婿的男人。
在男人們?yōu)榱斯谛諜酄幍妙^破血流的時候,他什么都不要爭,只需要一個老婆,這實在是再簡單不過的要求。
“我那個男人,”孫麗麗辦完了手續(xù),直接拉扯許青如往住院部去,“他對女兒漠不關心,今天中午回了一趟家,也只翻箱倒柜地尋摸我的首飾,意圖偷偷拿去賣錢。我給他說了娃娃的遭遇,他居然告訴我說那是你們家的人!”
“這不是笑話嗎?結婚這么多年,他居然還把一切都分得這樣清。什么你家的錢,你家的人,都跟我毫無關系?這樣的話,他居然也能夠說出口。”
“我氣不過,跟他嚷嚷了幾句。他就大喊大叫起來,還說要殺光我全家!”
孫麗麗從鼻孔里“哼哼”出氣地冷笑幾聲,眼底卻沒有咬牙切齒的恨意,而更像是老夫老妻的打情罵俏。
“他要殺就去殺,我家三個姐姐,兩個妹妹,姐夫妹夫都是能力個頂個的強。我看看他要怎么去下手,他這個孬種!”
許青如頓生出毛骨悚然般的同類感,連同孫麗麗拉扯住她的那雙手,都有種令人難受的肥膩感。
她幾乎迫不及待地開口轉移了話題:“你女兒是怎么回事?”
孫麗麗當即泄了氣,指了指走廊盡頭的病房:“喏,病房里躺著呢,冷血動物一個。我都想不明白,我怎么就生了一個這樣的女兒,死活不結婚,還硬生生拉著小張談了一年的戀愛,談得別人今年都二十八了,說到要結婚,她又不同意了,還鬧自殺,給自己注射了過量的阿米卡星,還好醫(yī)院同事發(fā)現(xiàn)得早?!?p> 談話間,兩人進了病房門。
許青如一眼就瞧見靠窗邊的那個床位,有個跟孫麗麗長相三分像的年輕女孩,蒼白著一張臉。
瓜子臉小小的,但卻胖得鼓鼓囊囊,像里面長了過分飽滿的仁,額頭處是冒了白尖的上火痘。
油膩的頭發(fā)披散在枕頭上,脖頸處的頸紋搭了條生銹的銀項鏈,不規(guī)則的珍珠墜在頂端,像剛從蚌殼里取出來。
二十幾歲的年輕女孩,已經(jīng)沾染了滿身腐朽的暮氣。
見到有人進來,她眼珠子轉了轉,認真地說:“我不想結婚,人為什么一定要結婚?”
孫麗麗把包往凳子上一甩,沒好氣地說道:“你不想結婚,你跟人談什么戀愛???把人小張年紀拖大了,你得負責任啊。你不喜歡他,你早說啊,你為什么要跟他出去玩???”
許青如聽著這些耳熟的話,在心里贊同地點了點頭。
的確啊,你不喜歡就早點告訴父母,這樣父母才好給你找下家啊。
“我告訴你,你會聽嗎?”
死氣沉沉的女孩歇斯底里起來:“你在乎我的想法嗎?你認真聽我說過話嗎?不,你不會!你就是個自私自利,只在乎自己的垃圾!”
她冷笑起來,不顧孫麗麗難看的臉色,繼續(xù)說下去:“你就知道罵我,你罵我是不孝女,罵我以后要下十八層地獄,會不得好死!可是我不孝又怎樣呢?我一生下來,你就把我丟給爺爺婆婆養(yǎng),你根本沒在我身上花費過半點心。我與其說是你的女兒,不如說是你的工具!”
孫麗麗呆滯了一瞬,就破口大罵:“我是你媽,我生了你,你居然敢這么說我!我這不也是為了你好嗎?沒孩子的人,以后老了多可憐,死了都沒人知道!”
“你對我的好,就是隨便拉個收廢品的人給我當男友嗎?那個男人才二十多,就長了滿臉的大褶子。我妹看了都笑話我,還說我們在一起就是美女與野獸?!?p> “所以我沒讓你嫁給他啊,你爺爺婆婆都說這男人不行。過年上門,都不知道給送個雙數(shù)。只拎了一只鴨子來,真是不害臊!”
孫麗麗失望又憤恨,怨懟更多的卻沖著女兒去:“周樂樂,你就是不為我想想,也要為你爺爺婆婆想。他們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就想看到你結婚生子,再養(yǎng)個姓周的后人!你這是要讓你爺爺奶奶死不瞑目啊!”
這話就說得有些嚴重了。
并不重男輕女的許青如瞠目結舌地望著閉上眼,不欲多說的周樂樂,只覺得自己跟這間病房格格不入。
連背景板都不能當好,甚至不知道該怎么發(fā)言比較好。
“我還有點事,就先走了,”許青如索性從包里摸出了兩百塊錢,強塞給孫麗麗,“今天沒帶多少,這錢你先拿著,算我的一點心意,沒什么過不去的坎?!?p> 孫麗麗沒吱聲,任由許青如的東西,胸膛還在劇烈起伏著。
這就免了很多的嘴皮子官司。
許青如松了一口氣,回家路上就看到單位微信群通知了點好消息:加班了那么久,大家都很辛苦,所以公司決定本周六中午員工聚餐,每位員工可以帶上最多兩位家屬。
許青如剛才受到影響的郁悶心情,頓時松快了幾分。
這樣的場合,徐朗必然是懶得前去的,但她可以帶上徐月,讓徐月學著八面玲瓏一點。
同時也好讓更多的人曉得有徐月這么個年輕女孩,給人介紹對象的時候,多多想起徐月。
只是打開家門后,許青如的心情降低到了冰點。
首先是徐月熬的粥加了太多水,而許青如向來不愛吃這種粥,而偏愛不干不稀的。
其次就是徐朗發(fā)了消息,說不回家吃飯,要在外面打麻將。
這樣的怒氣,一直積聚到徐月晚上十點回家。
“你干什么去了?給你打電話,你也不接?”
許青如皺緊眉,在沙發(fā)上坐著,目光審視徐月。
徐月抱著平板,穿了很舊的白色運動服,沒化一點妝,眼睛有點紅腫。
等徐月走近了,許青如還聞到她衣服上有股煙熏火燎的氣息。
這種氣味,過年去寺廟的時候,許青如聞過不少。
“我不是告訴你了嗎?我朋友要出遠門,我替她收拾東西呢。剛才多聊了幾句,手機又開了靜音,就沒接到電話?!?p> 徐月不以為然地說著,卻遭遇了許青如更加兇猛的質問:“你哪個朋友?她叫什么名字?什么職業(yè)?今年多大了?為什么要你去替她干活?”
徐月很不耐煩地嘆了一口氣,勉強解釋:“她叫吳雪,是重點大學的研究生,C大你知道吧?她找了份頂好的工作,要去杭州那邊,據(jù)說一個月工資兩三萬呢,公司是做通信技術的,發(fā)展可好了,就要上市了。還有更巧的……”
徐月面上突然浮現(xiàn)出喜意:“那個公司里,有個她大學的學長,人長得很好看,能力強、性格好。父母都是大學教授,特開明。兩人因為這個工作,又聯(lián)系上了,那個學長一直暗戀吳雪,這下追得可猛,每天噓寒問暖,連那邊的房子都替她租好了?!?p> 許青如喜歡聽年輕人的新鮮事兒,但這回卻有種不切實際之感。
她半信半疑地問:“她不是讓人給騙了吧?我怎么聽著,就跟在做夢一樣,什么好事都讓她給碰上了?!?p> “這就是真的?!?p> 徐月的笑容消失了,站在原地,堅定地重復道:“我確認過了,這就是真的,總會有人這么幸運的,一輩子沒坡沒坎地過。出生好,自己的父母好,學習好工作好,戀愛結婚也好,這就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