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時節(jié),落日遙掛西山。
家姐剛洗完頭,坐在紅色霞光里,有一下沒一下地用手撣著濕漉漉的長發(fā),斷斷續(xù)續(xù)地和母親聊著。
母親正將一席的稻谷卷成堆,旁邊一個個麻袋已經(jīng)排成排。
蒔苒將地上曬得滾燙的玉米棒一個一個地裝進(jìn)籮筐里,裝到一半,就咧著嘴端起,趔趔趄趄疾步往屋里走去,一到高高的門檻,連人帶筐撲到門檻上,手上一松勁,扶著籮筐趁機(jī)緩口氣,再跨過跟腿一樣高的門檻,用腰腹和右膝蓋頂著籮筐,后仰成一張弓,臉憋得通紅,將其倒扣進(jìn)一個大籮筐里,長長地舒一口氣,提著空籮筐折返。折返時,不時抬起手臂抹抹額頭的汗水,望望對面山頭,紅日半隱,不由小跑幾步。如此往返幾次,已是滿頭大汗,氣喘吁吁。
母親說,日頭一旦落于西山,露水便起,谷物都會受潮,務(wù)必要趕在日落前收完。
一聲悶響,蒔苒抬頭往左望去,木椅斜傾,薔薇花墻震動,甜香滿院,花雨紛飛中家姐淚流如瀑。右邊母親在不遠(yuǎn)處僵愣地望著家姐,腳下的麻袋剛裝了過半的稻谷。
家姐在飄零的落花中一泣一訴,泣不成聲,訴不成句,細(xì)數(shù)著父母的重男輕女,撥動著蒔苒的心弦。家姐一向堅韌獨立,率性而為,怎也會有如瘀堵已久的河道潰堤時的洶涌奔騰。蒔苒想,母親也許該走過去,擁抱住她,輕撫她的后背。可一轉(zhuǎn)眼瞧見母親僵直瘦削的脊背,高聳的顴骨,凹陷的臉頰,黃黑的皮膚,受傷的眼眸,蒔苒又咽下了欲脫口而出的話。
花雨漸歇,偶有一片,風(fēng)中飄零。
“蒔苒,你也是這么想的嗎?”母親還望著家姐,平日里脆亮的聲線暗啞低沉。
“???我?”蒔苒茫然無措。
“我,我沒想過,真的沒想過。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鄙P苒語無倫次。
家姐投過來的眼神里五味雜陳,蒔苒不知是哪一種,懵懂地杵著。
“你一定是因為你大嬸的話才這么覺得的?!蹦赣H嘆了口氣:“在那之前,你一直跟在我屁股后面,講你的工作、生活、未來,就她來之后,你便一句也不說了,我就知道,你當(dāng)真了……”
“她說的不是事實嗎?”家姐咽下一個抽咽:“你讓蒔苒說說,是不是真的?”
蒔苒這才記起,下午早些時候,大嬸過來家中借東西,聞到味道,便隨口問了幾句:“今天兒又回來了?又燉肉了,好像是排骨。大侄兒回來,咋沒見人影呢?”
“還沒到,應(yīng)該在路上了?!蹦赣H的笑使得暗黃的臉多了幾分光彩.。
“你倒是要熬出頭了,兩個都工作了,還是吃國家的飯?!贝髬鹆w慕地看向家姐。
“哎,也就只能管個溫飽。這不還有個么?”母親一邊朝蒔苒撅了撅嘴,一邊往灶膛里添柴。
“你家蒔苒也遲早是吃國家飯的人,小小的一個,聽說學(xué)習(xí)還要好些?!贝髬饘徱曋谙鹘z瓜皮的蒔苒:“天天干這么多活,比大侄兒干得還多,咋學(xué)習(xí)還那么好啊?一天都干活,啥時候?qū)W的啊?我家那小子天天啥也沒干,只管學(xué)習(xí),咋還那么差……”
母親添好了柴火,往鍋里加上切好的冬瓜,再加了些水,囑咐蒔苒看好火和鍋。大嬸還在嘮叨個沒完,母親說給她看個鞋樣,她才隨母親去了左廂房。
家姐這才把買給爺爺奶奶的一些吃食拿了出來,都是些城里才有賣的糕點、餅干、營養(yǎng)沖劑,一看就是下了血本的。因為母親說他們工作沒幾年,沒掙多少,也有自己的花銷,家里人什么都不用買,爺爺奶奶不能少,他們年歲大了,等不及,能多孝敬一天算一天。每次他們一回來,都會買些我們沒見過的東西,全是給爺爺奶奶的。家里必做些好吃的菜,也會請上爺爺奶奶聚一餐。
家姐在那時候就已經(jīng)傷心了,忍到現(xiàn)在才爆發(fā)。
在家姐期待的淚眼注視下,蒔苒迅速回憶了一遍,發(fā)現(xiàn)家姐獨自回來和家兄回來是沒法比的。除了吃食準(zhǔn)備不同,還有只要家兄一到家,父母會放下手中的活,一直陪伴在左右,專注地傾聽家兄講工作、生活、未來,甚至朋友、同事;還會認(rèn)真思考不時詢問。而家姐,只有跟在忙碌的母親身后講給母親聽,不時會被母親呼狗喚雞的聲音打斷,母親也偶爾回應(yīng)兩句,卻不會停下手中的活。
也許,這之前,蒔苒和家姐都沒有察覺到什么不同。今天,大嬸的話像泡漲的種子種在家姐的心里,一下午就迅速生根發(fā)芽,枝椏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