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底下的將領(lǐng),堪堪可分為兩種。
一種是天縱奇才,用法不拘一格,讓人難以捉摸。
奇兵險計,擅長冒險,因此往往容易犯兵家大忌——敗北。
失敗是將領(lǐng)大忌,死者不可復(fù)生,敗局不可挽回,甚至?xí)斐梢话l(fā)不可收拾的局面。
另一種,是求穩(wěn)求嚴,以嚴峻之態(tài)御下,行軍扎營,力求章法,行列有序,進退井然。
這種將領(lǐng)占多數(shù),因為不愿失敗,不戰(zhàn)就意味著不敗,若是沒有勝率,絕不冒進。
袁嘯天擺放棋盤,黑白棋奩一前一后。
當(dāng)初師弟和自己翻臉,就是因為用兵方法上的分歧。
用兵還在其次,因用兵而來的為人處事是最致命的。
袁嘯天對誰都是一副嚴肅不茍言笑的模樣,兵法,武功,都不如師弟出挑,日復(fù)一日的驕傲磨礪著許瀾夜本就不多的崇敬。
袁嘯天沒有解釋過,他去邊騎營不是為賊效力,也不是駑馬戀棧。
他沒有生路,唯一能走的只有絕路。
從他放棄入京離開神武軍開始,這枚棋子就注定放錯了地方。
機變,權(quán)謀,作為袁嘯天欠缺的部分,一遍一遍提醒著他,他屬于戰(zhàn)場,官場上的人心鬼蜮,他玩不透。
他不愿消耗在宦海沉浮,卻被裹挾得毫無反抗余地。
袁嘯天比誰都明白,他不能離開神武軍,也無法離開戰(zhàn)場。
他打了一輩子的仗,幾乎無敗績,卻因過于小心謹慎,無法在世人心中留下濃墨重彩。
像他這樣的人太多了,如恒河沙數(shù),許瀾夜那樣的奇才反而是極少數(shù)。
許瀾夜負著手進來,“你叫我?”
袁嘯天抓起一把黑子,“是啊,像從前在軍營里那樣,我們下棋吧,不過,這次我先出手?!?p> 燕王府內(nèi),虞冉一改往日袍衫,在外面套了兜鍪鎧甲。
她身為長史,燕王常年都督軍事,就把薊州一帶的政事交給了她。
這幾天,她盤桓在幽州,薊州事務(wù)自那邊的府衙傳來,夙興夜寐,頭暈眼花。
晨起,虞冉梳了梳長發(fā),對鏡修容。
燕王對她的計策深信不疑,甚至把前段時間內(nèi)附的叱羅部精銳撥到了她這邊,支持剿匪大計。
叱羅部的鮮卑人能征善戰(zhàn),盛產(chǎn)馬匹,燕王在虞冉的策略下,收攬胡人內(nèi)附,又以絹換馬。
絹馬交易古已有之,叱羅部攀上燕王這棵大樹,以平價換馬,各取所需。
虞冉怕的就是叱羅部會想著南下。
因為她太懂燕王想什么了……盡管一開始,收攏叱羅部的初心僅僅是優(yōu)良馬種。
庭院里響起腳步聲,虞冉推門一看,原來是叱羅歸沙。
叱羅歸沙把兜鍪放在腰邊用手壓著,駱駝皮的袍子上還有馬奶酒的痕跡。
長鼻高聳,眼窩深陷,偏黃的卷發(fā)半披散著,半垂的眼無精打采,襯得扛著的斬馬刀殺氣也弱了下來。
“長史叫我?”
虞冉道:“去落翮山?!?p> 叱羅歸沙神色不變,就差白眼了,終究看在燕王的面子上不動聲色,“去那兒干什么?邊騎營還管剿匪么?再說了,許瀾夜又不在?!?p> 意料之中,虞冉垂眸,語氣堅定,“他在,年初三,他上山了?!?p> 叱羅歸沙這才正經(jīng)起來,原先半弓的背挺直,“他殺我兄長,那一幕我現(xiàn)在還記得!”
正當(dāng)虞冉打算告訴他這是報仇良機的時候,叱羅歸沙的眼神好似直直穿過了虞冉的軀體,想起久遠往事,渙散目光下,他唇角勾起,以一種詭異的弧度。
像在看等待已久的獵物。
虞冉不禁毛戴,讓這么一個惡虎出山,真的能掌握好么?叱羅歸沙不服燕王,在內(nèi)附的諸多胡族里,最是桀驁不馴,陽奉陰違。
若非為了除掉許瀾夜,虞冉是斷然不敢讓叱羅歸沙出山的。
仇恨能讓原本就余勇可賈的叱羅歸沙更上一層樓。
“你也別太傷心……”
“我傷心什么?草原上的狼,力氣小就會被別的狼咬死,我兄長技不如人,死了也是活該,我只是想著許瀾夜斬殺兄長勇武過人的身姿,學(xué)刀多年,就為和他一戰(zhàn)!”
叱羅歸沙異常興奮,“這么多年,我等他很久了,我找不到和他一樣的對手,太多人武功奇差,連給許瀾夜提鞋都不配!”
虞冉忍不住扶額,真禽獸也。
“你說,他現(xiàn)在在山上?我要和他痛痛快快打一場!要么他死,要么我死!”
叱羅歸沙領(lǐng)命,行禮后就朝府門走去。
虞冉喚住了他,“你別忘了,你背后還有叱羅部的狼頭纛,光顧著自己作戰(zhàn),可不行?!?p> 叱羅歸沙一頓,旋即快步走去。
能與強者決戰(zhàn)的喜悅已經(jīng)沖昏了頭腦,顧不得那么多。
虞冉也打算牽馬,帶著邊騎營的一部分兵馬與叱羅歸沙以及天驍軍配合。
她走到門口,正準(zhǔn)備翻身上馬,迎面看見一輛馬車。
傅聞野緩緩掀開簾子,手里還抱著暖爐,許沖在一旁自顧自地啃著糖葫蘆,馬車里的熏香剎那間溢出,惹得虞冉忍不住皺了皺眉。
“虞冉,用過午飯了么?”
虞冉心想這人還真是陰魂不散,勒了韁繩就要往前走,傅聞野又喝住她,“虞冉,你可知你在做什么?”
“剿匪,令聲還有別的事?沒事就回去吧。”
“沒什么,單純只是擔(dān)心你,你畢竟是個文士,弱不勝衣的,這鎧甲穿在身上多遭罪啊?!?p> 傅聞野打趣著,“我剛剛看見了狼頭纛,怎么回事,漠北部族要出兵了?”
“陛下安享太平就好,何須過問地方軍政?問得過來么,邊疆互市和漠北內(nèi)附已是心照不宣的國策,令聲求全責(zé)備,倒顯得不近人情?!?p> 虞冉只是反駁傅聞野口中的夷夏之別,因為朝中很多人開口閉口就是夷人胡人狼子野心,其實邊疆和胡人的關(guān)系反而很微妙,戰(zhàn)馬物資的缺乏讓幽州和邊騎營不得不依靠漠北的精良戰(zhàn)馬。
“我就隨口一問,你那么激動干什么?一路順風(fēng)啊?!?p> 傅聞野笑著,目送虞冉一騎絕塵,與前頭的精兵會合。
胡笳聲起,號角吹響,傅聞野忍不住多看了幾眼,虞冉越發(fā)操勞,這些年連身旁良人都未安置,一心撲在燕王府。
鎧甲都顯得那么寬松,蹀躞帶在身后多出長長一截。
傅聞野想勸她,奈何勸不住,只能一次次看她消逝在自己的視野里,被黃沙掩埋。
重逢的欣喜羞于啟齒,傅聞野默默放下簾子,挺直的脊背彎下去些許。
車廂內(nèi)除了許沖和傅聞野,還有一個人。
“傅侍御,看來貧道來得不遲?!?p> 許元暉輕甩拂塵,許沖剛剛快把上面的毛薅禿了,“咱們得趕緊去找郡主,只有郡主能壓得住這虞長史?!?p> “虞冉也是王府中人,讓她自個兒打自個兒?”
“那不一定啊?!?p> 馬車背后坐著的唐易瑤忽然開口,“你想想看,傅侍御,這虞長史是急著滅口呢,你不是想查駱九川的案子么?霍家寨都是證人,燕王急著出手,說明什么?”
“霍家寨里有對燕王不利的證據(jù)。”
傅聞野答,“那郡主更不會幫咱們了?!?p> “我覺得郡主不一定知道,你想想,郡主常年行軍,對于王府庶務(wù)知之甚少哇,她阿耶有什么小九九,不一定告訴郡主呢?!?p> 為了讓這么一個上使出面,許元暉真是使足了勁兒,先是拿出自己和喻蓬丘的關(guān)系,又是苦口婆心勸了一路。
唐易瑤摳著耳朵,“是啊,兵貴神速,快去找郡主救場吧,不然證人死光了哦,你就要瀆職了哦?!?p> 倆人一個紅臉一個白臉可算是把這尊大佛請動。
傅聞野下車入府,直言要見烈云郡主,卻得知了郡主不在府中的消息。
沒奈何,一行人只好往烈云郡主常待的城南校場。
唐易瑤心情奇好,吹著口哨,垂下的腿晃悠著,全然不懼。
許元暉開了車后小窗,“我說你怎么這么高興?我干不好就要斷頭,你還高興的起來?”
“生也高興,死也高興?!?p> 唐易瑤呵呵笑道,“我樂意?!?p> “傻大妞?!?p> “軍師也這么說我!”
唐易瑤瞪了許元暉一眼,不過馬上釋然,“你們聰明人說我傻也沒關(guān)系啦,反正你們很聰明?!?p> “軍師?”
傅聞野問,“什么軍師,程瑾玉么?”
“是呀,我們軍師人很好的,就是生氣起來,感覺很怕,不過她很少生氣?!?p> “你們大當(dāng)家對她怎么樣?”
“大當(dāng)家對軍師可好啦,整個霍家寨,只有大當(dāng)家可以叫她‘小玉’,換做別人是不應(yīng)的,軍師很聰明,又帶商隊又約束手下,把混蛋霍六叔殺了,真是解氣呢?!?p> 傅聞野聞言神色一變,“看來,駱侯要吃虧了?!?p> “因為沒想到程瑾玉和霍晏楚的關(guān)系么?”
許元暉笑道,“說出去可怎么辦,靖北侯的長姐和霍家寨大當(dāng)家是莫逆之交?!?p> “是啊,而且邊騎營出動叱羅部精銳,擺明了是沖著斬草除根去的,駱侯前幾天來幽州,為的也是這件事?!?p> 傅聞野語重心長,“駱侯要碰壁了?!?p> “先別管駱侯不駱侯了?!?p> 許元暉道,“咱們得趕快了,算算時間,不到一個時辰,急行軍就到霍家寨?!?p> “無妨,校場和落翮山很近,邊騎營就在一旁,郡主從校場到落翮山,策馬只需半個時辰?!?p> 馬車吱呀駛著,唐易瑤沒有耐心,直接一個輕功越過馬車頂,腳尖點在馬車橫轅處。
她整個人如羽毛般輕柔觸地,卻蠻力把車夫推到一邊,手持韁繩,“坐穩(wěn)了!”
這一聲是對許元暉說的。
許沖眨巴著眼睛,“元暉哥哥,為什么那位女俠姐姐要自己駕車呢,多累啊?!?p> 顛簸的車廂使得許沖說出來的話都磕磕巴巴的,許元暉摸著小孩的頭,“因為她想讓你快點見到你哥哥啊。”
許沖兩眼放光,“我哥哥!我哥哥在哪兒???”
說著,拽緊了許元暉的道袍不愿撒手,“我好久沒見到哥哥了,還有武哥哥,武哥哥特會做菜,每次來府衙找我都會帶好多好吃的,他今天也沒來,沖兒好無聊!”
許元暉長嘆口氣,許沖自從小時候從高處掉下來,腦子就一直這樣,每日只知道吃喝和哥哥許瀾夜,十幾歲了,還跟五六歲的孩子似的。
《千字文》連第一頁的字都不識得,甚至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遑論五谷。
本來許瀾夜想教弟弟功夫,但弟弟被刀劍割傷后,就嚎啕大哭,怎么也止不住。
許瀾夜索性不管了,反正在府衙領(lǐng)的俸祿也夠養(yǎng)弟弟一輩子。
這樣下去可不行??!許元暉撫著許沖的鬢發(fā),“好沖兒,今天跟元暉哥哥回去,哥哥教你《千字文》。”
許沖馬上不再撒嬌,將自己的頭從許元暉的懷抱里挪開。
“壞哥哥。”
元氣番茄喵
狼頭纛:用狼頭作標(biāo)志的大旗,作者采自《唐書》,在此的設(shè)定是,每個部落有一個主人,就是“狼主”,漠北參照突厥但沒有用突厥人的名字(用突厥名字會顯得架得不是那么空而且突厥名字大部分都挺難聽的),包括鍛打鋼鐵和盛產(chǎn)“法拉利”(馬)也是遵照了歷史的設(shè)定。 在唐朝以及更早的漢朝,對于胡人的安置一般是“內(nèi)附”,比如大家熟知的王昭君嫁給呼韓邪單于,整體背景就是內(nèi)附。畢竟胡人騎兵的綜合素質(zhì)很高,不要白不要,又傻乎乎的,漢文化對于胡人來講就是降維打擊,很多人會自覺崇奉漢文化(比如五胡亂華里的鮮卑,比晉朝忠臣還忠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