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里起了霧,飄在天花板上,氤氳開來。
那時我正在寫字,于半夢半醒間嗅到一股清香,是那種起霧時松林的味道……
陳舊,卻又一塵不染。
阿文哥哥家的客廳似乎也是這種味道,那里承載著我大半個童年,于是連帶著這個味道的人都多了幾分親切。
對流的風有些大,他翻飛的衣袍隨著關門聲一起變得安靜,不留一絲褶皺。
大家紛紛看向來人。
那人長得頗為文雅,夾著書,不急不緩地走到講臺上,放下書,從容的在黑板上寫了一個“櫻”字。
“我姓櫻,以后由我來教大家國文。”
聲音緩緩傳入耳際,我仿佛感覺有一股櫻花味的風拂過臉龐,在心里陰暗潮濕的泥土里生長出一朵純白的芍藥。
我的視線從他輕啟的唇落到他的喉結上……然后順著衣服的線條落到那只清瘦的手上……
……多么完美的夫子……
我咽了咽口水,低下頭時發(fā)現停頓的筆,墨跡已經在紙上暈開了一朵花。
夫子沒有說自己叫什么名字,聽到他的姓時,大家都炸開了鍋,因為不曾聽說過“櫻”這個姓氏。
最重要的是,有人打聽到櫻先生是從日本留洋歸來。
許多人嗤之以鼻,背地里“走狗”“漢奸”的稱呼不絕于耳。
“夫子才不是漢奸?!彼麄兙谷划斨业拿嬲f,我便大聲反駁了一句。
班級里安靜了一瞬,隨即響起了如雷鳴般的笑聲。
“周牧之,”領頭的是個吊兒郎當的男同學,他走過來,坐在我的雕花木桌上,挑釁的看著我,“別以為你爹是周重我就怕你,周重的女兒又怎樣,一介女流罷了,到頭來還不是聯姻的工具?!?p> 有些人,就是喜歡貶低別人,以為這樣就能讓對方變得卑劣似的。
我冷冷的看著他,“把你的臭腚從我桌子上移開。”
周圍一陣戲謔的笑,他更得意了,“就不,怎樣?”
我握緊手上的鉛筆,“噗”的一聲貫穿。
我惡狠狠道:“你蹭到我的畫了?!?p> 他疼得彎下了腰,我站起來將他從我的書桌上踢了下去,“噗”的一聲,是鉛筆沒入球體的聲音,疼得他沒了聲響。
“周牧之?”
我的瞳孔綴縮。
是先生……
我連忙將手背到背后。
我這樣子在他面前,真是臟極了。
我低頭看著地面,頭一次感覺到了惶恐。
那陣松香近在咫尺,讓我紅了耳朵。
我垂眼,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半晌,一只清瘦的手在我課桌上點了點,“明天,換個正常點的桌子來,還有,到我辦公室一趟?!?p> 夫子的聲音好溫柔。
我點點頭,“……好……”
放學后,我去往夫子的辦公室。
他在喝茶,給我也準備了一杯,還做了個“請”的手勢。
我心里惴惴不安,還是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好燙。
燙得我眼淚都出來了。
可我非但沒有放下,反而握緊茶杯。
“你不該那樣做。”夫子說。
“我知道?!蔽业拈_口。
“暴力解決不了問題,有時候反而會帶來麻煩?!?p> 多么稚拙的問題。
“我知道?!?p> 夫子長長的嘆了口氣,“以后不要那樣做了。”
不是訓斥。
那就好。
他頓了頓又說,“你父親會幫你善后,但是你要知道,什么可為,什么不可為。”
那我可以親你嗎?
我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嗯。以后不會了。”
“那就好,回去吧。”
“好?!蔽曳畔卤印?p> 出去后,我摩挲著手上的紅泡,思考著該去哪里為先生買身衣服,他身上的長衫,有些舊了。
在周圍都是珠寶瓷器的年代,我這個像男孩子的名字,讓我顯得有些特別。
夫子也很特別。
他明明知道我是父親的女兒,卻不像別人一樣加上“周重的女兒”這種討厭的后綴。
“這一撇不應該是這樣的?!彼f著,我手上一緊,他便俯下身握了上來。
我心里一驚,悄悄斜眼看他。
結果夫子眼里清風明月,沒有一點私欲,倒是我心里那些思想,在他面前顯得齷齪了。
夫子行的端坐的正,他眼里沒有男女之別,只有對錯。
可他之前……算不算偏袒我呢?
不對,我又沒錯。
可我這么想,顯然是看底了夫子。
我自慚形穢,連收回手的勇氣都沒有了,任那只溫熱的大手帶著我寫下八個字。
可這八個字里,一個撇都沒有。
那天,我將新衣服送給了夫子。
他和我料想的一樣不肯收。
我擺擺手,“既然這樣,夫子也送我一幅字畫可好?這樣一來,你也不算白收?!?p> 夫子遲疑片刻還是答應了。
真好騙啊……
近來,我喜歡寫文章,寫好了就拿給夫子看。
夫子的點評是離經叛道,很有個性,勇于打破規(guī)則,掙脫桎梏。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原來離經叛道,也可以用來夸贊一個人。
“夫子,我現在,可以知道你的名字了么?”
那是初冬,南方不會下雪,但空氣里已經有了涼意。
夫子沖我一笑,如和煦春風,我感覺心里有一場陽春三月的雪在慢慢融化。
“櫻長絮?!?p> 哈哈,其實我早就知道了。
“真好聽?!蔽胰滩蛔≠潎@,親耳聽到就是不一樣,就如同我不同其它同學喚他為新叫法“老師”的不一樣。
“其實,我還有另外一個名字……”他深深的看著我,欲言又止。
夫子,難道也像我一樣偷偷在外面出書,有筆名?
“沒關系,以后會知道的?!蔽覜_他笑。
出了辦公室,我心情十分愉悅。
我很少對人這般真心的笑過。
一個是阿文哥哥,一個就是櫻長絮。
從那天起,我在心底沒再稱呼過他為夫子。
我對他,想靠近,卻又自慚形穢。
下定決心的那日是個雨天,我輕輕松松就和家里產生了矛盾,“一氣之下”離家出走。
其實,我很少生氣的。
十字路口,傾盆大雨,失魂落魄。
一把黑傘延伸到我頭頂,轉身看到櫻長絮的臉,我有些意外,又欣慰,毫不猶豫撲到他懷里,抱著他的腰失聲痛哭。
許久,他終于抬起手輕輕放到我潮濕的發(fā)頂。
于是,就這么名正言順的被他收留,在他家里洗澡,穿他的長衫。
櫻長絮家里有一架鋼琴,當一串優(yōu)雅的音符從他指間流淌出時,我正拿毛巾擦著頭發(fā)。
他抬眼著我,“心情不好的話,音樂是可以治愈的?!?p> 其實,治愈我的是你啊。
于是,我就信誓旦旦的問出了那番話……以至于還沒干柴烈火就迎來了結局。
其實未來我都在后悔,要是我沒有問就好了。
因為我信誓旦旦的說說:“唐突了,但我還是很好奇,不知夫子如此優(yōu)秀,可有婚配?”
他笑起來,不同以往,他笑得很幸福,夾雜著一抹不易察覺的羞澀,我從來都沒有見他這樣笑過。
“我有一位未婚妻,她溫婉可人,善解人意,在下看著很是喜歡?!?p> 笑容僵在臉上,心痛得連呼吸都困難。
夫子停下來,一臉擔憂,“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嗎?”
他的衣服穿在我身,此時卻灼熱得似乎要將我燒死。
他身上的氣息從衣服上冒出來,濃郁得幾乎將我溺死。
縮在衣袖里的手使勁兒摳著自己的血肉,我半晌才找到自己的聲音。
自然是一些祝福的話,虛假得連我自己都作嘔。
最后,我以困了為由,不再說話。
“那你好好休息?!彼p輕關上主臥的門去了客廳。
淚水滴落在他的床上。
回想之前的種種,好像都是我誤會了。
是啊,他好像從來都沒有做過什么逾矩的行為,是我一直在自導自演。
他太好了,好到讓人誤會,這并不是他的錯。
好想將他捆起來,囚禁在陰暗的地下室,這樣他就永遠屬于我了……
……世界上偶爾消失一兩個人根本無傷大雅……
況且……這是個亂世……
可我……不愿意那樣……
櫻長絮太美好了,這樣襯托得我更加陰暗得見不得光。
我蜷縮成小小的一團,抱住自己,溫暖著自己的靈魂,她看上去下一秒就要死了。
世界是那么安靜,只剩雨聲,人好像死光了。
其實,和父親吵架純屬我無理取鬧,我是有婚約在身的人,可我喜歡的是櫻長絮,盡管他是我的師長,盡管我們在一起可能會困難重重……可我就是無可救藥,卑劣的愛上了他。
為了櫻長絮,我誓死不從,寧愿和父親翻臉,而父親見狀,也做了讓步。
他給我兩條路。
一,和蔣家長子蔣柳結婚。
二,是出國留學。
反正家庭和事業(yè),我必須選一樣。
第一個是想不通的,而我平身最恨洋人,自然兩個都不行,最后大鬧一場,離家出走。
其實,我早已經算準櫻長絮會路過那里,只是賭他會不會注意到我而已,夫子那么善良,一定會大發(fā)慈悲收留我一晚。
我甚至算好了后來的一切,連如何如何勾引他也落了八九個方案。
可惜……我落空了……
他永遠不知道,無數長夜里,我會盯著他送我那幅字畫的落款墜入欲望的漩渦……
我孤獨的躺在他的床上。
那是最漫長的一夜,我將心臟生生從身體里掏出來,洗干凈又裝回去,做完了,天也亮了,我不著痕跡的撤去下方的報紙,不告而別。
這一次,是我算錯了,我周牧之輸得起,未來,我定然不會再落入今天的境地。
于是游輪長鳴,我毅然決然奔赴英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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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文卿讓人將刀架在作者脖子上,風輕云淡的吸了口煙:“我到底什么時候出場?” 作者:“快了快了……” “最好。” 作者:瑟瑟發(fā)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