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寧王1

　　連天小雨下了三日，今天才勉強放晴。

　　皇城中的禮樂聲持續(xù)了半天，林昭不算朝臣，沒資格參加司馬聰?shù)牡腔蟮?，就在庭院中支了把躺椅吹簫，附和著宮中禮樂聲。

　　新帝登基，舉國歡慶，唯有她的簫聲格外寂寞。

　　庭院里賞曲兒的黃鸝被驚飛了幾只，兩只大膽的瑟縮在林昭腳邊探頭瞧，只見一雙布履踏水而來，步伐很是穩(wěn)重從容，鞋底踩著水坑，濺在袍擺幾點污漬。

　　來人將手里的披風(fēng)仔細(xì)包好，走到林昭身邊給她披上：“師父，天下局勢已定，您再不必憂慮了。寧王余黨自有刑部徹查，咱們賢林教也會暗中相助的，院中風(fēng)大，您還是回屋歇著吧?！?p>　　林昭望向皇城中一隅高高的角樓，青紗遮掩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雙眸子漆黑明亮，她叫著清水的名字，卻不知道在對誰說：“我是不是該功成身退了？“

　　清水哪敢接話？他也實在不知道說什么才好，師徒倆沉默了一會兒，林昭又含淚自語，“可我不甘心，我以為這么多年過去，年少的那點悸動早該消磨殆盡，可阿聰執(zhí)著到不要后嗣也甘愿守身，師父死前要給我們賜婚，我在他登基前有無數(shù)機會坦言身份，可我卻不敢說……“

　　林昭再回頭時，烏黑的眼珠已經(jīng)被淚浸濕了，她低垂著頭，像個沒抓住心愛物件的孩子。

　　“清水，我不敢說呀。我哪能告訴他，林照以這種茍延殘喘的方式，在他身邊生活了這么多年，他還會不會喜歡這樣的我？他能不能接受我利用他做的一切？“

　　清水一向不太能共情這種情感，他似乎是林照極度理智的那一面。他將胸口藏著的帕子遞過去，想勸告的話猶豫了。

　　他不明白這是何必，付上了自己半生光陰，只為了竹籃打水一場空嗎？

　　宮中禮樂終于在黃昏前歇下了，林府又歸于往日的寧靜，春風(fēng)凌亂了女子的發(fā)梢，吹落了滿園的梨花。

　　清光自刑部回來，一雙皂靴在小雨里浸的濕透，但他顧不上，一路尋到院子里，回稟道：“師父，刑部已經(jīng)打典妥當(dāng)了，您要現(xiàn)在過去嗎？“

　　林昭站在梨花樹下，俯身拾起一朵落花，神色一動不動：“去?！?p>　　清光心寬，沒有清水那份細(xì)膩，并未察覺此時氣氛古怪，只一個勁抱怨：“人家都說小鬼纏，如今我看清官更難纏！”

　　清水便笑他：“怎么？刑部那尚書大人又難為你了？”

　　“師傅，不是我抱怨，您為陛下千挑萬選的幾位朝庭棟梁，可真是各有千秋！”于是他掰著指頭開始?xì)v數(shù)，“您看吶，主財政的戶部鄭千均，小氣吝嗇滿朝皆知，為官十載家里還住著土坯房；主人事遷調(diào)的吏部侍郎，嚴(yán)于律己到萬般可怕的地步，聽說他從政十年，從無一日告假，正月初一還跑去宮里拉著陛下談國事，于已尚且如此，更莫說旁人，自從他上任，年年官員考少有優(yōu)異者；再說禮部尚書那個老滑頭，五十多了腦瓜兒還轉(zhuǎn)的飛快，逢場作戲他就沒有得罪人的時候；還有今天刑部這位，剛正不阿到一塊銅板都不收，我今日說師傅您要去勸解寧王，他非要我拿陛下手諭！天子圣旨豈是說給就給的？”

　　林昭與清水相視一笑，后者就罵他：“我看你也精明不到哪兒去，隨便買通個獄卒不就得了。“

　　清光抓了抓腦袋，愁道：“你以為我傻，刑部須吏從上至下被監(jiān)管的嚴(yán)嚴(yán)實實，我看那刑部尚書就該去戶部做審計，他手底下一個獄卒家里多出三枚銅錢他都能查的出來，頭頂上有這樣的上司，誰敢拿錢？“

　　清水掩袖笑問：“那你是怎么搞定的？別哄著師父去了，走到門口被人家趕出來?！?p>　　“我哪會坑師父?！扒骞馀闹馗ＷC，“放心，我早買通了一個新來的雜役，他兄弟就是看管寧王的獄卒，咱們趁著換班的時候進去，沒人看見?！?p>　　林昭將花瓣碾碎一拋：“有能耐啊，讓你師父做賊去嗎?！?p>　　刑部天牢是罪孽最深、冤魂最多的地方。

　　天牢里關(guān)押著江洋大盜、殺人行家，也囚禁著忠義之士、替罪百姓，之前惠王輔政、諸王爭權(quán)之際，沒人在乎這些人的死活，天牢里陰暗潮濕，處處散發(fā)著犯人受刑后的腐臭味，就算未曾身臨其中，也能想象這里水深火熱的生活。

　　清光買通的雜役恭恭敬敬給她帶路，到了牢房前將鑰匙遞上時，大著膽子偷瞄了一眼女子的臉。

　　他匆匆一瞥，看的并不仔細(xì)，只窺到張側(cè)臉，雜役暗暗嘆息：如此姣好的女孩，左臉居然燙了塊猙獰的傷疤。

　　待雜役退下去，林昭才聽到里面戴著鎖鏈的人動了起來。

　　牢房昏暗，僅有一個透氣的小窗，寧王身帶枷鎖坐在窗下，一身囚服還是雪白的，說明司馬聰并未讓人對他動刑，可即便他不似別的囚犯那般狼狽，卻也不再是與林昭談詩論賦、暢游山水之間的率性王爺了。

　　林昭打開了牢房的鎖，鎖鏈嘩啦一聲掉在地上，驚動了枯坐的人。

　　她站在窗口投下的唯一一束光里，輕喚了一聲：“阿許哥哥?！?p>　　寧王在這聲甜美的呼喚里猛的睜開眼，那方薄紗遮住的臉龐隱隱浮現(xiàn)出爽朗的笑臉，竟讓他產(chǎn)生了一瞬間的錯覺。他倏然起身，腿卻麻的不聽使喚，最終跪倒在林昭面前。

　　自下而上看去，這女人的臉上還是一副清冷孤傲的樣子，哪里有半分小照的影子，司馬許借著窗外月光透進來的光影才終于看清，林昭永遠(yuǎn)、永遠(yuǎn)、永遠(yuǎn)也不會是那個人。

　　“事到如今，你又何必在這里惺惺作態(tài)？“給他希望又讓他絕望，他曾歡喜的以為自己找到了這世上另一個阿照，甘愿把所有的關(guān)心傾注給她，只為能得到稍許安慰。然而這個承載了他所有幻想的人，卻成了最后推他下地獄的那雙手。

　　林昭無視了他，仍舊笑吟吟的說：“寧王殿下這是什么話，小時候，我不也經(jīng)常這樣叫你嗎？“

　　小時候……寧王幾夜沒睡的眼眶猩紅，他帶著枷鎖艱難起身，看著這個滿口謊話的女人將那層朦朧的面紗揭下，冷白的月光將她的皮膚映照到近乎蒼白的顏色，唯有左頰的傷疤如同烈焰，馬上要灼燒掉眼前的人。

　　寧王渾身的血液猛的竄上了頭頂。他豈能認(rèn)不出這張臉！在他還未被權(quán)欲熏心之前，阿聰、阿照，曾是他拼盡全力保護的弟弟妹妹，十八歲那年他們結(jié)伴去遼城游玩，遇到了烏列國的重甲騎兵襲城，司馬許在出逃時挨了一箭，帶傷救出了受困的弟妹。

　　他們從敵軍的刀下逃出遼城，阿照一邊拖著他跑一邊哭罵道歉，她說：“阿許哥哥，我不該任性讓你們陪我亂跑，他媽的這幫*%￥@！雜種！老子以后砍的他們親娘都不認(rèn)識！“

　　那時寧王身負(fù)重傷，已經(jīng)聽不清林昭罵了什么，但他清楚記得那是阿照最后一次喊他阿許哥哥，因為那次回去之后，林朝和就被迎回京城做了太子，自此以后，他見阿照必須三拜九叩，尊稱一聲：昭烈公主。

　　往事不堪回首，他們的故事遙遠(yuǎn)到仿佛發(fā)生在上輩子，司馬許抬起手，想要觸碰這輪柔軟易碎的月光，可他的手腳都上著重伽，根本夠不到她。

　　林昭注意到他的動作，俯下身將左臉貼在他手上，那凹凸不平的傷疤似烈焰，燙傷了寧王的手指。他被灼的向后一縮，喃喃的問：“你……你的臉……“

　　“好看嗎？“林昭用右手輕撫左臉，細(xì)聲問道，“我曾在深夜數(shù)度問自己，是誰在除夕那夜的大火里燒毀了我的臉，但我挖出了一個又一個有嫌疑的人，他們或是幫兇，但卻都不是主謀，殺我的那場大火，其實是一個我絕對想不到的人做的?！?p>　　“阿許哥哥，我想過你會謀反，但從沒想過你會和赤境之戰(zhàn)有關(guā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