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請君
雪下了一夜，林昭趴在小案上，明明喝的是茶，她卻好像醉了。
清光雙手捧著圣旨遞給她，小聲安慰：“師父，陛下待您還是與旁人不同的?！?p> “是嗎？”林昭將圣旨丟在茶案上，半張臉埋在胳膊里，悶悶的說，“我只不過是比起其他臣子更加能干罷了?！啊?p> 清水晚進來些，他替林昭開了窗戶透氣，聽著里面唉聲嘆氣，接了清光的話說：“方才送走喝茶的公公，聽說今日林府的賞賜是按照千邑侯的禮制封賞，足見陛下對師父的愛重。”
“就是就是，師父與陛下的情誼，早已不是君臣能比的了?！?p> 林昭被他們倆逗笑了，風雪從窗外吹進屋子里，帶進來一陣梅花香氣，林昭被安慰到心情略好些了，才裹起風領說：“罷了，君臣也好，知己也罷，我都已不在乎，終成眷屬不敢奢望，還想那么多做什么?；匚?，睡覺?！?p> 明華堂上，坐高位的人看到朱如?；貋聿蛔杂X正了身子，不太在意的問了句：“先生可有說什么嗎？”
朱如海如實答：“林先生惦記陛下的身體，望您保重龍體，莫要再為了政務廢寢忘食?！?p> 司馬聰有些失望，不死心的追問：“除了這些呢？”
“只四個字”朱如海躬身施禮，“'草民謝恩'”
“……”司馬聰扔掉了酒筷，原本提起來的精神又淡了下去，他欲蓋彌彰的解釋，“前幾日為了立后的事，前朝鬧的兇，朕以為她會推薦人選或是分析利弊?！?p> 朱如海見他不悅的皺著眉頭，喊來宮女撤掉了菜肴，換了碗醒酒湯上來，在伺候司馬聰漱口時玩笑道：“老奴也試探過，先生說姻緣二字講求緣分，急不得的。話說回來，這朝中大人們誰家沒個女兒，做了陛下的皇妃，全家就成了皇親貴戚，他們有私心，先生早就看出來了?！?p> “哼，她比別人都聰明，誰的心思她猜不準?！?p> 司馬聰漱了口，總算覺得神思清醒了些。
子時鐘聲敲響，太監(jiān)們送各位皇親歸府，走出明華堂時雪已經(jīng)停了。明華堂地勢高，能越過宮墻望到宮外，政德街上最高的酒樓燈火通明，司馬聰想起第一次見林昭的樣子，她醉倒在摘仙樓最高處，當著天下文人的面，題字：羅裙勝紫帶，吾乃摘仙人。
從此，登天樓改名為摘仙樓，她從京城最高處而來，低就到他的門下，做一個不見天光的謀士。
司馬聰因她的選擇不解過，也私下問了林昭很多遍，可她說自己只是為了向世人證明女子也能實現(xiàn)抱負。
但他總覺得，在這抱負之外，還有一些別的什么東西。
這個除夕夜，兩人默契的都沒睡的著。
第二天一早林昭起身，因為精神不濟，出門就被門檻絆了一跤，清水在門外等著給她匯報事情，笑說：“師父還是趕緊叫人把這門檻拆掉吧，每回出門都被絆一跤，今天可是初一，開門就摔跟頭不吉利?！?p> 林昭衣袖掩面打著哈欠，到院子里先練一套劍法，邊練邊說：“我就是早起迷糊，若人生順遂與否都取決在一道門檻上，那走哪兒都得摔的狗啃泥?！?p> “師父不信也就罷了，我隨口一提。眾位弟子都在正堂等著給您拜年呢?！?p> 林昭沒理，抹著脖子上的汗，素白的棉衣都被浸濕了。
去偏房換了新衣，又在正堂給弟子們發(fā)了壓歲錢，她還得回書房處理宮里送來的折子。眼下雖然尚在正月，但官員們不會閑著，奏折一封封的遞，司馬聰照例抄一份，送給林昭過目。
翻了半天也沒什么大事需要她拿捏，林昭支著頭看窗外沒掃干凈的爆竹紅紙發(fā)呆，外頭雪景正好，若不出去逛逛實在可惜，初一街上有戲班開戲和雜耍的，一定十分熱鬧。
林府前后兩個門，前門正對著通往皇宮的政德街，后門外是魚龍混雜的花坊巷，此刻正是開市的時辰。林昭撩開馬車的簾子向外望去，年前工部將街邊的商鋪都給翻新了一遍，討飯的難民也不見了，這一年內(nèi)削減賦稅，免征徭役，坊間變化如此之大，看來去年的舉措還是有效的。
林昭被噴火的大漢吸引住，正看在興頭上，馬車突然顛簸了一下，隨即停在路邊，她有些生氣的問：“怎么回事？“
車外的馬夫欲言又止，林昭只能親自探身查看，她原以為是攀附巴結(jié)的官員，卻不想外頭站的竟是換了常服的朱如海。
“林先生，公子正在摘仙樓設宴等您，可有時間赴約？“
他后半句話就是廢話，皇帝都親臨鬧市見她了，誰還敢拒絕？林昭斂住不能繼續(xù)看戲的失落，下車還禮道：“請公公帶路吧?！?p> 摘仙樓高聳入云，坐在其中如同登臨仙境，司馬聰在九層雅間臨窗坐著，今日他穿了一身低調(diào)的玄黑衣袍，暗紋繡著騰龍。
透過窗戶觀察著百姓的生活，突然想起了林昭之前在這里承諾他的：傾我一世，昌我國運，此生不悔。
在他登基之前，林昭就接連進獻了《百官考績策略》、《將軍冊》和《英才錄》，為他登基后招賢納士、任命升遷、管理官員，提供了非常有效的參考，也正是因為她籌劃得當，今年的雪災和蜀地澇災才能安穩(wěn)渡過去。
司馬聰對她不僅感激，更是佩服，她為此付出了多少？沒人記得清楚。
當年在摘仙樓上的承諾，林昭分毫不差的做到了。
門被推開，女子彈落肩頭的雪，搓著手坐到他對面，那雙眼睛閃著狡黠，剛剛那一笑竟不像是陰謀家的眼睛。
她仍舊是一襲白衣，白紗將下半張臉蓋的嚴嚴實實，無論是什么熱鬧的節(jié)日，林昭總是這樣一身纖塵不染的打扮。
或許她本就是天上下凡的仙人，原就不該卷進這紅塵里來。
林昭并未看出司馬聰繁重的心事，大方的伸手烤火，祛除一身寒氣后說：“外頭天真是冷，陛下怎么來這里喝茶？大年初一不陪請安的親王們嘮嘮嗑？”
“都是年近半百的老頭兒，天冷他們也坐不了多久，今早拜過母妃就想出來走走?！彼抉R聰不知從哪變出一枝梨花，“送給先生的節(jié)禮?！?p> 林昭驚奇的接過來：“寒冬臘月，哪來的梨花??？”
她很少露出這種驚喜的神色，司馬聰跟著高興起來，含笑道：“出宮時路過花房，見到暖房中培育出了新品種的梨花，便折下一枝贈與先生，愿你如此花一般，無論春夏，皆開繁茂，如沐春風?！?p> “多謝陛下，您有心了?！绷终研⌒牡膶⒗婊〝n進袖中，“今日匆忙，在下也沒帶回禮，不如年后陛下來我府中走走，林府內(nèi)也種有梨樹成片，開花時美景不遜于皇宮。”
司馬聰看起來興致盎然：“朕也記得，春來花開飄香滿園。您也喜愛梨花嗎？”
“梨花色潔白而氣幽香，有女子溫婉美好的樣子。林昭做不成那般女子，只能以花寄情了?！?p> “這世間大多數(shù)女子，都走不到先生這樣的高度，您不必在意旁人的議論……”他看著林昭眼睛，堅定而有力的說，“在朕這里，先生早已超脫男女之別，是朕的股肱之臣、左膀右臂?！?p> 林昭也只在他面前低眸謙虛：“陛下抬舉我了，林某只是人間一點蜉蝣而已，是陛下的出現(xiàn)，才成就了今日的我?！?p> “先生視朕為君主，朕卻視您如良師益友。”
司馬聰今日客氣的過分，喊她來喝茶，難道是為了互相拍馬屁的嗎？
林昭淺嘗了一口熱茶，道：“陛下待人赤誠，這正是帝王該有的胸懷?！?p> 司馬聰坦然道：“朕也不是待所有人都如此，您是特例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