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霞的母親被送出了山門，霞霞則被拉到客房外面。
奚午蔓跟在人群后面，若有所思地看著站在廊檐下的霞霞。
霞霞的眼睛紅紅的，瞪得大大的，眨也不眨一下，直直盯著前方一棵樹。
她的胸脯與肩膀起伏得厲害。
一個身姿清瘦的坤道走到她身旁，輕輕拍了拍她的后背，很溫柔地請她進(jìn)客房坐坐喝喝茶。
她們進(jìn)去了不到一分鐘，客房里就傳出霞霞?xì)鈶嵉脑捯簟?p> “他們認(rèn)為我考上大學(xué)是他們的功勞，但是我從小到大，他們沒有為我輔導(dǎo)過一道題，除了每次考試的成績，他們沒關(guān)心過我學(xué)習(xí)上的任何事！”
還在院子里的人紛紛屏息，都很認(rèn)真地聽屋里傳出的動靜。
伴著霞霞的話音，屋里傳出有節(jié)奏的、指頭敲擊實木桌面的聲音。
“我上學(xué)的時候，他們讓我勤工儉學(xué)，讓我借助學(xué)貸款。我工作后，除了還貸款，錢都要交到她手上，她拿去給她兒子談戀愛、買車、買房！她居然有臉說她辛辛苦苦養(yǎng)我這么多年？！”
霞霞一口氣說完這些話，停了不到五秒。
“她以為她給了我生命，我就該用一輩子去報答她的恩情。到底該我感謝她的生育，還是該她感謝我的出生？”
空氣安靜了近半分鐘。
院子里的人面面相覷，又凝神聽屋里傳出的聲音。
“她生下我，不是為她自己考慮嗎？她沒有把我送人，也只是因為她高興聽別人羨慕她又有兒子又有女兒。雖然她兒子成績不好，但是她女兒成績好啊，她兒子沒有工作，她女兒可以找個很好的工作啊。她兒子沒錢娶老婆，沒錢買車買房養(yǎng)小孩，可以找她女兒?。》凑畠憾家奕?，就算百八十萬的彩禮收不到，至少她兒子下半輩子有了穩(wěn)定的經(jīng)濟(jì)來源??！”
霞霞的話音落下，敲擊聲也跟著消失。
外面一直沒能聽見跟霞霞一起進(jìn)去的坤道說話。也許是坤道的聲音不似霞霞這樣激動有穿透力，在外面聽不見。
霞霞偶爾會安靜，最多保持三秒，然后，她就以更激動的語氣發(fā)泄心中的憤懣。
她講她的爸爸，她的媽媽，她的爺爺，她的奶奶，她的哥哥、弟弟、姑姑、嬸嬸，甚至是村里她面都沒見過幾次、名字都叫不上來的外人。
“他們每個人都認(rèn)為自己有資格對我指手畫腳。他們每個人都對我指手畫腳！他們自己都活得一塌糊涂，他們居然認(rèn)為有資格對我的人生指指點(diǎn)點(diǎn)！”
然后是漫長的安靜。
外面再沒聽見霞霞說一句話。外面的人誰也不知道屋里到底是怎么個情形。
風(fēng)吹有葉子落下，奚午蔓注意到，旁邊一棵乍看光禿禿的樹枝上冒出了嫩綠的芽點(diǎn)。
院子里的人開始走動，也有人低聲交談，不知道在談什么。
漸漸有人離開，去忙他們各自的事。
奚午蔓跟少數(shù)幾個人站在院子里
她沒有說話，只靜靜聽另幾個人猜測坤道對霞霞說了些什么。
過了近二十分鐘，客房的門才從里面打開了，和霞霞一起進(jìn)去的坤道先走出來，步履匆忙地往三清殿的方向去了。
沒一會兒，霞霞也出來了。
霞霞笑容滿面，絲毫沒有了之前的怒意。
她一出來就抻了個懶腰，迎著三月中上午的陽光。
等在院子里的那幾人立馬圍上去，紛紛問候霞霞的心理狀況。
“我一點(diǎn)都不生氣了，真的，我一點(diǎn)都不在乎了。完全沒必要在乎?！毕枷夹χ貞?yīng)大家的關(guān)心，“我在他們身上已經(jīng)浪費(fèi)了夠多時間。他們浪費(fèi)我太多時間了?！?p> 有人繼續(xù)追問，問那位道長對她說了些什么。
霞霞很高興地同大家講，只是講了個大概。
她說，剛剛那位坤道，最開始是為了躲避俗世碰到的一大堆爛事而選擇躲到道觀清凈，一次偶然的機(jī)會，讀到道教的典籍，立馬把一切都放下了。
那位坤道立馬決定出家。她只有一個想法——深化教義。
但是成為道士后，每次和不同信仰的人進(jìn)行學(xué)術(shù)性的交流，就會有外界人士大罵。
這世道真是怪了，道士和尚跟新教的長老居然走在一起。一個道士居然研究佛經(jīng)，居然研究《圣經(jīng)》，研究《古蘭經(jīng)》，簡直是道教的敗類，是三清的猶大。
他們?nèi)绱苏f。
起初，那坤道還會因別人的不理解而傷心難過，很快她就想通了。
那種人完全是為宣泄情緒，根本不用管他。他不懂是他的事。
她沒理由為他的無知浪費(fèi)時間和精力。那不是她要做的事。
“道教的核心教義是‘延年益壽、羽化登仙’，道長說。”
霞霞的眼中躍著欣喜，語氣歡快。
“其實她并不相信她死了以后會有一個靈魂一直活著，她只是覺得，在有限的生命里，能做的事太有限了。她想深入學(xué)習(xí)道教的養(yǎng)生術(shù)，多活幾十年，為了有更多時間做她想做的事。她會入教，就是因為意識到生命短暫?！?p> “她就想深化教義，讓她信仰的宗教能跟得上時代的發(fā)展，不致被社會淘汰、淹沒在歷史的長河里?！?p> “如果浪費(fèi)時間去做別的事，就少了時間做她想完成的事，要是她死之前沒完成想完成的事，那才會后悔。”
“跟她要做的事相比，別人理不理解都無所謂，他們的情緒也好、言論也好，都不值一提。”
“我只管做好我的事?！毕枷甲匀欢话言掝}銜接到她自己身上，“我再不會在他們身上浪費(fèi)時間了，跟他們糾纏，除了浪費(fèi)我寶貴的生命，起不了任何作用?！?p> “生命短暫，我完全可以做更多更有意義的事，而不是像他們那樣無聊。”
霞霞稍加思索，笑容更深了幾分，像是擔(dān)心引起誤會，又補(bǔ)充道：“我不敢說他們的生命沒有意義，但我不愿像他們那樣活一輩子?！?p> 奚午蔓第一次聽霞霞一口氣說這么多話，也是唯一一次，卻對此有著很深的印象。
即使過去很久，她也仍記得那三月半的陽光，與枝頭的新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