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意外之喜
其余事情暫且不提,作為一名醫(yī)生,技術(shù)和手藝才是自己的立身之本,家中事務(wù)略作收整,嘉令先去了陳栓子家。
她先前與木器行老板說好,對方同意陳家繼續(xù)給鋪子里供貨,她現(xiàn)下便是要將此事再同陳家交代一二。
不過兩日沒來陳家,這個樸實的農(nóng)家小院卻已然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嘉令走到門外,還未來得及推開院門,便聽到里邊傳來的歡聲笑語。
她叩了叩院門,伴隨著“吱呀”的一聲,琴娘含著笑意的聲音傳了出來。
“誰呀——”
年輕婦人言笑晏晏地打開門,看見門外的嘉令時眼中迸射出驚喜的光。
“哎呀!是小周大夫!快進(jìn)來!”
她親熱地拉住嘉令的手,扭頭沖著灶房喊:
“娘,小周大夫來了,今日的米飯多蒸些——”
嘉令笑盈盈地順著她的動作往里走,嘴上忍不住打趣:
“倒是我來得不巧了,顯得來蹭飯似的?!?p> “哎呀,你這張嘴,胡說些什么呢?”
琴娘和嘉令本就年紀(jì)相仿,話題較常人更多些,嘉令很是喜歡這個溫溫柔柔的妹妹,有意交好之下兩人親熱得宛如姐妹一般,聞言忍不住輕輕嗔了嘉令一句。
“你若是愿意天天來,我還求而不得呢。”
“貧嘴?!?p> 嘉令點了點她的鼻子,惹得琴娘嘻嘻笑著躲閃,鬧夠了才提起另一個話題:
“栓子他這兩日怎么樣,好多了嗎?”
說起這個,琴娘臉上笑意更深:
“好多了,像是又找到了主心骨一樣,天天推著輪椅在家里走來走去,公爹都嫌他煩呢,”
她嘴上說著嫌棄的話,眼角卻有晶瑩淚珠,被她不甚在意地用手抹去。
“你是不知道……他之前那個模樣,我看著有多心疼……”
嘉令安慰地拍拍她的肩膀:
“沒事沒事,都過去了,以后會越來越好的?!?p> “嗯!”
還很年輕的婦人用力點頭,跟著嘉令重復(fù):“都會越來越好的!”
進(jìn)了屋,照例給陳栓子調(diào)整了夾板,嘉令跟陳家眾人說了今后給木器行供貨的好消息。
一向堅定果斷的陳栓子難得慌了神,把求救的目光投向自己的父親:
“爹……你看……這……”
佝僂著背的老莊稼漢搓著褲腿上的泥點,半晌才抬頭看向嘉令:
“周大夫……我們老陳家……虧心吶!”
他因為長時間勞作而變形的膝蓋一彎,竟是要給嘉令跪下的模樣:
“先前找上您,是因為栓子的腿鎮(zhèn)上說治不好,全抱著死馬就當(dāng)活馬醫(yī)的念頭……如今你給咱家找了一份這樣好的差事,我們實在是受之有愧??!”
“陳叔——”
嘉令被陳父這突然的舉動嚇得驚叫出聲。
“您這是說的什么話,君子論跡不論心,您愿意帶栓子來找我,自然就是認(rèn)可我的醫(yī)術(shù),哪里要說什么死死活活的渾話?!?p> 她和琴娘一起將膝蓋將將要碰到地上的老人扶起,認(rèn)真道:
“哪里有什么受之有愧的說法,你跟嬸子辛苦操勞了一輩子,臨到老了難道還不能過點輕省日子么?”
“哎!哎!”老人家自來沒聽人說過這樣的話,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窮苦百姓從來沒有什么頤養(yǎng)天年的說法,他們年輕時操勞,為養(yǎng)家糊口起早貪黑,老了也不敢有停下來的心思,連最后一口氣都要奉獻(xiàn)給家庭,若是遇到好些的子女,尚能用稀薄粥水填飽肚子,若是遭逢不測,譬如陳栓子之前的情況,怕是要活生生勞累至死。
嘉令這話一出,一旁的陳母和琴娘早已哭作一團(tuán),就連輪椅上的陳栓子也默默紅了眼眶。
嘉令有意換個輕松些的話題,轉(zhuǎn)而詢問起家里備著的木料等情況,陳父登時從情緒中脫離,討賞似的,忙不迭拉她去看。
“這些都是我前些日子從山上砍下來的上好松木,已經(jīng)曬了幾日,只待再干一些,便能做料了。”
“不錯不錯!”
嘉令摩挲過那有些粗糲的樹皮,感受到指尖傳來的厚實觸感,連連點頭。
“等過些日子再打兩把輪椅,屆時我?guī)ユ?zhèn)上見東家的,往后您便可直接同他做買賣了,放心,那東家是個厚道人,絕不會欺了您的?!?p> “您不一道做這買賣嗎?”
陳父急了,這做輪椅是嘉令出的主意,就連設(shè)計圖紙也是嘉令畫的,若說他們在其中有什么作用,也不過是干了一把子力氣活,現(xiàn)如今嘉令又親自找好了銷路,怎么眼瞅著竟是不打算再沾手了?“這主意是您提的,這好處怎么能讓我們白占呢?”
嘉令聞言不由失笑,換做一般人能獨占這買賣都是高興得不得了,到了陳家這倒是反過來了。
她為自己看人的眼光搞到高興:
“不必了,您家里有幾張嘴要養(yǎng),現(xiàn)在栓子傷了腿沒有進(jìn)項,總不能老指望著您從地里刨食。”
“不成不成。”
陳父把頭搖得像撥浪鼓,“哪有這樣白得的規(guī)矩,您要是不一起,這買賣我也不愿做了?!?p> 老爺子倔起來跟頭老驢一般,陳母也湊過來勸:
“是啊,小周大夫,歷來做買賣哪有把主家撇出去的道理,您要是不一起,我們成什么人了?!?p> 到最后,竟連沉默寡言的陳栓子也加入了這場“勸人大戰(zhàn)”。
嘉令推辭不得,只能搖著頭受了:“先說好,我只做三個月,這段時間里每賣出一把輪椅我拿十文,過了這些日子我可再不要了。”
陳家眾人笑瞇瞇地點頭應(yīng)了。
又過了幾日,打好輪椅后,嘉令帶著陳家父子前往慶來鎮(zhèn)。
陳栓子的輪椅在秀水村東場等車時上還引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
大多數(shù)人都沒見過這玩意,看見陳栓子流暢地推著輪椅前進(jìn)、后退、轉(zhuǎn)彎,不由嘖嘖稱奇。
便是到了慶來鎮(zhèn),這架輪椅也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鎮(zhèn)上的青石板路面鋪設(shè)平整,就算有一些溝坎,以嘉令的臂力也能輕松推行。
有這樣一個活招牌在,不少家中有不便于行老人的人家都前來同嘉令打聽,嘉令笑瞇瞇地將魯氏木器行的名字報了,想必之后魯氏的生意能上一個小高峰,畢竟慶來鎮(zhèn)上的百姓大多家境殷實,花些錢買一架便于出行的輪椅對他們而言不算難事。
到了木器行,嘉令將陳家父子介紹與魯峰認(rèn)識,望見先前的那架輪椅還靜靜躺在角落不由心生疑惑。
她輕輕抹去輪椅上的那層浮灰,向魯峰提出自己的疑問:
“掌柜的,為何這架輪椅賣不出去?”
魯峰面露難色地看了眼街外,羞愧地低下頭去。
“我……我……有人問,但我說……說不清……”
嘉令一時無言,竟沒想到會是這個原因,回想起先前圍著她問東問西的人群安慰道:
“沒事,這兩日應(yīng)當(dāng)會有許多人來問貨,你到時候示范給他們看就好?!?p> 她又指了指陳栓子:“輪椅該怎么用栓子最清楚,你直接問他就行?!?p> 安排陳家父子教授魯峰使用輪椅的要點,記掛著制備酒精和大蒜素需要的器具,嘉令出門便目標(biāo)明確地奔著鐵匠鋪而去,想要看看有沒有人能按照圖紙做出她需要的東西。
待得進(jìn)了鐵匠鋪,嘉令卻大失所望,沒人愿意接她的活,她要的東西不復(fù)雜,手藝要求卻挺高,要廢不少時間和精力,有那功夫,匠人都能打不少物件,哪里稀罕就賺她這一份錢。
這里就務(wù)必要提一提說一說大奉朝與尋常朝代的不同了,與歷史上的其他朝代士農(nóng)工商的地位排列相比,在大奉,匠人的地位并不算低,按照大奉開國皇帝的要求,甚至隱隱可以與士族相比肩,且這些匠人也并不是入了籍就無法脫身的那種,他們相當(dāng)自由、工作性質(zhì)類似后世的藍(lán)領(lǐng),薪資豐厚,以致有不少人主動入籍,尋求世家大族的供養(yǎng)。
嘉令不了解其中情況,冒冒失失來到鐵匠鋪,受到冷落也實屬正常。
聽見匠人直截了當(dāng)?shù)木芙^,嘉令只能垂頭喪氣地準(zhǔn)備去其他鋪子碰碰運氣,或許是她這副模樣實在太過可憐,就在將將要跨出大門的前一秒,那個匠人卻又不落忍地叫住了她。
“妹子,你等一等?!?p> 嘉令以為事情還有轉(zhuǎn)圜余地,連忙轉(zhuǎn)頭,雙眼亮晶晶地看了回來,不料對方卻似受不住她的視線般偏過了頭去。
“這東西我打不了……但我認(rèn)識一個人,他手上或許有你要的東西,你要不要去看看?!?p> 嘉令循著那匠人給的地址找到了一處脂粉鋪子,站在門口東張西望了半天,直到柜臺里的伙計都等得有些不耐煩:
“小娘子,你要是想看就進(jìn)來看,別一直在門口杵著。”
嘉令訕訕地挪了進(jìn)來,她也知道自己這樣不好,興許會影響對方生意,但這脂粉鋪子怎么都不像是有她要的東西的模樣,她疑心先前那匠人給錯了地方,實在是兩頭為難。
她小心翼翼地湊到柜臺前:“你家掌柜的在嗎?我想同他買個東西。”
……
“所以?你要買我做花露的東西?”
坐在嘉令對面的男子肥頭大耳,被黃色的錦袍裹得像一只油炸土豆,眼睛雖小卻炯炯有神,“我這東西一般人可不知道,誰讓你來的?”
“鎮(zhèn)子?xùn)|邊一位姓崔的鐵匠,”
嘉令覷著他神色,看見其臉上若有所思的表情時又補(bǔ)充道,“他說你這鋪子快要關(guān)張,東西放著也是放著,還不如低價處理給我……”
“放他娘的狗屁!”
男子似是被踩到了痛腳,立時尖利地罵了起來。
“這笨得打腦殼的老崔,我讓他幫我問問消息,他就是這么咒我的!”
他咬牙切齒地罵完,這才反應(yīng)過來嘉令的存在,眼珠一轉(zhuǎn)道:“你別聽他胡說,這東西我買得可不便宜?!?p> 言下之意就是不可能賤賣了。
嘉令面色不變,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又見耽擱了許久鋪子里也沒什么生意,心下有了成算,愜意地往椅背上一靠:
“先別說那么多,帶我去看看東西,滿意了,咱們再繼續(xù)談生意?!?p> “我這東西可不會低價處理……”
“先看看再說,”嘉令對鄭大錢露出一個微笑,“不然咱們都沒得談不是么?”
“……”
鄭大錢聽出了嘉令語氣中的威脅,買方市場,根本容不得他討價還價,癟著嘴帶著嘉令進(jìn)了鋪子后邊的倉房,掏出鑰匙搗鼓了好一陣才指著一個灰突突的角落不甚在意道:“就這個了,你看吧?!?p> 嘉令被揚起的灰塵嗆得好一陣咳嗽,這才蹲下身細(xì)細(xì)觀察起那東西來。
在嘉令前世,蒸餾器或者具有類似作用的東西早在商代就已出現(xiàn),她本想按照現(xiàn)代常用的天鍋甑弄一個出來,但因為之前沒有相關(guān)的經(jīng)驗,且那樣大的器具不好掌握蒸餾酒精的濃度,只能選擇無奈放棄。
后來她也打算弄一個小的練練手,但想法還在腦子里沒來得及實施,在今天,在大奉,這個距離他的家鄉(xiāng)足有數(shù)百年光陰的地方,她居然見到了和金代蒸餾器如此相像的物件。
這是一個燒酒鍋,高約40多厘米,鍋身整體由上下兩個分體套合組成,下分體是一個類似于半球形甑鍋,腹中部有環(huán)鋬一周,口沿做成了雙唇凹槽的形狀用來匯酒,從匯酒槽那兒另外又通出來一個出酒流,一端是與鍋體相連,另一端是插入的鐵流,上分體是一個圓桶形的冷卻器,在底下做成卷狀,近底處又通出一個排水流。
整個器皿制作工藝高超,兼具蒸餾與冷卻功能為一體,容積也著實夠大,完全符合嘉令的需求。
這實屬是個意外之喜了。
嘉令強(qiáng)壓住心頭的激動,嘴上還要裝出嫌棄的樣子嘖嘖挑刺,直到對方都等得有些不耐煩才開口道:“差強(qiáng)人意,說吧,你開價多少?!?p> 鄭大錢在旁邊等得心如貓抓,但看著她神色淡淡,心里也沒了底,到底財帛動人心,還是咬了咬牙報了個虛高的價格:“五百兩,一分都不能少?!?p> 嘉令沒說話,話音剛落轉(zhuǎn)身就走,鄭大錢一懵,反應(yīng)過來后才跟在她后邊追。
“誒誒誒?你別走?。〔灰灏賰闪?,二百五十兩!二百五十兩!”
嘉令冷笑一聲,腳步?jīng)]停,呵,二百五,我看你像二百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