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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站番外篇

纖纖(二十)

車站番外篇 商采薇 19914 2024-10-14 23:31:36

  沒錯,站在門口的那道身影,正是柳笛。

  她依然穿著那身白色的風(fēng)衣,嫻靜地站在那里,一頭烏黑美好的長發(fā)梳成了馬尾辮,鬢角被微微打濕了,身上也有明顯的淋雨的痕跡,一個白色的,大大的紙袋卻被她小心地抱在胸前,一點也沒有被淋濕。四個月了,她似乎沒怎么變化,仿佛昨天剛從那個秋風(fēng)瑟瑟的操場飄然而去,今天就掮一身綿綿春雨推開了她房間的門。只是,之前籠罩在她眼底的那層肅穆的悲哀已經(jīng)隱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明朗而堅定的光輝。這讓她的眼睛看起來已經(jīng)不像是一泓深不見底的幽潭,而是一片被陽光溫柔撫摸的,寧靜而澄澈的湖,那眼珠每一次細(xì)微的轉(zhuǎn)動,都仿佛是在釋放絲絲縷縷明朗的氣息,讓人心生暖意。如今,她就這樣站在門口,宛如灰蒙蒙的陰雨天中的一抹亮色。她的嘴角掛著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用那雙深沉而清亮的眸子看著纖纖,打趣地說:“怎么?不打算請我進來嗎?”

  “不!你……請進!”纖纖手忙腳亂地站起身,想要招呼柳笛坐下。然而,她環(huán)顧四周,才驚覺自己這間小小的臥室簡直沒有落腳的地方。床上的被子胡亂地堆著,皺巴巴的,像是被揉皺的紙團,上面還沾著不知何時掉落的發(fā)絲。書桌被各種雜物堆滿,有吃了一半已經(jīng)干涸的零食包裝袋,有揉成團的紙巾,還有她那沒動幾口的飯和菜。灰塵在這些雜物上積了厚厚的一層,仿佛給書桌披上了一件灰蒙蒙的外衣。地面上,衣服橫七豎八地躺著,有些還帶著污漬。它們和各種垃圾混雜在一起,用過的草稿紙、廢棄的小物件,似乎這里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有被打掃過了。角落里的椅子也被雜物淹沒,根本看不到椅子原本的模樣,整個房間找不到一處干凈整潔、可以讓人安心坐下的地方。而那些和學(xué)習(xí)相關(guān)的書本、文具,都被隨意地扔在一邊,似乎已經(jīng)被主人遺忘。至于那些充滿青春活力的唱片、雜志等,在這個房間里根本不見蹤影,這里只有無盡的沉悶與雜亂,就像纖纖此刻抑郁沉悶的心。

  纖纖的心中突然滋生出絲絲懊惱與羞愧。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之前高校長、文俊和古誠醫(yī)生來的時候,他們是如何在這雜亂的空間里待下去的。那時的她,像是被蒙住了雙眼,對這屋子的邋遢全然無感??扇缃窳褋砹?,那個純潔得不染一絲塵埃的女孩,如果讓她在這樣的屋子里呆下去,簡直就是對她的一種褻瀆。她不敢想像那種情形,就如不敢想象掉進泥潭的天使的模樣。

  柳笛也輕輕地皺了皺眉。她掃視了一下房間,目光很快落到書桌上那個唯一沒有塵土的小相框上。迅速地,她走到書桌前,雙手捧起這個相框,凝視了好一會兒。然后,她抬起頭來,看著纖纖,目光中帶著幾分責(zé)備:“你……就讓他待在這種地方?”

  纖纖心中的懊惱與羞愧剎那間填滿了整個胸膛,甚至快要滿溢而出。此時,她恨不得有魔法能瞬間將這屋子變得整潔干凈?!安?,我……我這就收拾。”她用雙手慌亂地把書桌上的垃圾拼命往垃圾桶里劃拉。然而,那些垃圾仿佛是一群調(diào)皮搗蛋的孩子,故意跟她作對,死活不愿意乖乖進入垃圾桶,有些甚至還蹦蹦跳跳地掉到了地上。她的臉?biāo)查g漲得通紅,就像熟透了的蘋果,嘴唇微微顫抖,那副手足無措的模樣,仿佛是一只迷了路的小鹿,在慌亂與窘迫中不知如何是好。

  一旁的柳笛見狀,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她把那個白色的大紙袋放在一旁的椅子上,又脫下了她的白色風(fēng)衣,掛在了客廳的衣架上。隨后,她走到書桌旁,幫著纖纖把剩余的垃圾一點點撿起來。纖纖的目光不經(jīng)意間落到柳笛的身上,她注意到柳笛那身潔白的風(fēng)衣之下,是一件淺綠色的毛衣。那清新的色彩,在柳笛原本純潔的氣質(zhì)之上,又增添了一抹蓬勃的朝氣。那鮮嫩的綠,就像有魔力一般,一下子把纖纖的思緒拉到了章老師辦公室的窗臺邊,讓她仿佛又看到了那盆正散發(fā)著清香的、充滿生機的茉莉花。她鼻子一酸,一種咸澀的感覺涌上心頭。她連忙抬起手,輕輕擦去了眼角悄然冒出的那一滴淚珠。說來也奇怪,在這漫長的四個月里,她第一次有了想要流淚的沖動。為了掩飾自己這突如其來的情緒,她迅速站起身,對柳笛說道:“我去打一盆水。”

  走出房間,纖纖驚訝地發(fā)現(xiàn)客廳里竟空無一人,正納悶時,隨后跟來的柳笛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解釋道:“他們都在書房?!彼麄儯坷w纖在心里嘀咕著,看來這次的訪客不止柳笛一個呢。不過她也沒再多想,而是快步走到衛(wèi)生間,接了滿滿一盆水,又仔細(xì)地找來一塊干凈的抹布。她將抹布在水中浸濕,然后回到房間,用力在那滿是灰塵的椅子和桌面上擦拭起來,仿佛要把所有的雜亂和沉悶都擦除掉。柳笛也拿來了笤帚和拖布。兩人忙活了好一陣,鋪好了床,疊好了被子,清理掉了垃圾,讓地面上橫七豎八的衣服和隨意丟棄的學(xué)習(xí)用品各歸各位,最后,她們把四處蒙著的灰塵徹底擦凈,又將地板掃得一塵不染,拖得閃閃發(fā)亮。在她們的努力下,小屋終于一改之前的邋遢模樣,變得整潔而溫馨。

  纖纖擦拭著額前的汗水,不知怎的,經(jīng)過這樣一番辛苦勞動之后,她那一直被沉重的陰霾籠罩的心,竟然變得有些敞亮起來,就像是久閉的暗室被拉開了一道窗簾,那一束久違的陽光直直地照進了心底,驅(qū)散了角落里的些許灰暗。柳笛鄭重地把那個小相框放在了書桌的右上角,然后再次凝視著那張俊朗的面龐和那雙深邃而明亮的眼睛?!耙郧埃以?jīng)兩次去過章老師的家?!彼乃季w隨著回憶緩緩流出,“那間普通的平房,即使他看不見,即使別人無法進入,他也盡力保持一份整潔。還有他的著裝,雖然絕大多數(shù)都是黑白兩種冷色調(diào),但永遠(yuǎn)干凈清爽。如今,”她環(huán)顧著變得整潔的房間,“他應(yīng)該會喜歡這間屋子了?!?p>  強烈的慚愧在纖纖的心中翻涌而起。她微微低垂著頭,嗓音有些喑啞:“以前……我這屋子也不是這樣的。”緊接著,她驀地抬起頭看了柳笛一眼,隨后又像受驚的小鹿般再次低下頭去,雙手交疊,猶豫了好一會兒,才吞吞吐吐地問出了一句話:“章老師……現(xiàn)在……在哪里?”

  柳笛的目光一下子黯淡下來。她慢慢地坐到床邊,聲音嚴(yán)肅而低沉:“我們帶他回到了北大。我們陪著他,走遍了北大的每一處角落:未名湖、鏡春園、竹吟居、圖書館、體育場……每一步都像是在翻閱一本寫滿回憶的書。凡是他曾經(jīng)留下足跡的地方,我們都陪著他一一走過。我記得,我和他一起坐在未名湖畔的長椅上,時光仿佛在那個下午靜止了。我們默默無言,只是靜靜地坐著,看深秋的陽光如碎金般傾灑在波光瀲滟的湖面;看博雅塔宛如一位智者安然地佇立在絢爛的秋色之中;看垂柳、國槐、銀杏的葉片悠悠地飄落,鋪滿了繞湖的小徑;看湖心島上那叢熱烈的楓林,紅得艷紫,與黛青色的松柏相互映照,在寧靜的湖水中投下如夢如幻的斑斕倒影……看一切他再熟悉不過,卻在記憶中漸漸變得遙遠(yuǎn)的景物。我和蘇文教授,還陪著他去拜訪了所有他熟識的學(xué)者和教授。五年了,那些教授對他的記憶依然如昨日一般清晰。后來,我們又帶著他回到了蘇州。蘇文教授說,章老師已經(jīng)有六年多沒踏上這片故土了,他心中的思念一定如潮水般翻涌吧。于是,拙政園精巧的亭臺樓閣、寒山寺悠悠的夜半鐘聲、平江路充滿韻味的小橋流水、山塘街帶著歲月痕跡的青石板路,還有他家那座承載著故事的老屋子,后院天井里那棵默默守望了百年的梧桐樹,以及他的母校蘇州中學(xué),這些六年中只能在他的思念與夢境里徘徊的場景,我們都陪著他一一找尋、一一回味。最后,我們來到煙臺一個不知名的海濱,遵照他的遺愿,在日落時分,將他的骨灰撒入大海。那一刻,他,終于與他心愛的大海融為一體了?!?p>  說到最后一句時,柳笛的眼角漸漸泛起了濕潤的光澤,里面似有萬千感慨在涌動,然而卻沒有一滴淚水滾落下來。她微微停頓了一下,像是在平復(fù)內(nèi)心的波瀾,而后又沿著自己的思緒繼續(xù)說道:

  “我們還把他的畢業(yè)論文帶到了北大,經(jīng)由蘇文教授之手呈遞給了中文系的領(lǐng)導(dǎo)。其實他在校期間,已經(jīng)修滿了各項學(xué)分,而且每學(xué)期都拿到了最高的 30學(xué)分,總學(xué)分已經(jīng)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畢業(yè)規(guī)定的 144分,只差畢業(yè)論文和實習(xí)實踐課程的學(xué)分了。他的這篇畢業(yè)論文已經(jīng)通過了二稿,哪怕就這樣原封不動,不做任何修改與潤色,它所蘊含的學(xué)術(shù)價值都已經(jīng)相當(dāng)高了,即便放在五年后的今天,也依然能夠在眾多論文中脫穎而出。而他在一中任教的三年,也堪稱一次最出色的實習(xí)實踐經(jīng)歷。所以,系里經(jīng)過反復(fù)斟酌與慎重研究,所有領(lǐng)導(dǎo)和教授在他缺席的情況下,一致通過了他的畢業(yè)論文以及由高校長親自撰寫的實習(xí)鑒定,并經(jīng)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批準(zhǔn),破例為他補發(fā)了北大的畢業(yè)證書。他,終于不用再因為那個高中學(xué)歷,被別有用心之人詬病了。”

  聽到最后一句話,纖纖不禁滿臉羞愧地低下了頭。柳笛的這番話,既讓她慚愧,又讓她感到欣慰。啊,章老師,她的大哥哥,終于成為一名堂堂正正的北大畢業(yè)生了。她的目光忍不住偷偷地往書桌的右上角瞟去。柳笛敏銳地發(fā)現(xiàn)了她這個細(xì)微的動作,不禁露出一抹溫和的笑,微微搖了搖頭,然后朝纖纖招了招手:“行了,要看就大大方方地看。來,到這里來,讓你好好欣賞一下你的大哥哥在北大時的照片?!?p>  說著,她從那個大大的白色紙袋里,拿出一本厚厚的影集。纖纖眼睛一亮。那本影集的封面似乎有著歲月沉淀的痕跡,邊角有些微微的磨損,想必是被人時常拿出來翻看。她的目光緊緊地鎖定在影集上,雙手不自覺地微微顫抖著,想過去,又有些難為情,但最終還是抵擋不住影集磁石般的吸引力,不自覺地走到柳笛身邊坐了下來。

  柳笛輕輕地把影集放在腿上,翻開了第一頁。映入眼簾的是一個高大俊朗的青年,濃密的黑發(fā),輪廓很深的臉,穿著一件洗得有些發(fā)白的牛仔外套,里面是一件簡單的白襯衫,領(lǐng)口隨意地敞著。他的一只手拎著行李箱,另一只手背著畫夾,上面還有著斑駁的顏料痕跡,風(fēng)塵仆仆地站在北大的校園里,身姿挺拔,那深邃而明亮的眼睛里面充滿著對未知的好奇與探索的渴望,目光仿佛能穿透一切迷霧。略帶棱角的下巴微微上揚,透出幾分倔強,嘴角掛著一抹燦爛的笑容,笑容里有著青春的活力與熱情,也有一種源于骨子里的自信,就如一只雄鷹即將展翅高飛,在遼闊的天空中盡情翱翔,一匹駿馬即將揚蹄奔騰,在廣闊的天地間肆意馳騁。

  “這是他初到北大那天拍的照片。”柳笛輕聲說,“那時候他剛剛辦完入學(xué)手續(xù),正想找個人問問去宿舍的路,剛好就撞上了拿著相機的蘇文教授。蘇文教授是個攝影發(fā)燒友,而且攝影水平還不低。章老師在北大的照片,差不多都是他給拍的。章老師其實不太愛照相,所以大部分照片都是抓拍的。剛開始章老師還提出過抗議,可沒想到蘇文教授卻理直氣壯地回應(yīng):‘哪個父母不想給自己的孩子多拍些照片?恨不得把孩子的一顰一笑都記錄下來才好呢!我已經(jīng)錯過了你的童年和少年時光,現(xiàn)在多拍幾張照片,難道不應(yīng)該嗎?’章老師無奈,也就隨他去了。說起來還多虧了蘇文教授這個愛好,這才給章老師留下了這么多寶貴的影像。他其余的照片都在那場大火里化為灰燼了,只有在北大的這些照片留存了下來。這,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她又緩緩地往后翻頁。纖纖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每一張照片,漸漸地,章老師在北大的生活片段如一幅畫卷在她眼前徐徐展開:于滿溢書香的圖書館里靜心閱讀,在滿是詩情的未名湖畔專注作畫,在如絢爛云霞般的海棠花下懷抱吉他輕彈淺唱,在充滿智慧碰撞、火花四濺的課堂上與老師和同學(xué)們熱烈探討,在臺燈柔和光暈的籠罩下專心地伏案書寫,在竹吟居裊裊茶香中與泰斗級的學(xué)者教授相對而坐、侃侃而談,在劍拔弩張的辯論會上與對手激烈交鋒、激昂陳詞,在蜿蜒的林蔭道上與一群金發(fā)碧眼的外國留學(xué)生盡情歡笑,在結(jié)業(yè)式的領(lǐng)獎臺上接受校長親自頒發(fā)的獎?wù)隆?!纖纖不禁感嘆,那是一段多么豐富多彩,充滿青春活力與浪漫詩意的生活呀!連空氣中都閃著奪目的光彩,仿佛所有美好的詞匯都不足以形容它的絢爛。

  驀然,她的目光定格在一張章老師飛身扣籃的照片之上。只見他宛如一只振翅高飛的雄鷹,于一群或在防守或在進攻的隊員之間高高騰起。他的身體在半空之中盡情舒展,右臂的肌肉緊緊繃起,粗壯的青筋好似虬龍一般在胳膊上蜿蜒盤踞,強大的爆發(fā)力噴薄欲出。那只手牢牢地攥著籃球,手掌與籃球仿若合為一體,五指因用力而深深地?fù)高M了球面之中。籃球被高高地舉起,仿佛下一秒就會被他以萬鈞之力狠狠地砸向籃筐,那股即將洶涌而出的力量好似要突破照片的禁錮,讓人能真真切切地體會到那一瞬間的剛猛與雄渾。他的頭發(fā)在風(fēng)中肆意飛揚,臉上的神情專注且自信滿滿,雙眸緊緊地鎖定籃筐,似乎在這一剎那,整個世界都被他的熱血與活力所填滿。此時,球場上的其他人都淪為了陪襯的背景,唯有他是那最為耀眼的明星。

  纖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天哪!蘇沐陽居然說對了!他,真是個籃球高手!”

  柳笛吃驚地抬起頭來:“蘇沐陽?他怎么知道?”

  “他說那次在足球場上,章老師為你擋住了飛馳而來的足球,用的就是籃球中‘斜步防守’的動作?!崩w纖解釋道,“那次一個體校打籃球的同學(xué)也在場,他認(rèn)出了那個動作,并且說如果對這個動作沒有形成肌肉記憶,是不可能在那個電光火石的瞬間做出來的?!?p>  “哦,那次……”柳笛有著片刻的恍惚,似乎瞬間沉浸于回憶之中,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暗拇_,”她肯定地點了點頭,“章老師是中文系籃球隊的隊長,曾帶領(lǐng)球隊打進了學(xué)校決賽。這張照片是他首次代表中文系參賽時,學(xué)校一位專業(yè)攝影師拍攝的,第二天就被制成了海報,貼滿了整個校園。從那以后,只要他上場打球,全場都會為之瘋狂,尤其是那些女孩子,那尖叫聲都能把體育館的房頂掀開。聽我媽媽,哦,也就是蘇文教授的老伴兒說,章老師在北大讀書期間,追他的女孩子能有一個連,其范圍遠(yuǎn)超中文系,涵蓋了整個北大校園,甚至還有外校的女孩以及本校的留學(xué)生。媽媽甚至還抱怨說,那段時間,五大洲的女孩都愛圍著竹吟居門口轉(zhuǎn)悠,有的甚至直接攔住他們詢問章老師的情況,讓老兩口煩不勝煩。后來章老師直接發(fā)話:‘要找我去自習(xí)室和圖書館,別到我家里打擾我父母的正常生活。不尊重我父母的人,也不會得到我的尊重?!@才讓竹吟居恢復(fù)了清靜。哎——”她輕輕嘆了口氣,“如果說北大的學(xué)生是‘天之驕子’,你的這位大哥哥,就是‘驕子’中的‘驕子’了。那些老教授至今仍在感嘆,中文系已經(jīng)很多年沒見過這么優(yōu)秀的學(xué)生了。纖纖,你真的很幸運,”柳笛的語氣中突然帶上了一絲羨慕,“你是他教過的所有學(xué)生中,唯一見到那雙眼睛的人?!?p>  “可我也毀了那雙眼睛?!崩w纖再次深深垂下了頭,“我毀了他的眼睛,也毀了這樣熠熠生輝的日子。”

  柳笛輕輕地?fù)u了搖頭:“這不怪你。這是命運的安排。在那種情況下,不管遇到誰,章老師都會毫不猶豫地去施救。否則,他就不是章老師了?!?p>  “我知道。”纖纖低聲說,“那是一種融入血液和骨髓中的高貴,已經(jīng)成為了他的一種本能。”

  柳笛不禁開始以一種全新的目光來審視纖纖了?!澳阏f得沒錯?!彼h首道,“正因如此,在陪伴他的這三年里,只要在他身邊,即使不說一句話,我都能感到自己的思想在深刻,精神在升華,靈魂在凈化。我真的沒有想到,你竟然也能認(rèn)識到這一點?!?p>  “太晚了!”纖纖凄然地?fù)u了搖頭,聲音中充滿了痛苦與悔恨,“如果我能早早看出這些,也不至于……”她忽然把頭埋到手心里,壓抑的聲音從指縫里飄出來:“是我殺了他!是我!”

  “算了吧,韓纖纖,”柳笛的話語毫不留情地甩了過來,“你以為你是誰?就憑你,一個驕縱任性的小女孩,就能把這樣一個堅韌頑強,充滿著智慧、勇氣與毅力的生命摧毀了嗎?你也太高估你自己的‘能力’了!”

  纖纖猛地抬起了頭,目光中寫滿了震動:“你是說,我不是……”

  柳笛沉重地嘆了口氣:“我聽說你曾把自己比作掀起巨浪的風(fēng)暴??蓪嶋H上,洪水積攢到一定程度,即便沒有風(fēng)暴推波助瀾也會泛濫成災(zāi)。就像高校長說的那樣,社會的冷酷、人性的狠毒與殘忍,這些如利箭般的惡意,常常會一起瞄準(zhǔn)那些曾經(jīng)輝煌而如今落魄的人。很不幸,失明后的章老師就成了這樣的靶子。蘇文教授對我說過,章老師在北大的時候,就有不少人在暗地里對他心懷嫉妒,即使他一直都用最大的誠意與善意去對待每一個人。那些學(xué)子都是從全國各地精挑細(xì)選出來的佼佼者,本來就帶著與生俱來的驕傲與自負(fù)。當(dāng)他們看到章老師這般出類拔萃,心中難免會滋生出嫉妒的種子。但章老師就像是一座高聳入云、遙不可及的巍峨山峰,他的光芒太過耀眼,使得他們的嫉妒只能無奈地龜縮在心底最陰暗的角落,而仰望時,羨慕反倒成了主色調(diào)。然而,誰能想到命運的風(fēng)暴會突然來襲,章老師雙目失明,就好像從云端一下子跌落凡塵。在他們看來,章老師與他們之間曾經(jīng)那道難以跨越的巨大鴻溝,一下子變得狹窄了許多。于是,他們心底那條蟄伏著的嫉妒之蛇開始蘇醒。其實在章老師失蹤的那段時間,北大的校園里就已經(jīng)有不少惡意的謠言在悄悄流傳,甚至還有一些人在暗中幸災(zāi)樂禍。如果章老師在那個時候回到北大,那些人性中的殘忍、冷酷與惡毒,肯定會像一股股烏黑的濁流,化成明槍暗箭,毫不留情地射向處于困境之中的章老師。北大都是如此,更何況在我們這座北方小城,在一切都帶著評比的色彩、處處充滿競爭的重點高中里,在一群把利益看得更重、每天都在明爭暗斗的教師當(dāng)中呢?所以說,最終逼得章老師以死抗?fàn)幍?,并不是你,而是社會的冷酷、人性的殘忍與狠毒?!?p>  “可我射出去的,是最致命的那一箭。”纖纖依然哀傷地說,“是我罵的那些話激怒了他。陳老師說得對,那些話……我怎么能罵得出口?”

  “若沒有謠言肆意橫生的大環(huán)境,你根本罵不出那些不堪入耳的話。”柳笛沉穩(wěn)且冷靜地說道,“你頂多能罵出像‘法西斯’‘你不配當(dāng)老師’之類的話語。其實,哪怕你罵出了‘瞎子’這樣的詞,再加上一萬個臟字,都無法激怒章老師,甚至在他心中都不能掀起一絲微小的波瀾。而且,真正致命的并非是你罵出的那些話,而是那些話所折射出的流言已然泛濫成災(zāi)的現(xiàn)實,以及你那卑鄙卻有權(quán)勢的父親對這種現(xiàn)實的惡意利用所造成的可怕后果。他像一個邪惡的操縱者,將那些流言蜚語化作明槍暗箭,并蘸上權(quán)勢的劇毒,使其變成一支支毒箭,以更為迅猛的速度、更為陰狠的角度射向章老師以及所有他所關(guān)愛的人。這才是真正致命且具有災(zāi)難性的。章老師正是對這一點有著極為清醒的認(rèn)識和預(yù)見,所以他選擇了這樣一條路——自己用一死擋住所有的明槍暗箭,而將我們牢牢地守護在身后?!?p>  “他要是把真相說出來就好了?!崩w纖低聲說,“要是我們早知道他就是那個大哥哥,我們就不會……”

  “得了吧!”柳笛臉上露出一抹嘲諷的冷意,“首先,章老師本就不是用恩情當(dāng)作籌碼的人。其次,就你那個爸爸?你信不信,倘若章老師說出了真相,他必然會使出更惡毒、更卑鄙的手段,更加殘忍地去迫害章老師。他要么會讓章老師永遠(yuǎn)無法開口說話,要么就顛倒黑白,讓所有人都把章老師當(dāng)成騙子,永遠(yuǎn)都不再相信他說的任何話?!?p>  纖纖不作聲了。她知道,這是事實,無法否認(rèn)的事實。

  柳笛用手撫著纖纖的肩膀,輕聲而中肯地說:“章老師正是看透了這一點,所以盡管你對他造成了不小的傷害,他卻從來沒有怪罪于你。畢竟,無論是流言已然泛濫成災(zāi)的現(xiàn)實,還是你父親對這種現(xiàn)實的惡意利用,都與你無關(guān)。他對你始終是寬容的,但如果他活著,他不會寬容你的父親?!?p>  “可要是沒有我挑起這場風(fēng)波,我爸爸是不會將矛頭對準(zhǔn)章老師的?!崩w纖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我知道你一直在寬慰我,試圖為我減輕罪責(zé)。但在這場悲劇當(dāng)中,我的責(zé)任無論如何都是推卸不掉的?!?p>  “誰說你沒有責(zé)任了?”柳笛微微皺起眉頭,目光銳利地直視著她,“你可是這場風(fēng)波的主要當(dāng)事人,這責(zé)任,你想躲都躲不開。我也沒必要為一個給我深愛的男人帶來傷害的人減輕罪責(zé)。只不過,你并非主要責(zé)任人,更不是謀害章老師的兇手,你只需承擔(dān)屬于你的那份責(zé)任就好,沒必要把所有責(zé)任都往自己身上扛。你啊,起初因為不敢面對而拼命推卸責(zé)任,現(xiàn)在又因愧疚悔恨而過度包攬責(zé)任。什么時候你能保持清醒,合理地承擔(dān)應(yīng)盡之責(zé)呢?”

  “其實,我一直在找他,”纖纖低下頭,避開柳笛銳利的目光,“找了整整五年。當(dāng)年,我找遍了那場火災(zāi)中所有的傷者,卻沒有看到那雙最美的眼睛。而后,我便一直在茫茫人群中苦苦尋覓那雙眼睛。我曾設(shè)想過無數(shù)個我們重逢的場景,在每一個場景里,我都能憑借那雙眼睛一眼認(rèn)出他??晌胰f萬沒有想到,當(dāng)我們真正重逢之時,他,竟然已經(jīng)永遠(yuǎn)失去了那雙最美的眼睛……”

  “韓纖纖!”柳笛毫不留情地打斷了纖纖的話語,“章老師不過是失去了他的眼睛,難道他的學(xué)識、品格、氣度、風(fēng)骨……所有這些美好的特質(zhì),都隨著他的眼睛一同消失了嗎?兩個多月的時間啊!倘若你用心去感受,完全可以發(fā)現(xiàn)這些美好,哪怕僅僅發(fā)現(xiàn)其中的一兩種,你都不會做出如此驕縱蠻橫的舉動。你愛的究竟是他這個人,還是這雙眼睛?你對大哥哥的這份情感,究竟是愛,還是一個小女孩羅曼蒂克式的幻想?”

  纖纖一下子被擊中了,她怔怔地站在那里,腦海中如風(fēng)暴般翻涌著柳笛的話語。那些質(zhì)問如同重錘,一下又一下地敲打著她的內(nèi)心?!安唬悴荒芊穸ㄎ覍λ那楦?,不能……”她試圖做最后的掙扎和反抗,可話說到一半就說不下去了。她突然想起,柳笛初見章老師的時候,章老師就是整天帶著一副墨鏡,冷漠孤傲的樣子。她從來沒看過章老師的眼睛,甚至從不知道章老師有這樣一雙眼睛??墒牵齾s依然發(fā)現(xiàn)了章老師的美,甚至從第一次見面時,就把章老師當(dāng)作珍寶一樣呵護著。而自己,明明早就見過章老師,深深地感受到他的善良、勇敢和高貴,卻僅憑那一副墨鏡,就否定了他是那位大哥哥的可能性。和柳笛相比,自己那所謂的愛,是多么幼稚而膚淺啊!

  “可是,可是,即便如此,你也不能全盤否定我的愛!”她仍舊在為自己竭力辯解著,“你可以質(zhì)疑我對章老師的情感,我也深知自己或許根本不配去愛他。然而,你絕不能否定我對大哥哥的愛,那是我心中最純凈、最美好的精神寄托,是我心中最后一方凈土?。 ?p>  她突然跑到書桌前,打開抽屜,小心翼翼地捧出那本“萱煜集”,遞給柳笛。“你瞧,這里面全是我這幾年寫給他的話語,以及我……幻想出來的與他重逢的故事。”她的臉上悄然涌起一抹羞澀的紅暈,可依舊勇敢地把話說下去,“這是我隱藏在心底最深的秘密,我從來沒有把它拿出來給別人看過。我知道我寫得很幼稚,而且可能很不切合實際,可這都是我最真實的情感。今天,我把這個拿給你看,只想告訴你,我對大哥哥的愛是真的,至少是真實存在過的!”

  柳笛微微一怔,眼中閃過一絲驚訝與好奇。她接過那個厚厚的日記本。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封面上的大哥哥畫像,那有著幾分熟悉的輪廓讓她心中一動。她用審視的目光,靜靜地盯著畫像看了好一會兒,然后,她輕輕翻開本子,視線又在扉頁的“萱煜集”三個字上停駐了片刻,才繼續(xù)往下看。她看得很快,卻并不敷衍,眼神專注而認(rèn)真。看到一半后,她輕輕地把本子合上,雙手鄭重地遞給纖纖。然后,她微微仰頭,似乎在整理自己的思緒。纖纖緊張地看著柳笛,目光中充滿忐忑與不安,仿佛在等待著一場審判。

  終于,柳笛低下頭,平靜地看著纖纖?!拔蚁?,你說得很對,”她冷靜而平穩(wěn)地說,“這些文字,的確是很不符合實際的?!?p>  一陣失望的淚水瞬間涌上纖纖的眼眶,她的全身彌漫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失落感。她怔怔地看著柳笛,仿佛不敢相信自己剛剛聽到的話。她原本期待著柳笛能理解她的這份感情,哪怕只是給予一點點的認(rèn)同,可沒想到得到的卻是這樣的回應(yīng)?!澳?,你居然……”她的嘴唇顫抖得厲害,竟然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她緊咬著嘴唇,努力不讓淚水落下,可那晶瑩的淚珠還是不聽話地滾落下來,一滴一滴,打濕了手中的日記本。

  柳笛急忙把日記本拿過來,小心翼翼地擦干了封面上的淚水,以防濡濕那個用彩鉛手繪而成的頭像?!八∥抑毖?,”她仍舊用那冷靜得毫無一絲情感的聲音說道,“倘若你真的認(rèn)出了這位大哥哥,不管他滿身傷痕、肢體殘疾,還是容顏盡毀、窮困潦倒,亦或是像章老師那樣雙目失明、冷漠古怪,你真的能夠如同你本子中所寫的那樣,堅定不移地照顧他、鼓勵他嗎?不顧眾人的反對,不理世俗的偏見,甚至不管他如何發(fā)火,如何暴躁,如何不近人情地冷落和拒絕你,你都能做到嗎?”

  “我當(dāng)然能做到!”纖纖急忙保證,甚至攥起了小拳頭,仿佛生怕柳笛不相信似的,“他是我的救命恩人,他不顧自己的性命安危救了我,他的一切都是因為救我而造成的,我又怎么能計較他的潦倒、殘缺和古怪呢?我會為了他放下身段,為了他忍受任何委屈,為了他放棄一切,犧牲一切,我都無怨無悔!”

  “你看,問題就在這里!”柳笛一針見血地指出,“你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報恩,或者說大部分是為了報恩,所以你一直認(rèn)為你是在屈尊,是在放棄,是在犧牲。而所謂的屈尊、放棄、犧牲,都是以一種優(yōu)越感,或者說以高高在上的姿態(tài)去看待自己的付出。在這種姿態(tài)下,你會不自覺地放大自己的付出,而忽視了對方可能同樣在承受著痛苦與壓力。你會覺得自己做出了巨大的讓步,仿佛自己是一個施恩者,而對方則是一個受恩者。但實際上,真正的感情應(yīng)該是平等的、相互的。你又有什么資格,覺得自己可以凌駕于你的大哥哥,那么卓越的章老師之上呢?”

  纖纖仿佛被一記重錘狠狠砸中,腦海中瞬間一片轟鳴。真的是這樣嗎?難道自己又在不知不覺間,以一種高高在上的姿態(tài)來面對與大哥哥的這份感情?她拼命回憶自己日記本里與大哥哥重逢后的那些橋段,細(xì)細(xì)想來……還真是不停地強調(diào)著自己的付出與犧牲——毅然決然地離開那無比優(yōu)越的家庭環(huán)境,毫不留戀地舍棄那衣食無憂的安逸生活,果斷放棄那前景一片光明的工作,甚至與強烈反對的親人徹底決裂,更有甚者,還賣掉了自己心愛的首飾……然而,字里行間卻根本尋不到大哥哥為自己做過什么的痕跡,仿佛除了那次驚心動魄的火場相救,他就只會默默接受自己的付出。不,一開始他是堅決不接受的,一次又一次的拒絕,一次又一次的冷漠,甚至一次又一次的傷害,讓她在無人處流下了無數(shù)委屈的淚水??擅恳淮?,她都會倔強地擦干眼淚,重新振作起來,而最終,大哥哥必定會在某個不經(jīng)意的瞬間突然感動,全盤接受她所有的付出,接著,一切便出現(xiàn)了轉(zhuǎn)機……曾經(jīng),憑借著腦海中那無盡的想象,她常常會被自己寫下的這些文字感動得稀里嘩啦,不能自已??扇缃瘢?jīng)歷了這樣一場驚濤駭浪般的風(fēng)波,尤其是經(jīng)過柳笛那一番入木三分的剖析后,她突然覺得這些曾經(jīng)讓自己感動不已的文字,此刻竟都變了味道,變得那么讓人心慌。

  柳笛的目光緊緊鎖定著纖纖,仿佛纖纖臉上每一絲細(xì)微的變化都無法逃脫她那柔和卻極具穿透力的凝視。當(dāng)看到纖纖的目光逐漸黯淡下去時,她的眼中悄然掠過一抹不忍之色。但她咬了咬嘴唇,最終還是選擇堅持把話說完:

  “我在你的日記本中,看到了數(shù)不清的你委屈流淚的情節(jié)。其實,建立在尊重和平等基礎(chǔ)上的關(guān)懷,是絕不會讓人感到委屈的。因為那時的你,只是在精心呵護心中的至愛珍寶,無論怎么做都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都是滿心歡喜、心甘情愿的。而且,你都不會有付出的感覺,只覺得自己做著再平常不過的事情,甚至覺得還遠(yuǎn)遠(yuǎn)不夠。而那些所謂的放棄和犧牲,更是根本不可能在腦海中出現(xiàn)的念頭。我還記得那個雪夜,當(dāng)我撲進章老師的懷里,哭著請求他責(zé)罵我的時候,他第一次用春風(fēng)般溫柔的語氣對我說:‘你沒有錯,你為了我,犧牲了太多太多的時間?!髞恚驗橐呀?jīng)沒有公交車了,我又把他送回了學(xué)校辦公室。在路上,我鄭重地對他說:‘章老師,我們之間,沒有犧牲?!吕蠋熣艘幌?,沉默了片刻,然后平靜而真誠地說:‘對不起,我說錯了。’從那以后,我們誰都沒有再提過‘犧牲’二字。我也知道他的確只是說錯了,因為從第一節(jié)語文課允許我送他回辦公室之后,三年來,他就再也沒有拒絕過我的幫助,甚至對于我所有的幫助,都沒有說過一個‘謝’字。而其他人,除了高校長,他從來沒有給過任何人幫助他的機會。后來,在我給他打電話的那天下午,我向蘇文教授坦白了我對章老師那剛剛覺醒的愛情。蘇文教向我指出:‘你愛他,就要終生照顧他,而照顧一個盲人,你要犧牲很多,包括你的學(xué)業(yè)、事業(yè)和一些你很難舍棄的東西。’而我卻對他說:‘我們榮辱與共,歡樂和痛苦都緊緊揉在一起,沒有誰為誰犧牲的說法?!鋵?,我知道章老師也是這么想的,他為我做的所有事情,包括最后為我拼上這條命時,都沒有想過‘犧牲’二字。他只是用盡自己所有的一切來護住我,他覺得這就是他應(yīng)該做的。我理解他的做法,換了我也會這樣去做??晌矣袝r還是忍不住去想,倘若我早一點覺醒,早一點發(fā)現(xiàn)我心中早已存在的愛情,早一點回到他身邊,哪怕就在那輛摩托車開過來的前一刻回來,我都會拼盡一切去拉住他,去阻止他。我會對他說:‘讓我們一起化成碎片吧!只是,在化成碎片之前,讓我們用身體,彼此依偎,彼此溫暖,彼此為對方擋住人世間最殘酷的一擊……’”

  她突然說不下去了,喉嚨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般。她微微垂下頭,肩膀微微顫抖著,仿佛在努力壓抑著內(nèi)心翻涌的情緒。幾縷發(fā)絲從她的耳畔滑落,她卻渾然不覺。片刻后,她緩緩抬起頭,目光中既有痛苦,又有堅定。她咬了咬下唇,努力讓自己的情緒平復(fù)下來。然后,她再次凝視著纖纖的眼睛,輕聲而中肯地說:

  “現(xiàn)在你應(yīng)該明白了吧,建立在尊重與平等之上的付出,是不會有放棄、犧牲以及委屈之感的。然而,當(dāng)你以高高在上的姿態(tài)去進行所謂的屈尊、放棄和犧牲時,實際上從心底里就認(rèn)定自己在做一件超出常規(guī)、本不該由自己承受的事情。在這種心態(tài)之下,每一次付出都仿佛在加重負(fù)擔(dān),每一次忍耐都演變成一種煎熬。你口口聲聲說愿意忍受任何委屈,可一旦覺得自己在屈尊、在放棄、在犧牲,委屈感便會如影隨形。一兩次或許還能咬牙堅持,但隨著時間的推移,累積起來的委屈會如洪水一般將你淹沒。那么,你又怎么可能做到無怨無悔呢?在漫長的歲月里,這種委屈只會不斷放大,最終讓你不堪重負(fù)。你真的覺得自己可以一直這樣持續(xù)下去嗎?真正的愛與付出,理應(yīng)是平等的、發(fā)自內(nèi)心的,而絕非帶著這種高高在上的姿態(tài)去勉強自己。況且,如果那個大哥哥真的是章老師,而不是你杜撰的那個瀾煜,你若以這樣的姿態(tài)去接近他,他根本不會讓你走進他的世界,甚至連讓你感到委屈的機會都不會給你!因此,說你那些文字不切合實際,難道還冤枉你不成?”

  纖纖再度垂下了頭,嘴唇輕輕顫動著,仿佛想要說些什么,卻又不知從何說起。她的身體微微顫抖著,似乎內(nèi)心正經(jīng)歷著一場激烈的掙扎。好久,她終于抬起頭來,勇敢地看著柳笛,艱澀地吐出了心中的話語:“我……我不知道說什么好。這些文字,明明記錄的都是我心中最真摯純粹的情感,可為什么依然會流露出那種高高在上的優(yōu)越感?我明明不想的,不想對大哥哥有居高臨下的感覺。我也想放下身段……不不不!”她差點給自己一個耳光!該死!怎么不知不覺又說出了這樣的話?看著柳笛那忍不住染上笑意的目光,她又羞又愧,恨不得立刻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好了好了,別說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绷巡唤参康嘏牧伺乃募绨?,“其實不止是這些文字,你所有的文字,除了那篇 98分的作文,都給人一種‘浮’和‘飄’的感覺。你明明是一棵寫作上的好苗子。蘇沐陽寫了一百四十七篇習(xí)作,最高分才 95分,你只寫了十篇,就從章老師手中拿到了 98分,要是沒幾分天分是不可能做到的??墒牵愕募彝キh(huán)境和成長環(huán)境,鑄成了你的這種優(yōu)越感。而且,這種優(yōu)越感已經(jīng)融入到你的天性中,幾乎成了你的‘本能’,就如‘高貴’成了章老師的本能一般。你的一言一行都被它打上了深深的烙印。即便你已經(jīng)意識到它的危害,這種烙印也很難擺脫。就如剛才,你不自覺地就說出‘放下身段’的話。所以你的文字,也都充斥著那種華而不實的浮夸之氣,就如五顏六色的肥皂泡,看似絢麗奪目,飄得越高便越發(fā)醒目,但終究是要破碎的。只有那場火災(zāi),在你生命中的分量太重了,重到足以墜住你那顆飄忽的心,讓你只能用最樸素的文字記錄最真實的場景和情感,于是你的文字才扎進了泥土中,有了蓬勃而堅韌的生命??芍竽切┫胂笾兄胤甑臉蚨危植蛔杂X地開始染上了那種高高在上的優(yōu)越感,而且隨著年齡的增長愈發(fā)嚴(yán)重,以至于我看了一半便再也看不下去了。別的暫且不論,僅僅一個公平公正的零分,都能讓你無法忍受而喪失理智,你還能受得了什么?你受得了他的冷言冷語嗎?你受得了他眼中根本沒有你嗎?你受得了他不圍著你轉(zhuǎn),不把你捧在手心里的感覺嗎?”

  “我……”纖纖試圖為自己辯駁幾句,然而,她卻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無從開口。此刻的她,僅僅是想到這些便已覺得難以忍受,更別提寫下這些文字之時的她了。原來,所有曾經(jīng)感動她的執(zhí)著無悔,皆源自她筆下那虛幻的一廂情愿。如今,她終于深刻領(lǐng)悟到,下筆成文與真正做到完全是兩碼事。

  柳笛望著眼前這個茫然無措的小女孩,咬了咬牙,終究還是繼續(xù)說道:“還有,你筆下的那個瀾煜,向來都是落魄潦倒、無人陪伴的。倘若你發(fā)現(xiàn)他的身邊有一個深深愛著他的女孩,兩人愛得很深,深到彼此的生命與靈魂都完美交融在一起,你會怎么樣?現(xiàn)在的你,我難以斷言,但那時的你,我敢肯定,一定會嫉妒得發(fā)瘋,會執(zhí)拗地認(rèn)定那個女孩傷害了你,搶走了你的心上人。于是,你會毫不猶豫地動用一切力量,包括你一貫倚仗的家庭權(quán)勢與地位,不顧一切地去打擊報復(fù)那個女孩,就如同你當(dāng)初無所不用其極地去迫害章老師一樣。如此一來,無論是那個女孩,還是你的大哥哥,都將遭受致命的傷害。到那時,你又何談報恩呢?你分明是在制造另一個悲劇啊!”

  “不!不——”纖纖猛地用雙手抱住頭,發(fā)瘋般地拼命搖晃著。她心里清楚,柳笛所說的全是事實。如果當(dāng)初那個一貫要風(fēng)得風(fēng)、要雨得雨的她,真的得知章老師就是她的大哥哥,她必定會對柳笛嫉妒得死去活來,在巨大的失落感中展開瘋狂的報復(fù)行動。以前,她覺得這一切都是順理成章的,甚至可能還會用“自己所愛就要全力去爭”之類看似冠冕堂皇的理由來作為借口??纱藭r此刻,她卻覺得這種念頭是那樣的可怕與殘忍?!拔也灰@樣!不要!”她喃喃自語著,完全不受控制,“我愛大哥哥!我把他看得比自己的生命還要重要!我絕不想傷害他一絲一毫!這是事實,絕對是事實!然而,我卻殘忍地傷害了他,無論是在想象之中,還是在現(xiàn)實世界里……我真的不想這樣,真的不想。我知道父母的教育方式害了我,高校長也曾經(jīng)說過??呻y道我真的就擺脫不了這種高高在上的定勢了嗎?它真的就要成為我的‘本能’,成為我一生的軟肋和夢魘了嗎?”

  “只要你繼續(xù)在這個家庭中生活,你就永遠(yuǎn)擺脫不了!”柳笛斬釘截鐵地說道。“除非……”她的話語突然戛然而止,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纖纖那雙眼睛上。那是怎樣的一雙眼睛??!眼眸中掙扎與無助相互交織,宛如一只被困在暴風(fēng)雨中的孤鳥,充滿了驚恐與迷茫。那原本明亮澄澈的眸子,此刻卻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痛苦與糾結(jié)。黑眼珠在眼眶中不安地轉(zhuǎn)動著,仿佛在拼命尋找著一條根本不存在的出路。長長的睫毛微微顫抖著,每一次顫動都好似在無聲地訴說著內(nèi)心的掙扎。那目光中,有對過去的悔恨,對現(xiàn)在的無奈,以及對未來的恐懼。柳笛的心一下子就軟了下來。她輕輕地把手里的日記本放到書桌上,緩緩地走過去,摟住纖纖的肩膀,像一個溫柔的大姐姐一樣,柔聲對她說:“放心,沒有人會否認(rèn)你對大哥哥的那份情感。那不僅僅是你對他深深的愛與依戀,更是一種對美好、勇敢和正義的向往。幸虧有這種愛與向往,才讓你終究沒有長歪,并在這場悲劇的巨大震撼中徹底清醒,做出了正確的選擇。而章老師、高校長、蘇文教授和我,也正是看到了這一點,才不約而同地選擇了保護和救贖你。你不知道,蘇文教授為你聯(lián)系古誠醫(yī)生,費了多少心思和功夫……”

  “怎么?”纖纖吃驚地張大了眼睛,“古誠醫(yī)生……是蘇文教授幫助聯(lián)系的?”

  “嗯!”柳笛點了點頭,“他倆從八十年代就認(rèn)識,算來也有十多年的交情了。那時古誠醫(yī)生正籌備全國第一個大學(xué)生心理門診的創(chuàng)建,需要做大量的調(diào)研工作,經(jīng)常往北大跑,一來二去就成了竹吟居的常客。這次他也不是專程來給你看病,而是去沈陽主持一個心里培訓(xùn)講座,因為蘇文教授的請求,特地從咱這里下車來你家一趟,當(dāng)然也順便在一中和咱們市的師范學(xué)院搞個調(diào)研,我父親和高校長也從中幫了不少忙?!?p>  “那這次你們來,也是因為聽古誠醫(yī)生講了我的情況嗎?”纖纖眼中滿是疑惑。

  “那倒不是。”柳笛輕輕搖搖頭,發(fā)絲微微晃動,“古誠醫(yī)生確實給我們講了你的情況,但我們這次來,主要是因為你爸爸和高校長親自前往北大相邀?!?p>  “什么?我爸爸去了北大?”纖纖整個人都呆住了,眼中滿是驚愕。

  “是的!”柳笛無比肯定地說道?!肮耪\醫(yī)生離開你家后,你爸爸便懇請高校長陪著他一同前往北大,他要親自向我們道歉,并且邀請我們來開導(dǎo)你。然而,蘇文教授卻將他擋在了竹吟居的門外,僅僅請高校長一個人走了進去。蘇文教授毫不留情地對著你爸爸說:‘海天胸懷寬廣,可他也最討厭無原則的寬容。他不是什么人都能原諒的。同樣,我這竹吟居也不是什么人都能進來的。讓你進?別玷污了我這片凈土!’自始至終,蘇文教授和我都沒有接受你爸爸的道歉。我們誰都可以原諒,唯獨不能原諒他。不過,我們卻果斷地接受了他的邀請。畢竟,就像高校長和蘇沐陽所說的那樣,你和他不一樣。況且,章老師畢竟救了你的命,而且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天,都在下意識地保護你?!?p>  纖纖的眼淚瞬間奪眶而出,如同斷了線的珠子般滾落。她沒想到,自己做了那么多錯事,還有那么多人在關(guān)心她,保護她,救贖她。尤其是,這些人,還是被她和她父親深深傷害過的。“可是我自己不爭氣,”她微微低下頭,淚水滴落在地上,濺起小小的水花,“我的生命已經(jīng)陷在絕望的無底深淵中,誰也救不上來了,只能讓它在無盡的悔恨中不斷沉淪?!?p>  “韓纖纖!”柳笛怒喝一聲,臉色瞬間陰沉得仿佛能滴出水來,她猛地松開纖纖的肩膀,目光也在剎那間變得冰冷刺骨,如利刃般直刺人心,“你的命,是章老師用那么美的一雙眼睛換來的!可你呢?你看看你現(xiàn)在的樣子,每天都在消沉與絕望中度過,肆意糟蹋著這條命。難道,章老師的眼睛就這么白瞎了嗎?”

  纖纖身子驟然一震,仿佛被一道驚雷狠狠擊中。她的臉色在瞬間變得慘白如紙,心中更是翻涌起無盡的狂瀾。沒錯,她這條命是章老師用眼睛換來的。然而,在這消沉絕望的四個月里,她竟從未想到過這一點。一種強烈得幾乎要將她吞噬的愧疚感,如洶涌的潮水一般,鋪天蓋地地涌上心頭,緊緊地將她包圍起來。“可是,我真的走不出來?!彼裏o力地呻吟著,“那如黑暗的潮水一般的絕望,不斷地將我淹沒,我拼命掙扎,卻怎么也找不到一絲光亮,一絲希望。”

  “掙扎?算了吧!”柳笛不屑地撇了撇嘴,把床上的影集再度拿到纖纖的眼前,“韓纖纖,你睜大眼睛好好看看,當(dāng)初章老師從這樣光彩奪目,熠熠生輝的日子里,一下子跌入無邊的黑暗中,遠(yuǎn)離故土,失去雙親,學(xué)業(yè)前途盡毀,所遭受的打擊是你的幾十倍甚至上百倍!可是這五年中,他有過哪怕一天的消沉頹廢嗎?他任自己的生命在絕望的深淵里沉淪了嗎?和他相比,你這點打擊算得了什么?你怎么好意思說自己走不出來?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哪里是在拼命掙扎?你分明是在看不到希望后,干脆就繳械投降了。因為你怕,怕抉擇的艱難,怕面對未知的挑戰(zhàn),怕承擔(dān)可能的后果。你沒有沒有勇氣去嘗試改變現(xiàn)狀,沒有勇氣邁出那艱難的第一步,沒有勇氣打破這困住自己的牢籠去迎接新的可能。所以,你主動將自己封閉起來,就如同一只躲在殼中的蝸牛,本能地逃避著外界的傷害。想想看,當(dāng)年在看似無路可走的情況下,章老師是用了多大的勇氣,才選擇了從教這條路?又是用了怎樣堅韌頑強的毅力與刻苦到極致的拼搏精神,把這條別人認(rèn)為根本行不通的路走通走順?面對命運的挑戰(zhàn),他一直都是一個無畏的勇士,是一個頂天立地英雄。而你呢?連試都不試,就宣稱自己找不到出路了。在命運面前,你再次成了一個可恥的逃兵,不去正視,不去面對,就一味的逃避。你的行為,怎么對得起章老師這雙最美的眼睛?怎么對得起他巨大的犧牲?”

  柳笛的話語如疾風(fēng)暴雨般,瘋狂地襲擊著纖纖小小的心靈。那一字一句,恰似重錘一般,狠狠地砸在心上,帶來陣陣尖銳刺骨的痛楚,讓她幾近窒息。然而,在這錐心之痛中,那強烈的震撼也如洶涌澎湃的浪潮,鋪天蓋地般席卷而來。她從未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話語竟有著這般強大的力量。柳笛的每一個字都仿若燃燒的熊熊火焰,將她從麻木的沉睡中猛然喚醒,同時也如一盞明燈,照亮了她的心靈深處,讓她清晰地瞧見自己的內(nèi)心狀態(tài)?;厥走^去的四個月,她驚覺自己的確如柳笛所言。面對父親暴打之后身體上的疼痛,以及對父親那深深的失望和對未來無盡的迷茫所帶來的心靈劇痛,她又習(xí)慣性地選擇了逃避。她關(guān)閉了自己的心靈與情感,未曾做絲毫掙扎。天!自己已經(jīng)嘗過逃避的苦果,怎能再次淪為逃兵?可是……她緩緩低下頭,陷入了長久的沉思。良久,她才緩緩抬起頭,眼中閃爍著晶瑩的淚光:“你說得對!高校長也說過,章老師并不希望我像現(xiàn)在這樣。然而,逃避了這么久,我卻悲哀地發(fā)現(xiàn),自己除了像現(xiàn)在這般消沉麻木外,竟不知還能怎樣?!?p>  “那是因為你從來都沒有真正地正視過自己的內(nèi)心。”柳笛一臉嚴(yán)肅地說道,“你從來沒有試著換一個角度,認(rèn)真地去思索,你究竟應(yīng)該成為什么樣的人?或者說,章老師真正希望你成為的,是怎樣的一種人?”

  “章老師真正希望的?”纖纖下意識地重復(fù)著這句話。驀然間,一個模糊的記憶,宛如一束微弱的光,悄然照進了她那被黑暗籠罩許久的心靈深處?!傲?,我想起來了?!彼o緊握住柳笛的手,眼里瞬間燃起了光彩,“我曾經(jīng)在昏迷中看見過章老師。那時,他的身影被包裹在一團濃霧之中,若隱若現(xiàn)。我苦苦懇求他把我?guī)ё撸伤麉s堅定地說這里不是我該來的地方。我急切地想要追上他,卻有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把我推了出來。然后,我聽到了章老師低低沉沉的聲音,清清楚楚地從濃霧里傳來:‘去你該去的地方,做你該做的事?!墒恰彼哪抗庥衷俣洒龅聛?,“我不知道,哪里才是我該去的地方,什么又是我該做的事?!?p>  “這我可無法告訴你。因為這是你的人生,理應(yīng)由你自己來抉擇。不過,”她深深地凝視著纖纖的眼睛,神色鄭重而誠摯,“我只想告訴你,當(dāng)我?guī)缀醣皇フ吕蠋煹耐纯鄰氐追鬯橹H,我再次看到了章老師給我的那封信。那個曾經(jīng)如同一記重錘,將我每一根神經(jīng)都擊得粉碎的結(jié)尾,卻在最后關(guān)頭,神奇地把我從痛不欲生的困境中拯救了出來。因為我終于明白,我的名譽和前途,是章老師以生命為代價換來的。我的人生越精彩,章老師的生命才越有價值。所以,我要為了他好好珍惜我的生命,創(chuàng)造我的未來。我要為他活得快樂、崇高且精彩,我要和他一起走出黑暗,走向光明!同樣,你的生命,是章老師用那雙眼睛換來的。你生命的價值,直接決定了那雙眼睛的價值。無論你走到哪里,那雙眼睛都在默默地看著你。哪怕你只是不虛耗生命,扎扎實實做好你應(yīng)做的事,那雙眼睛也會永遠(yuǎn)閃耀著欣慰的光芒?!?p>  說完,她緩緩站起身來,低頭看了看腕上的手表,微微蹙了蹙眉頭:“時間不早了,我該走了!在臨走前,送你兩樣禮物?!闭f著,她伸手從那個大大的白色紙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盒磁帶,輕輕地遞給了纖纖。

  纖纖疑惑地接過磁帶:“這是……”

  “這是章老師講課的錄音?!绷呀忉尩?,“語文組的老師不是給了我十幾盤磁帶嗎?蘇文教授特意找了專業(yè)的音響師,將這些錄音精心刻錄在一張唱片上,同時也請專業(yè)人士把它們變成音頻文件保存到電腦里。所以這次,我把這十幾盤原聲磁帶又帶了回來,歸還給了語文組的老師們,畢竟他們也希望能夠保留章老師的原聲??上щ娔X在咱們這里還是稀罕物,我沒有辦法把音頻文件給他們拷貝下來。我把所有的磁帶都仔仔細(xì)細(xì)地聽過了,發(fā)現(xiàn)這里面居然有一盤是這學(xué)期錄制的,是你們班上語文課的錄音。于是,我把它翻錄了一份送給你。我想,你應(yīng)該也渴望再次聽到章老師的聲音吧?!?p>  纖纖怔怔地看著手中的磁帶,雙眼瞬間盈滿了淚水。她的雙手顫抖得厲害,幾乎無法握住磁帶,只好把它放在旁邊的書桌上。柳笛看了她一眼,又從紙袋里取出一個一尺來高的小盒子,輕輕地放在書桌上,然后緩緩地打開盒蓋,捧出里面的物品。她的每一個動作都是那樣輕柔,好像里面裝的是一件價值連城的稀世珍寶。待到她把里面都物品穩(wěn)妥地放在書桌上后,纖纖終于看清了它的廬山真面目。只瞥了一眼,她的心就劇烈地顫抖起來,忍不住脫口而出,聲音竟抖得厲害:“這……這是燈塔??!難道是……是那盞章老師……親手雕刻的臺燈?”

  柳笛微笑著點了點頭:“看來你看了那本《海天寄語》了。”

  “看了,但沒看完?!崩w纖誠實地說,“看到那篇《名譽與死亡》后,就不忍心讀下去了?!彼挥勺灾鞯馗┫律砣ィ嚯x地盯著這盞臺燈,仿佛要看清它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此時,這盞臺燈就靜靜地立在書桌上,宛如一座沉默的守護者。它由海邊的巖石雕刻而成,外表黝黑粗糙,散發(fā)著古樸的氣息。那并不規(guī)則的形狀和略顯拙樸的線條,無不彰顯著雕刻的不易,也正因如此,它沒有精致的雕琢感,卻有著渾然天成的大氣。巖石的質(zhì)地賦予了它沉重的質(zhì)感,仿佛承載著歲月的沉淀和故事。仔細(xì)端詳,那燈塔的形狀雖不是完全逼真,但神似之處足以讓人感受到它所蘊含的力量。燈塔的塔身微微彎曲,仿佛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次海風(fēng)的吹拂,卻依然堅定地屹立著,如同一位不屈的勇士。塔頂?shù)臒艄獠糠直坏窨坛闪艘粋€圓形的燈罩,簡潔而實用,沒有過多的裝飾,卻透露出一種質(zhì)樸的美感。臺燈的基座厚重而穩(wěn)固,上面果然端端正正地刻著“Know thyself!”。那句古老的古希臘箴言,在黝黑的巖石上顯得格外醒目。基座的邊緣并不平整,還能看到一些細(xì)小的劃痕和凹痕,這是巖石在雕刻過程中留下的痕跡,也為這盞臺燈增添了一份獨特的滄桑之感。

  “我們在竹吟居的‘海天書屋’發(fā)現(xiàn)了它?!绷演p聲說,“它并沒放在書桌上,而是被章老師放置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里,但卻保養(yǎng)的挺好??梢娬吕蠋熎饺詹⒉挥盟鼇碚彰鳎辉诿糟瘯r把它點亮。”說著,她輕輕擰動了臺燈的開關(guān),那柔和而明亮的光芒瞬間充盈在周圍的空間。盡管因為下雨,外邊光線并不明亮,但這盞臺燈散發(fā)的光卻仿佛自帶一種溫暖的力量。它沖破了陰霾帶來的昏暗,讓整個區(qū)域都變得明亮起來。那光芒并不刺眼,而是帶著一種撫慰人心的溫度,就像在這有些沉悶的日子里突然出現(xiàn)的一道曙光,給人帶來希望和勇氣。它靜靜地灑在書桌上,與黝黑古樸的巖石塔身相互映襯,愈發(fā)顯得這盞臺燈獨特而珍貴。

  纖纖虔誠地望著這盞臺燈,仿佛在瞻仰一件神圣的寶物。她緩緩抬起手,卻又在半空停頓,好像那手被無形的力量束縛著,不敢輕易觸碰這臺燈,生怕這美好的一切只是一場絢麗卻易碎的夢境,一碰就會如泡沫般消散不見。過了好一會,她才直起身子,望向柳笛,聲音沙啞得如同被砂紙磨礪過:“這,真是給我的?”

  柳笛輕輕點了點頭。

  纖纖驚訝地張大了嘴巴,滿臉的難以置信,仿佛被一股神秘的力量卷入了一場不可思議的夢境之中。“你……難道不想留著它嗎?那可是章老師的……物品啊!”她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沒忍心把“遺物”兩個字說出口。

  “章老師的任何物品,對我們來說都是無比珍貴的?!绷训穆曇舫练€(wěn)有力,“可是,我們也認(rèn)為,章老師的物品,應(yīng)該用在最有意義的地方,才能發(fā)揮它最大的價值。而如今,把你拯救出來,就是最有意義的事情。”

  纖纖的眼眶又一次盈滿了淚,嘴唇劇烈地顫抖著,仿佛秋風(fēng)中的落葉。好一會兒,她才艱難地吐出幾個字:“你確定,章老師也是這么想的嗎?”

  “我確定!”柳笛的語氣無比篤定,眼神中閃爍著堅定的光芒,“完全確定!”

  纖纖一下子用手捂住了嘴,忍住了即將爆發(fā)出來的哭聲。柳笛掏出手絹,細(xì)心地為她擦干了眼角的淚痕。然后,她把那本厚厚的影集小心地裝進那個白色紙袋中,又把紙袋緊緊抱在懷里,向門口走去。纖纖也不由自主地跟了出去。來到客廳里,柳笛把那件白色風(fēng)衣取下來搭在臂彎里,然后沖著書房喊了聲:“爸爸,高伯伯,咱們走吧!”

  書房的門立刻開了,爸爸媽媽陪著高校長和另一位老者走了出來。纖纖的目光立刻被那位老者吸引了:花白頭發(fā),帶著金絲邊眼鏡,風(fēng)度翩翩而又慈祥和善,渾身都散發(fā)著深沉儒雅的書卷氣,一看就是一個從書齋里走出來的學(xué)者。雖然是第一次見面,但纖纖一眼就認(rèn)出來了,這就是那個大名鼎鼎的蘇文教授。剛才在影集中,她看過章老師和他們老兩口的合影,三個人都笑得很開心,是一張標(biāo)準(zhǔn)的“全家?!薄?扇缃?,蘇文教授卻冷冷地看著她,臉上一絲笑紋都沒有。纖纖心虛地低下了頭,眼睛盯著腳尖,臉上火辣辣的,一時間,竟有一種跪下向這位老者賠罪的沖動。過了好一會,蘇文教授發(fā)出一聲長嘆,緩緩走過去,輕輕地拍了拍纖纖的肩膀。

  纖纖惶恐地抬起頭,這才發(fā)現(xiàn),蘇文教授的目光比剛才柔和了不少,眸子中的冷意幾乎消失殆盡了?!昂⒆?,”他凝視著纖纖,用長輩特有的慈祥的聲音,語重心長地說,“我只想對你說,你的大哥哥,那個優(yōu)秀的章老師,活著是勇敢的,死也是勇敢的。我不希望他救下來的女孩,活著是怯懦的,死也是怯懦的?!?p>  說完,他走到柳笛身邊,疼愛地攬住她的肩膀,對身邊的高校長說:“老弟,咱們走吧!”

  高校長很自然地接過柳笛手中的紙袋,小心地護在胸前,沖著兩人點了點頭,三個人一起朝門口走去。纖纖望著他們的背影,心中突然涌起一股難以言喻的復(fù)雜情感,不知怎的,還夾雜著一股濃濃的不舍之情?!傲?!”她忍不住喊道,“你……還會來嗎?”

  三個人一起回過頭來。看到纖纖孩子般眼巴巴的樣子,他們的心同時為之一動。柳笛輕輕掙脫蘇文教授的手臂,來到纖纖面前,用一只胳膊摟住纖纖的肩膀,柔聲說:“我明天就要回BJ了。如果今后有機會回來,我一定會來看你。”她突然俯下頭來,在纖纖的耳邊,用只有兩個人聽到的聲音,一字一句,緩慢而有力地說:“記住,別讓那雙眼睛失望!”

  說完,她松開纖纖的肩膀,走到蘇文教授的身邊,挽起他的手臂,姿態(tài)自然而親昵。三個人一起走出了房間。爸爸媽媽似乎想出去送一程,沒想到蘇文教授隨手一帶,門“呯”的一聲在他們眼前關(guān)上了。那聲響在寂靜的空間里顯得格外突兀,如同一個決然的句號。自始至終,三個人,都沒有與他們夫妻倆說一句話。

  老兩口尷尬地笑了笑,笑容中帶著一絲局促和無奈,但這份尷尬很快就被一份驚喜取代了。他們沒有想到,四個月來幾乎不和任何人接觸的女兒,這次居然能主動出門送客。尤其是爸爸,這是他四個月來第一次見到女兒。他眼珠一瞬也不瞬地盯著纖纖,嘴唇顫抖著,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媽媽悄悄地走進纖纖的小屋,只看了一眼,便驚喜地叫出來:“這柳笛,還真有兩下子!”

  纖纖卻沒有理睬他們,只盯著那扇緊閉的門發(fā)愣。她的耳邊,依然回蕩著柳笛對她說的最后一句話,那句如洶涌的海浪般沖擊著她心靈的話語:

  “記住,別讓那雙眼睛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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