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黒汗時,因著年幼慢行,數(shù)月方至。
回大康則是一馬飛奔,僅月余便是已近京都地界。
在京都大殿,我再一次看到那個我應稱之父皇的男人。
一別十年,這個當年城樓挺立如松的男人,縱是日食金丹,到底還是逃不過歲月的清洗,鬢邊叢生的白發(fā),混濁暗淡的雙眸,讓他盡顯老態(tài)。
“兒臣叩見父皇,父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雖然殺了他是我這十年從未忘記的心愿,但是此刻,我也不得不面上恭敬臣服。
“靜安回來了,十年未見,父皇對你甚是掛念,回來就好”
看著大殿高處威嚴靜坐的男人,我心中生出幾分不屑。
便是他開口問候,聲音里也不著一絲情緒,一雙透著幾分冷漠的眸子,也沒見絲毫情誼。
這樣也好,到免了一場父慈子孝的虛偽大戲,到叫人倒胃口的不知怎樣唱下去。
我在夕梧殿住了下去。
“幾眷朝夕深深時,伊人棲梧盼君歸”
這夕梧殿本是母妃入冷宮前所住,聽侍候的嬤嬤說,這殿名是母妃自己所名,講的是她幾多年倚著院中的梧桐盼望著父皇的到來。
好歹也是將門虎女,千嬌百貴中長大的女子,明明使得一手好劍,縱是上陣殺敵也不遜色男兒半分,偏的為著一個腌臜狡詐的男人虛偽的愛意,將自己困在這深宮之中,日日在梧桐之下等穿了時間,最后卻落得了個家破人亡,自己也自盡于冷宮之中。
雖是生我之人,但是這般做派,到底是我最為瞧不上的。
依我看,母妃就應該殺出冷宮,宰了這自私虛偽的小人,也好報了外祖一家的仇,何至于凄凄切切至此。
回大康已有半月有余,或是習慣了草原蟲鳴狼嚎的夜,這深宮里的安靜像是一張精心織就的網(wǎng),好似下一秒就會有無數(shù)的蛛絲涌出,將人纏繞個干凈,只待一寸寸骨肉都被吃干抹凈。
莫說整覺,就連淺眠都成了奢侈,我夜夜睜著眼在心中盤算推演,我應該如何不留痕跡的殺了那個男人,然后再全身而退。
那日在大殿上我本就有機會出手的,不過眾目睽睽之下,我必定脫身不得,我可不像母妃,非要將自己的性命一同搭將進去。再說,我剛從黒汗回大康,就行刺殺之事,免不得造人揣測,到時候連累了草原上的眾人就不好了。
夜夜推演之下,我竟是一個機會也未曾找到。
自從回了大康以后,我便再沒機會見父皇一面,縱是去請安也只讓在殿外跪拜,不曾有相見的機會的。
殿前的公公不是回稟朝務繁忙就是龍體抱恙需靜養(yǎng)........
就這樣僵持月余,我自己也早早琢磨出來其中緣由。
父皇在刻意躲我。
至于原因,我卻不得而知。
偏的近日,流水般的賞賜以“補償靜安不在身邊之苦”一波又一波的送進了這夕梧殿中,領頭的太監(jiān)我是識得的,是父皇身邊的掌事總管。
之前幾番請見父皇,便是他出來阻攔。
最初送來的東西不過是一些上好的金銀玉器,珠寶首飾,近日送來的卻夾雜著一些大紅之物,甚至連千金萬銀、繡工如畫的嫁衣便送來了兩套。
看著眼前繡紋如淺溪般流走靈動的嫁衣,即便我在黒汗未曾學過女工,我也能看出這價值千金的嫁衣必不是三五日能做好的,就算是千趕萬趕,也得兩三月方才能得一件。
縱是再傻,我也意識到,想來我落入了我這自私虛偽的父皇的圈套。
十年未曾有絲毫書信過問,怎會十年之期將至,便如此急匆匆的派人將我接回,原是早早已經(jīng)做好了局,等著我這獵物入網(wǎng)。
想到這里,我知道我不能再坐以待斃下去了。
這月余我并非什么都沒做,我黑衣夜行,探知清楚了這皇宮布局以及宮防情況。
父皇日常起居的奉天殿守衛(wèi)極為森嚴,雖說觀察之下這群禁軍的身手一般,但架不住他們?nèi)藬?shù)眾多,更別說禁軍一正三副四教頭武藝高強,未必比我弱上多少。萬一暗中再有個我未曾摸清的暗衛(wèi)什么的,一旦失手,脫身不難,引起警覺,便是再難尋到機會。
偏他幾乎不思女色,除去每月初一、十五按例歇在皇后的鳳霞殿,便是極少到后宮去,想要在平時找到機會極難。
除非是每月的二十二,這日他會獨自到養(yǎng)安殿服用國師煉制的金丹,并在殿內(nèi)打坐兩個時辰,這兩個時辰,便只有他一人在殿內(nèi),一應護衛(wèi)均只能在殿外等候。
若我能提前潛入殿中,等他打坐之時,尋得一個近身機會,便能在神不知鬼不覺之間以“噬魂”之蠱,取他姓名。
“噬魂”是阿娜教我的大蠱,縱是在苗疆,也只有像阿娜這樣的圣女才有習得的機會。
此蠱無色無味,無形無相,又稱“隕心蠱”,下蠱之人需先服下母蠱,只要近身,便是能在雙方任何肌膚接觸之間成蠱。
此后七日內(nèi)子蠱發(fā)育完全,下蠱人便只需七日后催動母蠱,子蠱感應之下,便會身死釋放蠱毒,子蠱釋放之后三日之內(nèi)中蠱之人便會心臟化為一灘血水,除非開膛破肚,否則絕對發(fā)現(xiàn)不了一絲痕跡,縱是開膛破肚,也必不能知道這是蠱毒所傷。
不過這蠱,所用之人一生也只能使用一次,再多就會對身體造成極大的損傷。
兩日后便是本月二十二,我便計劃在當日尋機會下蠱,然后七日蠱成之后,待他身死之后,我便尋機會或硬闖或假死逃出大康,從此便是天地闊闊,我自逍遙。
計劃趕不上變化,二十二這日,一個不速之客的到來,打碎了我的全盤計劃。
二皇兄來夕梧殿時,我正擦拭著巴格勒幼時相贈的匕首,那把隨我殺出狼群,助我成為黒汗郡主的匕首。
聽著下人的通報,雖不知他所來為何,但畢竟是當今大康唯一嫡出皇子,早早便是明旨立儲的中宮太子。我如今的處境,是半分也怠慢不得的。
“四妹妹安,今日皇兄前來,可是有一件天大的喜事告知你”
看著眼前錦衣而立,星眉劍目的皇兄,渾身自然天成的貴氣與威嚴倒是十足的儲君氣派,若不是眉眼間透露出的算計與狡詐漏了破綻,倒是容易讓人不查之下覺得他是個溫潤如玉的翩翩君子。
我委身施禮“不知二皇兄前來,有失遠迎,萬望莫怪”
“四妹妹不必如此大禮,你我本是皇家兄妹,一別十年,雖是生疏,但畢竟血緣相連,今日所來,既是家事也是國事”
“不知二皇兄所言是何?”
“西遼前些日子派使臣前來指名求取我大康公主為妃,愿兩國締結親好,共創(chuàng)盛邦,父皇將一應事務交由我打點,近來相關準備事宜繁忙,今日得空,特意前來告知四妹妹,下個月初三是兩國共商的吉日,四妹妹也好做準備”
看著面前的男人嘴邊不掩笑意、背手而立的姿態(tài),我便是再蠢笨,也瞬間明白了這其中的關卡。
想來這召我回大康的旨意,并非是什么十年之期已滿,而是這些所謂的血肉至親做好的一個局。
只是我怎么也想不明白,為什么是我。
西遼我是知道的,多番和黒汗征戰(zhàn),雖十有九敗,但是近年來國力漸盛。
且聽說西遼君主是個兇殘弒殺之輩,一向以折磨后宮女子為樂,除去正宮娘娘之外,雖幾經(jīng)填充后宮,卻是無一人在他后宮活足一年。
想來是我這父皇舍不得其余女兒,便想著將我這災星壓榨完最后一絲價值。
好啊,好啊,好個天降喜事。
這整個大康皇室,全都是自私虛偽的小人,因著此事,我對這高位之上的男人,恨意更甚,恨不得此刻便殺出去一刀宰了他。
“四妹妹這般思量,莫不是對這件親事不愿?”
見我低頭不語,二皇兄出口探尋,生冷的語氣間是不容反抗的冷意。
看著他蹙起的眉頭和微瞇的雙眼。
我心下一冷,便是想出手挾持了他。
許是察覺到了我有別般心思,二皇兄不急不緩的從懷中掏出一物
“我知四妹妹身手過人,便是這大康境內(nèi)也未必能找出一人可敵過你,可我勸四妹妹最好還是死了旁的心思,乖乖和親西遼,不然倒也不知這黒汗能否抵得住我大康和西遼的聯(lián)手”
看到二皇兄手中之物,我眼眶一怔,險些氣血攻心。
他手中之物并非其他,正是離開黒汗之時,我贈與巴格勒的那枚平安扣。
想是我離開黒汗后,黒汗又遭遇了大康和西遼的聯(lián)手進攻,而平安扣上殷紅的血跡,也透露了這場戰(zhàn)事的結果。
我松開袖間緊握的手,抬起頭語氣冷冷的回應
“多謝皇兄籌謀,靜安必當靜心待嫁”
“哈哈哈哈哈”
“和聰明人談話總是簡單得多,四妹妹放心,只要你安心和親西遼,我大康必定不會再與黒汗多做糾纏”
看著他一臉奸計得逞的小人做派,他說的話我全當狗屁,自是一個字也不信的。
與其選擇相信他們的鬼話,不如選擇相信自己。
看到那沾染了巴格勒鮮血的平安扣,我自是能夠想到這場戰(zhàn)事是何般慘烈,相比他定是傷重至極,不然也不會連這自身之物也被敵軍奪了去。
想到這里,我不禁恨上了自己幾分。
果然是天降災星,相贈的原是平安吉祥的物件,偏卻給他帶來了禍事。
一瞬間計上心頭,我假意應承,心里卻在盤算著光殺了父皇不成,面前的這個大康儲君也要一并除去才是。
“皇兄說笑了,我于黒汗為質十年,雖有幾分薄情,但終不及大康生身之恩,既大康有需,靜安必定肝腦涂地,傾盡全力?!?p> “好好好”
“有四妹妹這句話我便是放心了,不過為防四妹妹生出不好的心思,做出不智之舉,這枚藥丸還請四妹妹服下”
說話間,二皇兄從胸間取出一枚赤色藥丸,雙指夾住抵于我面前。
“這是?”
雖不知這藥丸何用,但想來必不是什么好東西。
“釋骨化筋丸,武人服下會化去一身內(nèi)力,從此身子嬌柔,如若無骨,尤物萬千卻不傷身體壽數(shù)?!?p> “二皇兄,這是何意?”
我雙眼微狹,若不是顧忌著黒汗,此刻他斷不能還能立身于此。
“四妹妹莫怪,實屬是四妹妹身手過人,萬一你一時反悔,恐多生事端。你放心這藥丸只會讓你失去武功,斷不會對你身體損傷半分。你和親后只用安心做個寵妃即可,留這一身武藝也無用,此般作為對你,對黒汗都好?!?p> 他語氣間盡是威脅,我思量了片刻,終是選擇伸手接過藥丸。
我在黒汗威名赫赫,眾人都是知道近年黒汗聲名赫赫的“雙子星戰(zhàn)神”其中的女將軍并非黒汗人。
細細打聽便是能知道我的生世,更遑論我一身武藝加之戰(zhàn)績本就耀眼。
雖說我這一生,整日活在恨意之中,也未曾想過要去愛著什么東西,但黒汗于我,終歸是不同的。
哪怕是報答十年厚待的恩情,我也應該為黒汗做點什么。
更何況,心間的驅使和身心不由自主的選擇,便是我自己,也分不清那是什么。
心念翻動之間,我提氣運轉,伸手擦著他的手指接過藥丸,仰頭服下。
“好,四妹妹旁的不用多想,這幾日就在這夕梧殿中靜待出嫁吧,屆時為兄必定和父皇為你風光大辦,送你出嫁?!?p> 語罷,他扔下平安扣,笑著出了夕梧殿。
我附身拾起平安扣,看著上面的血跡,感受著一身內(nèi)力氣血隨著時間化去,終是對母妃當初的叮囑生出幾分感悟。
果然,這情義終是成了殺人的利器。
哪怕我這十數(shù)年日日謹記,卻也被其所累。
罷了,罷了,災星而已,這苦,多一絲少一絲,又有什么好計較的呢。
這本就是我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