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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蓑風(fēng)雪向小園

第二章

一蓑風(fēng)雪向小園 張燉梨 4886 2024-11-05 08:00:00

  姑母還來不及反應(yīng),身穿草獸圓領(lǐng)錦袍的宦官便手持圣旨,翹蘭花指劈頭蓋臉罵來,“要不是咱家及時趕到,向小娘子就要被你打死了!當真是市井毒婦!”

  說完,這位宦官又跳腳,對縣太爺?shù)溃骸翱磥泶笕说闹蜗乱膊簧鯂烂?,竟出了這般喪盡天良的事!入玄麟司要查祖上三代家世,里里外外料理清楚才能上京都衙門當值,咱家可聽說了,向小娘子是個孤女,投奔姑母討口飯吃,不過多一雙筷子的事,倒也要逼她小小年紀出門殺豬養(yǎng)活一大家子,天可憐見,要不是咱家來得及時,人早埋土里了!”

  宦官故意把事情往嚴重了說,直說得縣太爺汗流浹背,不斷拱手賠笑。

  一旁的向小園卻沒心思聽這些,她臉上腫起好大一塊,又疼又燙又麻,她明白自己是入選玄麟司,她可以去京城,她可以擺脫姑母了。

  向小園心里忽然泛起一陣綿綿的澀,鼻頭也酸酸的,仿佛有針在扎,杏眼一瞬間潮紅,她忍住了哽咽。向小園彎腰,剛撿起自己摔在路牙子的刀,人卻頭重腳輕,栽倒在地。

  她昨晚冷水擦身受了寒,今天又在雪地里吹風(fēng),發(fā)了熱還不自知,自然是要病倒了。

  向小園躺在床上昏睡,她渾渾噩噩睜眼,喝了一點清粥,一碗藥。

  她做了一個夢,夢到小時候的事。

  十年前的魏國,各地州府被軍閥割據(jù),他們招兵買馬,擁兵自立為王。天下烽火四起,連年災(zāi)禍不斷,民不聊生,生靈涂炭。除了內(nèi)亂,還有漠北匈奴在外虎視眈眈,數(shù)次南下入侵中原,妄圖占領(lǐng)這塊肥沃的土地。皇權(quán)被世家架空,早已不復(fù)昔日宗族榮光,為了活命,皇帝謝禛協(xié)同皇太子謝筠雪幾次狼狽遷都,投奔各地尚且對謝氏皇族忠心耿耿的統(tǒng)兵節(jié)鎮(zhèn)。

  逃亡路上,為了不暴露行蹤,皇帝謝禛放棄了開闊平坦的山路,帶著年僅七歲的嫡長子謝筠雪走人煙罕至的山路,他們一路風(fēng)餐露宿,受盡困苦,偏偏那年隆冬天寒,大雪又封了山,護送皇帝的軍隊迷失了方向,在茫茫雪地里走了一天一夜,凍斷了好幾匹馬的蹄子,凍傷了無數(shù)軍將的雙腿。終于,他們找到了一間燃起裊裊炊煙的屋子,那是向小園小時候的家。

  向小園的爹是個山中獵戶,這些年兵荒馬亂,天地里顆粒無收,幸好他有一手狩獵的好手藝,帶著妻女隱居深山不問世事,日子雖說不富裕,但至少餓不死。

  向小園記得他們每逢春夏季節(jié)犁幾畝地種點冬瓜、蘿卜、芹菜;到了秋冬季節(jié)進山獵鹿、狐貍、山兔,吃不完的肉就做成肉脯肉干,皮草帶到山下去賣,換幾個閑錢買藥苗、草種。爹爹疼她,下山時不單會給娘親帶一支梅花簪子,還會給她買油紙包好的糖葫蘆。

  那天,那么多威風(fēng)凜凜的大人物來到他們貧瘠小地。

  爹爹看到身披騰云龍紋狐貍毛斗篷的皇帝從車上下來,嚇得肝膽懼寒,口呼萬歲。

  他緊緊抱住懷中的女兒向小園,不敢抬頭,生怕被指責藐視天顏。

  向小園不懂大人世界的尊卑規(guī)矩、陰謀陽謀,她睜開眼睛,透過父親的指縫偷偷朝外看。

  威嚴的皇帝身后,還站著一個身材削瘦的小男孩。

  他的身影單薄,五官漂亮,一雙丹鳳眼狹長,眼尾微微上翹,高鼻薄唇,膚色白得勝雪。整個人團在厚厚的狐毛大氅里,出鋒的白毛攏住男孩被風(fēng)雪吹到發(fā)紅的臉。

  小郎君似乎看到了向小園,他淡漠地瞥來一眼,沒有什么特殊的表情。

  冰冷的樣子,像個小大人。

  皇帝和藹可親地扶起父親,娘親誠惶誠恐地跑進柴房,把那些用作年貨的葷肉都拿出來切片蒸煮,用作招待貴客。不僅如此,父親還把那一只每天都會給向小園生一個雞蛋的母雞春花,宰了送給貴人吃。

  春花被殺了頭,向小園哭得撕心裂肺,大有要和春花生死與共的架勢,爹爹為難地哄她,一聲又一聲地勸:“家里來了貴主,咱們總要招待好他們,等開了春,爹爹再給你下山買雞,好不好?”

  向小園的杏眼水汪汪,含著兩包眼淚,她抽抽噎噎,在母親遞來黑蔗糖豆的攻勢下,總算忍住了哭。

  她腮幫子鼓鼓,說:“那說好了,我不止要春花,還要給白雪找一只相公?!?p>  白雪是向小園養(yǎng)的一只小山兔,它太小了,肉都不夠一個人吃的,所以這次能夠逃過一劫。

  爹爹聽完就笑了,他慈愛地撫摸向小園的腦袋,把她今早上剛梳的兩個發(fā)揪揪揉亂。

  “好,小園要什么,爹爹就買什么?!?p>  軍隊在屋外就地扎營,向小園和她爹娘同住一屋,其余房間則讓給這些皇親國戚用作歇腳。

  灶房里,柴火燒得旺旺的,熱氣透過厚實襖裙,烘得向小園臉蛋紅撲撲。

  娘親盛一碗放了一只雞腿的雞湯,黃澄澄的湯面浮起星星點點的油花,除了野蘑菇,還有曬干了的黃花菜。向小園最喜歡喝黃花菜熬的雞湯,會有種獨特的酸味,聞起來口齒生津。

  她以為這碗雞湯也是給自己單獨留的,卻不曾想,母親溫柔地道:“小園乖,我們的雞湯要給隔壁屋里的那位小郎君喝,這次沒有雞腿留給你了,下次娘親單獨給你燉一鍋,兩個大雞腿全都給你,好不好?”

  縱有千般不愿,向小園也知道遠道而來皆為客的道理,她不情不愿,只能故作大方地讓了湯。

  母親溫柔吩咐向小園,她乖巧點頭,小短腿蹦下地,小心翼翼端湯,叩響皇太子的房門。很快有一名宦官行色匆匆趕來,他攔下向小園,取干凈的木勺子先試了一口湯,確認沒毒以后,才放向小園進屋送食。

  向小園邁進屋子,探頭探腦打量。

  屋子里添了許多向小園沒見過的華貴陳設(shè),有寶相花紋波斯毯,還有香馥馥的南果子熏屋,桌案上擺著一方小匣子,里面置放了幾塊芝麻糖、紅豆酥餅,聞起來甜絲絲的。

  那位小郎君臨窗而坐,即使屋里沒人在旁服侍,他也沒有亂了儀容,塌腰駝背地靠著氈毯。他好像和所有向小園見過的男孩子都不一樣。

  向小園望著小仙童一樣好看的男孩,心里想的是,正襟危坐的皇太子,看起來真像古剎寺廟里高高供奉的一尊佛。

  向小園把雞湯畢恭畢敬地放到桌上,小聲說:“這是我娘為你熬的雞湯?!?p>  鄉(xiāng)野長大的小姑娘,半點規(guī)矩不懂,在儲君面前自稱‘我’,謝筠雪不由皺起眉頭。

  謝筠雪繼續(xù)翻書看,沒有理會向小園。本以為小姑娘送完湯會自行離開,怎料她硬是要留下,謝筠雪性子陰沉,不愛和人講話,沒有理她。

  向小園不懂知難而退的道理,她看謝筠雪孤零零一人很可憐,擔心他怕寂寞,又屁顛顛湊到旁邊陪他。

  “阿娘殺的這只雞是我養(yǎng)的,它叫春花?!彼氲胶痛夯ǖ狞c點滴滴,不由眼淚盈眶,向小園鼻尖酸痛,抽噎地說,“春花可乖了,我把它從小雞養(yǎng)成大雞,它每天給我下一個蛋。我阿娘會用羊奶燉蛋羹,加上一勺山里的蜂蜜,很好吃的……要是你們不吃春花,我明天就能分你蛋羹吃了?!?p>  她絮絮叨叨說自己的養(yǎng)雞史,有點抱怨,有點難過,又有點委屈……小姑娘聲音軟軟的,有時候糊里糊涂很難聽懂,謝筠雪聽得很煩。

  謝筠雪合上書,瞥了一眼杏眼泛紅的小姑娘。

  向小園收聲兒,訕訕地看了雞湯一眼:“平時雞腿,阿娘都是留給我一個人吃的,我拿來分你了?!?p>  “你想吃就吃,不必分孤?!敝x筠雪平時根本不重口腹之欲,又被她吵得沒完,只能用稚氣的聲音讓出雞湯。

  瓷娃娃忽然開口說話了,嚇了向小園一跳。

  她止住哭聲,好奇地問:“孤是什么?”

  謝筠雪深吸氣:“就是我。”

  “哦……”向小園靠近桌案,她喝了一口雞湯,香噴噴的湯果然很好喝,她心情好,又看到桌角的點心匣子,小聲問,“那些都是你的糕點嗎?看起來很好吃……”

  謝筠雪抿唇:“你若想吃,統(tǒng)統(tǒng)拿去?!?p>  “謝謝你?!毕蛐@甜甜一笑。

  她只敢咬一兩口雞腿,喝半碗雞湯,其他的湯喝肉都剩下給謝筠雪喝了。她才五歲,只是個奶娃娃,從前都是這般和小伙伴分食,并沒覺得有什么不妥當。

  晚上的時候,向小園為了報答謝筠雪的送糕恩情,她給他編了一只草蟈蟈,還把白雪抱來給謝筠雪看。

  “你給我喝了雞湯,我讓你摸一摸我的白雪。”

  謝筠雪站在窗前,盯著雪地里的向小園,一言不發(fā)。

  謝筠雪是在朝中重臣的期盼下長大的皇太子,他天資聰慧,年僅七歲便熟讀四書五經(jīng),略通詩賦與儒學(xué)經(jīng)典,是老臣們心目中當之無愧的儲君人選。謝筠雪生來就背負王朝使命,他和父親一起在顛沛流離的亂世中守國、守天下、庇護子民,重擔早已將他磨得面目全非,身上沒有沾染一星半點兒孩童的稚氣。

  他謹言慎行,不敢玩物喪志,教任何人失望。

  而現(xiàn)在,向小園為謝筠雪送上這一只竹編的草蟈蟈,她的手指在制作草蟈蟈的時候被闊葉割傷,細小的傷痕伴著血跡。女孩兒的雙眼亮晶晶的,猶如星星,她滿心期待,等著謝筠雪接受自己的禮物。

  謝筠雪接過草蟈蟈,輕輕撫摸了一下白雪的兔頭。軟綿綿的觸感,兔子體溫也是熱熱的,很舒服。

  他不由松開緊抿的唇瓣,小聲說:“你的兔子明明是灰色的,它一點也不白,怎么能叫白雪?”

  向小園噘嘴:“和你說了也不懂……白雪就是白雪啊,我爹說了,春天的時候,他會帶我下山,上集市里給白雪挑相公,我要給它找一只身強體壯的大兔子當相公,這樣就能保護我們的白雪了。”

  我們?謝筠雪一怔,他不明白,他和向小園不過僅僅有這么倉促、狼狽的一次碰面,怎么就歸于她的陣營了。

  向小園卻不在乎那么多,她又笑了一下,問:“你叫什么名字?”

  若是有宦官在側(cè),一定要罵向小園大不敬。

  謝筠雪的指骨在袖籠中動了動,冷著臉:“謝筠雪,你呢?”

  向小園摸摸鼻尖:“我叫向小園,小虎說,我的名字一點都不好聽?!?p>  謝筠雪眨了一下濃長的眼睫,說:“眾芳搖落獨暄妍,占盡風(fēng)情向小園,是一首詩。你的名字……很好?!?p>  向小園被小郎君夸名字好聽,心里溢滿了歡喜。

  她忽然覺得,寡言少語的皇太子,看起來也并非那么不好親近。

  再后來,向小園和謝筠雪相熟,她會時不時給他送點稀奇古怪的玩意兒,這些都是向小園收藏的寶貝匣子里的玩意兒,有山中翠鳥的羽毛、曬干的鮮艷蘑菇、野豬的獠牙與針毛。但大多數(shù)時候,向小園絮絮叨叨地說,謝筠雪未必在聽,他只是悶頭看書,直到向小園不講話了,才略顯困惑地看她一眼。

  向小園自己也不知道,這算不算交到朋友,算不算友情。

  直到離別那天的到來,她哭得撕心裂肺、震天動地,這一次卻不是哭春花,而是哭謝筠雪。

  謝筠雪被她吵得頭疼,小臉又是發(fā)白。

  再如何依依不舍,謝筠雪也走了。

  送走了這群貴人,爹娘如釋重負。他們清點了家里剩下的吃食,決定進山一趟,看看能否再獵到什么饑腸轆轆的山兔,他們的肉食都獻給貴人了,家中沒有多余的葷肉備冬。

  向小園照常留在家里等待。

  然而這一次,日暮昏黑,天色暗沉,爹娘都沒有如往常那般滿載而歸。

  向小園不由地害怕,她提了點燃的燈籠,冒雪進山。白雪是山兔,它在山里找不到東西吃,心甘情愿跟著向小園,也很通人性。它熟記向小園爹娘的氣味,嗅味尋人,引導(dǎo)向小園朝前走。

  山中森寒,向小園追逐一只蹦蹦跳跳的兔子,夜風(fēng)拂面,女孩的襖裙被涌來的風(fēng)雪吹到鼓動,像是一只脆弱的蝴蝶。

  她不知跑了多久,滿頭大汗。

  終于,皇天不負有心人,遠處灰撲撲的雪地里,向小園看到了熟悉的衣裳。

  她找到爹娘了,向小園歡呼一聲,迫不及待跑近??墒?,濃郁的腥風(fēng)卷來,雪地盡是蜿蜒的紅色。

  向小園的爹娘躺在地上,一動不動,他們死了,成了兩具血肉模糊的、冷冰冰的尸體。

  向小園恐懼地睜大眼睛,她哭不出聲音,甚至連拖動爹娘的力氣都沒有。

  “爹!娘!”

  向小園看到插在父親背上的箭羽,分外熟悉,分外刺眼。這幾支箭矢隸屬皇帝麾下的軍隊,向小園偷偷摸摸見過。那時候,她對山中鳥禽好奇,還特地研究了一下箭矢上綁著的羽毛出自哪種鷹隼。

  就在這時,數(shù)十支箭矢破空襲來,聲勢穿云裂石,撼動人心。

  向小園急忙后撤,慌張地往山坳跑。

  她聽到馬蹄聲漸近,篤篤的敲擊聲踏在雪上,踏在她心里。

  向小園的脊背浮起一層雞皮疙瘩,她的發(fā)揪揪亂了,披風(fēng)丟了,鞋也掉了。她很狼狽,前方?jīng)]有路了,只有一處雪霧迷蒙的斷崖。

  身后的軍士還在來勢洶洶地追殺,向小園別無他法,只能縱身躍下。

  山崖前,策馬奔來的兩名羽林衛(wèi)即時勒馬停步,他們面面相覷,遲疑不定。

  “陛下下令要鏟除所有知曉他行蹤的獵戶,以免被節(jié)鎮(zhèn)尋到蹤跡。小姑娘的父母已死,她也墜崖身亡,事情該了結(jié)了?!弊钪饕?,他們也沒有萬分把握貿(mào)然下山查證后,還能再追上皇帝的御車。

  “也是,這樣高的山崖,莫說一個小丫頭,便是年輕人掉下去也必死無疑,我看不必追了。”

  二人交談幾句,拔馬掉頭離開。

  山崖下,向小園強撐著一口氣,雙手死死攥住早已枯敗了的老藤。她不敢亂動,也不敢發(fā)出一點聲音,生怕那幾個多疑的羽林衛(wèi)還會卷土重來。

  向小園冷得幾乎要昏過去,掌心也全是被藤條劃開的綿綿陣痛。

  她想到人面獸心的皇帝,想到冷冰冰的皇太子謝筠雪,肝膽懼寒。

  向小園又記起那句詩——眾芳搖落獨暄妍,占盡風(fēng)情向小園。

  明明是,明明是一衰風(fēng)雪向小園。

  向小園咬緊牙關(guān),瞪大圓溜溜的杏眼,眼眶漸漸生出了潮意,她吸了吸鼻子,沒哭。

  在向小園五歲那年,她學(xué)會了忍住洶涌欲出的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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