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對于向小園而言,玄麒司說是司府衙門,倒更像是個培養(yǎng)能人異士的學府。
經史子集、字跡臨摹、刀槍棍棒、內功調息、甚至是易容之術,只要你想,在玄麒司里沒有什么學不到的。
玄麒司挖人,定是把這個人的祖上三代都琢磨清楚了,拿大筆的撫恤金打點家人,意為斷絕生恩。今后成了天子爪牙,沒有皇命旨意,等閑離不開京城。
至少向小園余生都得在玄麒司里混日子了。
若是能依靠任務,積攢分數升階,爬上甲級弟子的位置,興許還能和君王討個恩典,在京中置辦家宅與良田,做個有頭臉的京官。
對于庶族出身的向小園來說,這無疑是很好的出路。即便她還有其他的私心,但目前最要緊的事,還是多多積攢分數,爬到甲級。
向小園想著,等到了甲級,她就能跟著十二暗衛(wèi)混了。
暗衛(wèi)之首不正是槐雨嗎?跟著自己的熟人,必定事半功倍,也會盡快有面圣的機會。
向小園成日吃完飯就往藏書閣里鉆,手里捧著歷代仵作留下的《驗傷集錄》鉆研。一有尸身送進玄麒司,向小園便第一個撲上去查驗尸斑,分析死者是喪命于銳器損傷,還是中毒,還會用向日隔傘法驗傷,或是洗尸。
向小園很少有這樣什么都不必管,只要靜心讀書就行的機會,從前每日天剛亮,她就要起床喂雞,再取殺豬刀上肉鋪里宰豬來賣,到了夜里,有時下工早,她就去劉俊成教書的私塾蹲著,跟著稚童一起聽先生念書。
讀書聲郎朗入耳,韻律美妙,瘦小的向小園蹲在學堂外,一臉羨慕地跟著默念。
每次,劉俊成見到向小園,都會把描紅本遞給她,供她回家謄寫練字。
向小園讀書寫字都要背著姑母,一個是姑母不喜歡她比喬姐兒要機敏,另一個是怕向小園讀書明理以后,不再甘心當操持家業(yè)的冤大頭。
因此,向小園每每都會做賊心虛地避開姑母,她會利用一切時間抽空讀書,有時在沙盤上寫字,有時在雪地里抄書,等到有人經過,向小園會一腳踢開雪絮,毀掉自己凍僵一只手才抄好的詩文,不讓人瞧出端倪。
向小園很少買筆墨和書冊,她的私房錢有限,還有許多女孩家的用物要買,譬如制作月事帶的布條、姜片、蔗糖塊,一年到頭統(tǒng)共那么幾文錢,她得節(jié)省著點花用。
但向小園也有自己的辦法,她在做飯的時候,會將木枝燒成黑炭,以此代替墨錠,如此一來,她就能用木炭在破布頭上寫字,寫滿一塊布,她再用溪水將其洗凈了,待布條曬干,煥然一新,又能再用幾次。
如此見縫插針地學習,方才能識得字句,讀完仵作用書,考上玄麒司。
向小園想到以前的事,悄悄嘆了一口氣。她把左手藏在兔毛手套的至深處,右手捻著薄紙,小心翼翼翻書。
向小園坐在矮凳上,倚靠敞開的木窗看書,腳下置著一個鋪滿猩紅柴炭的瓷盆,身后是一排排裝有卷帙浩繁的書籍的書架,案邊還放著一盞高碎葉末沏的粗茶、一碟燕蕓送的荔枝干、一碗桂花糖丸。
每逢看書看餓了,向小園會吃點小食墊肚子,日子很愜意。
她閑來無事,又還沒有開始接衙門任務,想在此地待多久就待多久。
日夜看書,對于林其羽來說,是何其枯燥之事,對于向小園來說,卻是夢想成真。
她有錢買紙筆硯臺,有錢買零嘴夜食,她甚至燒得起炭盆,買得起新衣,用得起棉花厚被,她不會再過苦日子了。
向小園跟老前輩們學習刑律,忙得不可開交,等燕蕓和林其羽尋到向小園的時候,她剛驗完一具尸體。
向小園含了祛除尸氣的蘇合香丸,換過解剖尸體的外衣,凈手凈臉后,再來見小伙伴們。
“你們不在校場習武,怎么有空來尸房找我?”
燕蕓笑道:“剛練完棍法,要回家了,順道找你說幾句話。”
燕蕓自小習武,她來玄麒司修的還是武道。倘若燕蕓爭氣,往后還能隨軍出征,建功立業(yè)。
此為燕蕓夙愿,她習武愈發(fā)用心了。
而林其羽就不一樣,他自小不愛練武,此次上京也是被爹娘舍不下兄長與姐妹,硬將他趕來京城的。
論長處,他大概也就只有一雙巧手,因此他主動請纓,學了易容術以及西域胡語,往后有機會可以上鴻臚寺當差。
林其羽的這個選擇,其實很有先見之明。畢竟所有小郎君都被拉去舞刀弄槍,他要是不再盡早為自己做打算,也得和燕蕓一樣寅時就爬起來習武。
林其羽受不了,要是睡不夠,他這張花兒般美麗的臉定會迅速衰老……他又不是皇太子謝筠雪那種妖孽,不好好保養(yǎng),怎么可能青春永駐?聽說謝筠雪每日卯時起身批文,跟著朝臣處理朝政,忙到亥時才歇下,這般操勞,竟還是豐神俊逸,實在令人妒恨。
燕蕓拉住向小園的手:“過兩日就是年節(jié)了,鄭國公恰好在年節(jié)過六十壽誕,也給咱們玄麒司的弟子發(fā)了請柬,我想著小園沒去過都城世家的壽宴,這次有機會正好帶你玩一玩?!?p> 林其羽在玄麒司也就和燕蕓、向小園熟,偏偏向小園忙,好幾日沒來找他們,趁此年節(jié),大家一塊兒聚聚也好。
林其羽生怕向小園反悔,他忙道:“你別怕沒錢送壽禮,我正好要備禮,添你一個名字不算什么事,再推拒就生分了??!咱們都是同門師兄妹,情分在呢,不過出去玩一天怎么了?你們鄉(xiāng)下過年也不會開店做生意吧?”
向小園想了想,即便是在姑母家,年節(jié)那一日,她也有一碗雞湯喝,的確沒有出門做活。
她往后要籌謀很多事,多認識一些人,了解一下高門豪族的規(guī)矩禮節(jié),也是有百利無一害的事。
向小園沒有拒絕,她笑著說:“好?!?p> 燕蕓驚喜地抱住向小園,勾住她的肩膀道:“這樣才好,咱仨一塊兒聚聚。放心,過壽那天我領著你呢,沒人有膽子動你。”
向小園微微一笑:“我當然知道燕師姐護短,有你帶著,我什么都不怕。”
燕蕓感動得眼淚汪汪,真覺得向小園就像自家妹妹一樣可親,上手捏了捏她的臉,滿意地感嘆,果然好軟。
林其羽看到她倆鬧作一團,把他舍下了,心里吃味:“那我呢?”
向小園真誠地道:“林師兄也是大好人?!?p> 林其羽哈哈一笑:“這還差不多!”
向小園回九號院的路上,還在思考過兩天上鄭國公府慶壽的事。
二十年前的魏國,節(jié)鎮(zhèn)割據國土,擁兵自立,當年世家勢大,能與皇權分庭抗禮,常有逆臣謀反之事發(fā)生。若非國公鄭淮領著鄭家軍,誓死戍衛(wèi)身陷重圍的皇帝謝禛,也不會有如今繁榮昌盛的江山社稷。
鄭淮戎馬一生,豐功偉烈,其鄭家子弟,滿門英烈,深得謝禛器重,因此在皇權穩(wěn)固時,謝禛恩召鄭淮入京,此舉雖是褫奪鄭家軍權,但皇帝也不想令舊日功臣寒心,他將鄭淮封為一等國公爵位,贈本家子弟高官厚祿。
只要鄭淮識相,不勾結外邦,不結黨軍閥,念其舊勛,皇帝自會恩待鄭家三代子女。
向小園進京第一件事便是理清楚朝堂官制,因此她心知肚明,鄭家深得皇帝倚重,實乃朝中權貴,鄭國公的壽誕定會熱鬧非凡,難怪連玄麒司都敢送帖子上門來拉攏。
向小園初次參加官宴,很多地方不懂,她倒不至于膽怯,只是擔心稍有疏忽會開罪達官貴人,眼下還要在京城扎根,她須得事事小心。
向小園心不在焉地喂了阿膠一根蘿卜,她把驢拴到馬廄里,轉身欲走,阿膠見向小園沒有第二頓吃食,氣急敗壞地用驢頭頂了頂她的后腰。
向小園猝不及防挨撞,心中震驚。
“難怪十幾頭驢,就你最便宜,敢情是太貪吃了,店家巴不得將你出手!”
向小園背心火辣辣地疼,她氣得一巴掌拍驢腦袋上。
怕給阿膠拍傻了,白白浪費二錢銀子,向小園又安撫似的,給它喂了一根蘿卜。
向小園平白挨攆,疼得齜牙咧嘴。進房摸了一瓶藥油,打算自己療傷。
沒等她關上房門,遠遠聽到隔壁屋里有動靜傳來。
向小園猜是槐雨回來了,她忙從窗戶鉆出一顆腦袋,高興地打招呼:“槐雨!”
槐雨今日出門,殺了禮部的一名侍郎,此人犯下的案子事關科舉舞弊,不好鬧將出來寒天下學子的心,思來想去只有將其暗殺能給予佞臣一點懲戒,也好警示黨羽,將事情的影響降至最小。
槐雨手法迅猛地解決完那人,僅僅用了三下劍招。
他今日行動,戴的是儺戲紅鬼面具,猙獰的鬼角高高翹起,沾上了一星半點兒鮮紅的人血,還沒來得及回房洗凈。
少年眼中刺骨的殺意還未褪去,冷不防聽到呼喊。
他回頭,看向小園一眼,鳳眸戾氣橫生,將笑容爛漫的小姑娘嚇愣在原地。
見她眼露驚訝,槐雨默了默,還是伸手,將臉上的面具摘下。面具后,是一張清冷的臉,狹長的眼尾染了一絲血色,抬指抹去,蜿蜒出一道驚心動魄的紅痕。
向小園小聲問:“你去做任務了?”
明月劍上的血漬沒擦凈,還淅淅瀝瀝淌血,這樣危險的人物,她一點都沒有逃離之心,也是膽子夠大。
槐雨看她還有心思聊天,懶懶地“嗯”了一聲。
向小園朝他招招手:“槐雨,你過來?!?p> 小姑娘喊人的手勢刁鉆,有點隨意,又有點親昵,像是在招什么小貓小狗。
槐雨錯愕一會兒,還是邁開長腿,欺近幾步。
“做什么?”
少年清幽的嗓音飄來,人已至她面前。一雙深黑的眉眼壓低,白凈的下頜,靠近向小園飽滿的雙環(huán)髻,身上漫出一股清苦的蘭草香。
向小園問:“槐雨,若是給鄭國公過壽,衣著上有什么講究嗎?”
槐雨皺眉:“你要去鄭國公府上?”
他還以為,她會留在玄麒司過年。
向小園點頭:“燕師姐和林師兄都會去,他們帶我一起。”
“你和他們,倒是關系很好?!被庇瓴恢獮楹?,心中略有些不快。
“都是玄麒司同門嘛,自然關系好啊?!毕蛐@拽住少年的衣袖,“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到底穿什么衣裳好?”
槐雨冷道:“不要太過素凈便是?!?p> 說完,他打算回屋洗漱,身上都是血氣,教一向愛潔凈的槐雨很是不喜。
可偏偏,向小園還是沒有松開他的衣服。
向小園又問:“那你去嗎?”
向小園詢問他要不要一道兒出門,將槐雨心中莫名浮起的不順,壓下去了一些。
他道:“我有要事在身,那日沒空出門……倒是太子殿下體恤舊勛老臣,他會在年節(jié)上鄭國公府邸一趟,送些御賜的賀禮?!?p> 向小園一怔,她腦海涌現(xiàn)謝筠雪那張冷漠蒼白的臉。
與其等到向小園做任務積攢分數,爬到甲級弟子的位置,博得一個面圣的機會,倒不如親近皇太子。
若是向小園和謝筠雪的關系密切,或許她能夠近水樓臺先得月,有更早面圣的機會……思及至此,向小園決定了,她定要厚臉皮一點,和謝筠雪打好交道,畢竟謝禛是他的父親。
向小園久久不說話,槐雨已經沒了耐心。
他扯回袖子:“問完了?”
向小園:“問完了。”
正當槐雨邁步要走,他的衣袍再次被人揪住。
槐雨冷臉,瞥向罪魁禍首:“還有什么事?”
向小園慘兮兮地抬頭,懇求:“槐雨,我腰傷著了,藥油抹不到,你能不能幫幫我?”
槐雨忍住那些不快的心緒,問她:“怎么傷的?”
“被驢撞的……”
槐雨:“……”他就多余問。
少年本不想理向小園,但她期期艾艾地懇求,一雙杏眼淚花瀲滟,睫毛翹起,忽閃忽閃地引誘,像是痛極了,她的額角都是熱汗,粉唇輕咬,竭力忍耐。
特別是抓他衣袍的手,越收越緊,根本沒有和他打商量的意思。
槐雨急于擺脫這個燙手山芋,只能應下此事:“快些,我還有事要做?!?p> “好好!”
向小園關上窗戶,又把槐雨迎進房里。
她想著傷在背心,手掌上下左右都夠不著,既要麻煩槐雨,自然得讓他行個方便。
于是,向小園想也沒想,直接解開了兔毛厚襖。
沒等槐雨進屋,少年低頭的一瞬間,已經撞見女孩圓潤的肩頭,窄細的后背。中衣的料子太單薄,透過燭光,能將腰窩的輪廓盡收眼底。
向小園的襖子里穿了小衣,并不會走光,她還要再脫。
就此,中衣剝開,露出圓潤的肩頭,隱隱可見一片珠光膏腴,女孩的頸骨上掛著兜衣的細帶,靈巧的絲帶紅得像火,偏偏向小園很白,雪膚晃眼,如庭中雪粟。
槐雨怔在原地,他很快抽劍,以劍柄挑上了向小園的中衣,呵斥:“你是女孩家,男女大防不懂嗎?便是不懼我,也不該如此失禮!”
向小園莫名被吼,她心中委屈,忍疼忍到哽咽:“我不過是想著,這樣方便你上藥……”
槐雨聽她話中略有哭腔,薄唇輕抿,語氣放緩一些,“不必褪下中衣,我能找到地方?!?p> 他取了桌上發(fā)帶,綁縛住眼睛。又以長劍為仗,聽聲辨位,靠近向小園。
“把藥給我?!?p> 向小園老老實實地跪在榻邊,她擰過身子,將藥油倒到槐雨的掌心。
微涼的藥油倒下,槐雨的手掌冰涼,藥油浸透他手心的每一條紋理,烘了一會兒,略有些熱。
槐雨隔著衣布,自向小園的頸骨,一節(jié)節(jié)往下摩挲,每過一寸,他都會問她:“是這里嗎?”
向小園搖頭。
意識到槐雨看不見,她又說:“再往下一點。”
槐雨不作聲,又尋下一寸,直至靠近尾骨,收住了手
向小園總算被撓到癢處,她疼得悶哼了一聲。
小姑娘的聲音嬌軟,如泣如訴,而她身上的體溫,沿著柔軟的里衣,一縷縷傳至槐雨泛涼的指腹。
槐雨莫名被燙了一下,指節(jié)顫抖。
很快,他撩起衣裳,將潤滿藥油的手掌,用力地覆了上去。
向小園的傷處總算被熱意覆蓋,她滿意地輕嘆一聲,果然……受了傷就該盡早上藥,不然遭罪的定是自己。
她細細感受少年手心的起伏與揉搓,那一塊軟肉被用力按壓,傳來既疼痛又舒爽的觸感。
不僅僅是向小園覺得腰窩發(fā)燙,就連槐雨亦覺手心烙熱。
他明明只是上藥,卻在揉開藥油的一瞬間,沒由來地想到……向小園個子太矮小,就連腰也很細瘦,他的五指撐開,好似就能將她掌控,簡直不堪一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