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在來北平之前,方少澤除了忙著陪父親打點南京方面的關系,也對北平的局勢做了相當足夠的工作。
他是凡事不做則已,一做就務必要準備充分的人。
傅同禮那張要蓋章的通行證在方少澤眼中根本不是個事,他第二天就帶著調令和委任書去北平政務委員會,一副公事公辦的態(tài)度。政務院院長也不能當場駁他面子,卻也暗示著即將年關,等節(jié)后再議。
這種托詞,在南京經(jīng)歷過許多場面的方少澤立刻就懂了,便客氣地說過節(jié)時一定去府上拜訪。兩人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政務院院長心情舒暢,覺得這位押運官真是聰明人,比起那個倔強如老牛的傅同禮,簡直天差地別。
其實如果年前一定要離開北平的話,也未嘗做不到。但方少澤卻并不想單單只做一個普通的押運官,他還想要利用他眼中的這些破爛玩意達到他想要的目的。
所以他合理地爭取到了一些時間,現(xiàn)在剩下的問題,就是如何打入故宮內(nèi)部,有人幫助他才可以。
畢竟那些莫名其妙的箱籠代號,還有里面千奇百怪的古董,他可完全不認識。
什么清朝乾隆款粉彩胭脂水地番蓮小碗,什么明朝宣德祭紅刻花蓮瓣紋盤……朝代、年代、顏色、紋理、瓷窯種類、器型,瓷器銅器金銀器玉器的命名規(guī)律倒是好摸清楚,讓他背也能勉強背下來,可是哪個名字對上哪個古董就完全一竅不通了。
更別說鬼畫符一樣的字帖了!大類就有篆書隸書楷書行書草書!其中細分還有大篆小篆漢隸八分魏碑唐楷行楷行草狂草真草!更加喪心病狂的是,書法居然還根據(jù)書法大家有各種筆體!顏體柳體趙體瘦金體……至于國畫就更夸張了,透視完全用不上,山水遠近全憑感覺,人物抽象全靠想象!
反正方少澤是很努力地嘗試著接觸了一下,試圖用數(shù)據(jù)性歸納的眼光來看待這些古董文物,可惜他只是匆匆一瞥就知道這是個巨大的工程,也許窮極一生都沒辦法了解詳細。更何況他還沒有半點興趣,只把押運故宮國寶南遷當成一個踏腳石。
所以最方便的方法,就是直接找個人合作。
“長官,我去問了一下那人的身份。他的名字叫岳霆,兩年前來到故宮,做了傅同禮的助理。不過傅同禮也并不是特別信任他,他也不是學者出身,接觸不到古董文物,平時只是幫忙干干活,跑跑腿?!狈绞卦诖_認了方少澤在意的是某個人之后,便開始了調查。不過他們在北平的人手也不多,只能旁敲側擊。“還查不到他身后的勢力,不過我覺得這人應該不簡單?!?p> “那就先不要打草驚蛇了?!狈缴贊煞艞壸尫绞乩^續(xù)盯梢的念頭,那個叫岳霆的人,如果真想一點馬腳都不露,方守肯定什么都查不出來。再說,他現(xiàn)在需要的,并不是像岳霆這樣的完全不懂也接觸不到古董文物的人。
方守自然是知道方少澤的需求,所以在調查岳霆的時候,順便把其他人的資料也收集了一下,整理好了給方少澤遞了上來。
方少澤翻閱著,把資料上面的人名和這幾天見到的學者們都一一對上號,從家庭背景到回想起來的面相表情眼神,一張張紙翻過,居然沒有一個是可以利用的。當然也有可能是方守初來乍到,不能查得太過于詳細的原因。
只是,傅同禮統(tǒng)管故宮這么多年,身邊的人都跟篩子一樣篩過許多遍了,大部分都是專注于古物研究、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學者。年紀大點的早就別無所求,年紀輕的基本都是在故宮長大,唯長輩馬首是瞻,根本沒空沒機會滋生自己的小心思。也許看起來這里有幾個人是可以作為突破口的,但若是做不好,被對方反告一口,讓傅同禮起了警覺心就更糟糕了。
方守看方少澤微微擰起的眉頭,便知道這些資料里面沒有一個能讓自家少爺滿意的。他心想著,也許那個叫夏葵的妹子說不定可以接近,但這個需要自家少爺親自出馬。不過這個提議,他倒是只有膽想,沒膽提。
方少澤捏著手中的文件想了想,決定啟用父親的關系網(wǎng)?!叭チ鹆S買兩件拿得出手的古董,再給程家打個電話,若是程老爺子晚上有空,我就去拜會一下?!?p> “是?!狈绞貞?,并沒有不知趣地去問買什么樣的古董。
這還用問嗎?方家的購物原則,不管是什么,挑最貴的就行了!
……
當天晚上,方少澤便帶著方守拜訪了程家。
亂世最吃香的就是軍火生意了,方父的生意伙伴遍布天下,程老爺子倒并不是其中之一。據(jù)方父說,當年他還在打拼事業(yè)的時候,程老爺子曾經(jīng)幫了他一個大忙。后來這個人情雖然他已經(jīng)還回去了,但關系卻沒有斷,逢年過節(jié)都會寄點年禮。這次方少澤來北平,也是帶了一份年禮給程老爺子的,不過若是拜托對方其他事情,這禮自然還要再加一份。
程老爺子在書房接待了方少澤,同時在場的還有他的孫子程堯,也是存了讓年輕人互相認識,把兩家的交情繼續(xù)維系下去的想法。
方少澤不卑不亢地遞上了禮單,又依照著習俗寒暄了幾句,之后在程老爺子和程堯好奇的詢問之下,聊了聊自己在國外的生活見聞。
在這個年代,出了國回來的人不算少,但像方少澤這樣在國外一待就是這么多年的還真不多。程堯顯然對傳說中的那個花花世界極為向往,兩人又發(fā)現(xiàn)同是汽車發(fā)燒友,更是聊得十分投機。要不是程老爺子在場,程堯恐怕就要拉著方少澤去看他的收藏品了。
程老爺子干咳了兩聲,拿起茶盞喝了兩口潤了潤喉,把跑偏的話題給拉了回來,“方家小子啊,有什么事相求,就直接說吧。否則這禮,老頭子我也收得不安心啊?!彼傅?,就是茶幾上放著的那個錦盒,盒子里金黃色的綢布上,靜靜地躺著一盞北宋汝窯天青釉葵花洗。
“程爺,您也知道我來北平,是有要務在身?!狈缴贊烧{整了一下面部的表情,盡量做出誠懇認真的神色,“這是我歸國之后的第一件任務,想要做到盡善盡美。只是這故宮的文物南遷,牽扯極多,我又對這些一竅不通,所以想要尋一個對古董有研究的人當我的顧問?!?p> 程堯在一旁聽著眨了眨眼睛,立刻就想要跳起來說什么,但程老爺子抬了抬手,阻止了他說話。
方少澤見程老爺子依舊一臉的審視,便苦笑道:“傅院長約莫是覺得我年紀太輕,許多事情都不讓我插手。但文物搬運又豈是小事,路上磕磕碰碰在所難免。我也想過直接找故宮里的人幫忙,但又怕傅院長多想,就索性求到程爺這里來了?!?p> 不得不說,方少澤英俊的相貌給他加了分,他坐在那里即使什么都不做,只是微微低垂眼簾,輕皺濃眉,便會容易讓人放下戒心,恨不得幫他把所有事情都辦得妥妥當當?shù)摹?p> 程老爺子雖然把他的小心眼都看得真真切切的,卻也沒太為難他?!罢f起來,有個人倒是真的挺適合。”
“真的?”方少澤雙目一亮。
程老爺子向后靠進了椅背,摸著胡須回憶道:“其實最開始,那人的名聲也不顯,祖祖輩輩都是宮里內(nèi)務府的,手藝也是家傳的,專管那皇帝老兒的內(nèi)庫,負責修繕那些陳年寶貝。后來這宮破了,大清亡了,內(nèi)務府散了,內(nèi)庫空了,就只有他還一門心思地去保護著那些寶貝,看到流落到民間的,就千方百計用自己的錢把它們買回去。”
方少澤跟聽故事一樣,面上雖然不露聲色,但心里卻也覺得這人恐怕不是他想要找的對象。畢竟如此品性,恐怕財帛也無法打動人心。不過長輩既然開了口,他還是要耐著性子聽下去。
“那人就算是有萬貫家財,也頂不住他這樣揮霍。好在他還有手藝,接了修繕古董的活計,慢慢地在這個圈子里也有了些名聲。不過也不是什么好名聲,為了古董走火入魔,拋家棄子,家破人亡。唉……最后還為了一件古董死于非命。也不知道那沈聰死之前,是不是會有半分懊悔?!背汤蠣斪诱f到后來都有些語無倫次,顯然是深有感觸。
程堯知道自家爺爺是在惋惜,這些事也都是從市井之間流傳出來的,若是與沈君顧認識得再早一點,說不定就不會有這些悲劇發(fā)生了。
方少澤聽著聽著,幾乎都開始懷疑自己漢語的理解能力出了問題,程老爺子說的這個人,是已經(jīng)過世了?
不過還沒等他問出口,一旁懶得聽陳年往事的程堯就已經(jīng)不耐煩地站了起來,“不就是找君顧嘛!他最合適了!我直接帶方大哥去吧!”若是讓爺爺開啟回憶往事的按鈕,說不定過了凌晨都說不完。他見方少澤一臉疑惑,便解釋道:“爺爺說的這個沈聰還有后人,沈君顧和我很熟,我?guī)闳フ宜??!?p> 程老爺子知道自家孫子受不了被他拘在家里,早就恨不得找理由出去蹦跶了。程老爺子無奈地揮了揮手,表示隨他們?nèi)チ恕?p> 兩個年輕人離開沒多久,管家便走了進來幫忙收拾茶碗,見到茶幾上的錦盒,便“哎呦”了一聲道:“這北宋的汝窯筆洗不錯,雨過天青色,素凈雅致。這方少爺可真大方,一出手就是大禮??!老爺,要不要我收了鎖在保險柜里?”跟著程老爺子這么多年,管家也有了些許眼力,至少還能分辨出哪個窯口的。
程老爺子嗤笑一聲,道:“北宋?上個月燒的吧!什么大方,敗家吧這是!去,給我上老胡那家問問去,這么黑心,吞了多少都給我吐回來。”這傳世的汝窯不超過一百件,大部分都在宮里面放著呢。而且這件“汝窯筆洗”多眼熟,貌似上個月他還想買來著,結果被沈君顧那小子好一頓嘲諷。
管家的馬屁拍在了馬腿上,立刻喏喏地抱著錦盒去辦事了。
程老爺子喝了一口續(xù)上的熱茶,摸著胡須笑得一臉得意。
那方小子琢磨什么壞心眼兒,他沒工夫也沒興趣去查,有沈小子在,想他也翻不出什么花樣。
再者,倒是有了個好借口忽悠沈小子回故宮做事,傅同禮那家伙肯定做夢都要笑出來。
這人情,要傅同禮拿什么來還呢?
不知道能不能看兩眼三希堂的《快雪時晴帖》……
……
方少澤在程堯的力邀之下,坐上了后者新買的雪鐵龍301型汽車,而方守則開著軍車跟在后面。
方少澤和程堯交流了幾句關于汽車品牌之間的馬力發(fā)動機對比之類問題之后,便開始旁敲側擊地打聽著沈君顧其人。程堯本就是要帶他去找沈君顧,當下也沒有隱瞞,一股腦地全說了出來。
方少澤靜靜地聽著,時不時恰到好處地問上兩句,差不多就把這個沈二少的基本情況了解個了通透。
對古董專精,喜歡聽戲喝茶,出了名的放蕩不羈,不受長輩約束,有些憤世嫉俗,還是傅同禮一直想要請回去的人……這簡直就是最佳的顧問人選。
那么接下來,就是要看如何能夠打動這位沈二少了。方少澤心想還好今天方守出去買了兩件古董,送了程老爺子一件,還有一件可以拿得出手。
沒多久,他們就到了華樂園的門前,方少澤下了車,抬頭便看到一片燈火通明,就算是站在門外也能聽得到其間的喧囂吵嚷,讓從未來過戲院的方少澤下意識地皺了皺眉。
程堯給門童遞了車鑰匙,自有人去泊車,回過頭就看到方少澤一臉的抗拒,便大笑著搭著他的肩膀,推著他往里面走?!鞍ミ衔艺f方少,是不是在國外沒經(jīng)歷過這種陣勢???真是太可惜了,哪天有空,我?guī)闳ビ忻匿N金窟見識見識!”
方少澤別無選擇,結果一進大門,各種煙味酒味廉價的胭脂香水味混雜成一種難以言喻的味道,撲鼻而來。
“哎哎,今天正好趕上封臺了,幸虧找借口跑出來了?!鄙磉叺某虉蚺d奮地嚷嚷著,因為戲院子里實在是吵得夠嗆,他幾乎是貼著方少澤的耳朵說的。
方少澤剛想拉開兩人的距離,程堯就已經(jīng)先放開了搭著他肩膀的手臂,朝向他打招呼的各路熟人一一寒暄了過去,簡直不能更如魚得水。
“少爺,您要是受不了,我去也可以,另約地點?!狈绞嘏踔\盒跟上來,極有眼色地提議道。
“無妨?!睂υ谲娦V薪?jīng)歷過各種艱苦訓練的方少澤來說,這種環(huán)境倒并不算是多難熬。方少澤習慣性地開始環(huán)顧四周。
雖然程堯并沒有解釋封臺是個什么意思,但方少澤也知道戲院只是一個看戲聽戲的地方,斷然不可能像今日這樣吵嚷。再一聯(lián)想到即將過春節(jié),所以應是歇業(yè)之前的最后儀式。
臺上一字排開坐著許多花枝招展的戲角兒,臺下有客人出錢點人點曲,被點到的戲角兒便婷婷裊裊地站起身,聲情并茂地唱上幾句,便謝了客人捧場,領了賞錢。有那受歡迎的名角兒,便一直站著一連唱了好幾段,引得眾人掌聲雷動,喝彩聲連連。
那程堯更是繃不住,掏出大洋來就各種捧角兒,早就忘記了來華樂園的初衷。倒是旁邊有那好心的,見方少澤與其同來,而身后的方守又捧了個錦盒,便笑道:“呦!是來找沈二少的吧?他在二樓茶座,東南角的老地方,就他一人兒坐那兒!很好找的!”
方少澤道了聲謝,又看了眼已經(jīng)玩得忘乎所以的程堯,便不再強求,直接領著方守上了二樓。
二樓比起一樓來人要少一些,但也并沒有安靜到哪里去。只是在桌桌客滿還要加椅子的情況下,方少澤一眼就能看到東南角的長條桌只坐了一人的突兀景象。
那里坐著一位穿著藏藍色暗紋長袍的年輕男子,看起來只有二十歲出頭,鼻梁上架著一副圓片水晶眼鏡,自得其樂地喝著茶翻著書看。
方少澤的腳步遲疑了一下,因為這位沈二少的年齡未免也太過于年輕,和他想象中古董大家的年紀,差距實在是有點大。
不過他還是走過去坐在了他的面前,禮貌地詢問道:“請問是沈君顧沈二少嗎?”
藍袍男子像是看書看到了精彩之處,頭都沒抬,只是隨意地應了一聲。
這一聲實在是敷衍得很,若不是方少澤耳力驚人,恐怕都要淹沒在樓下戲臺子上的鑼鼓喧囂聲中了。
方少澤也覺得此處并不是一個談事的好地方,便也沒強求,讓方守把錦盒放下,打算認識一下再約時間地點另談就離開。
不過這沈君顧看到了錦盒,便毫不客氣地直接打開,一個黑色的茶盞靜靜地躺在金色綢布上,盞底的釉色上面有片暗金色的葉子,雅趣盎然。
“嘖,木葉盞?”沈君顧只是隨便地瞄了一眼,便抬起了頭朝方少澤看來,用鑒定古董一般的目光上下打量著他,唇邊勾起了嗤笑的弧度。
方少澤瞇了瞇雙眼,發(fā)現(xiàn)這位沈二少一臉的玩世不恭,頓時對程堯的介紹懷疑了起來。這樣的紈绔子弟,怎么看也不像是對古董如數(shù)家珍的學者,更像是信口開河的騙子。
“吉州窯的木葉盞,存世極少,你們這是從哪兒弄來的這寶貝?。俊鄙蚓櫚选皩氊悺眱蓚€字特意加重語氣,其中蘊含的輕蔑任誰都聽得出來,這是反諷。
方守一聽就不爽了,他還特意選的好幾家古董店,沒去買那些俗氣的金銀器,在一家古董店的老板建議下買了兩個瓷器,都是頂尖的極品,那價格貴得無與倫比,還都是比較容易攜帶的精巧瓷器。
方少澤卻挑了挑眉,沉聲問道:“沈二少說這是假的?這據(jù)說可是宮里面流出來的東西?!敝皇强戳艘谎郏紱]有上手去摸,就判斷這是假貨?
“嘖,宮里面流出來的東西?這話也就是騙騙外行人吧!那宮里面確實是流出來很多東西,但只怕沒幾個人有緣分見到。”
“木葉盞都是采集的自然樹葉與瓷盞一起進窯燒制,最后在盞底留下葉脈清晰的輪廓,在倒入茶湯之后,相映成趣。而又因這世上沒有兩片葉子會完全一樣,就造成了每個木葉盞都會不一樣,也被稱之為‘木葉無雙’。”沈君顧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收起了臉上嘲諷的笑容。只要一說起古董,他都會非常地認真,還是很有專業(yè)素養(yǎng)的。
“此名應是取自《華嚴經(jīng)》的禪意,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所以也有人推斷,這木葉盞為佛家所特殊燒制的禪茶用品。
“而燒制這種木葉紋的工藝,早已失傳。后人有仿造者,均不成形。因為傳世稀少,所以見過的人并不多,以訛傳訛,便以為真品就是如此。我年少時曾在景陽宮見過數(shù)個木葉盞碗,所以倒是不用細看,便知此物是贗品。
“真品燒制的時候葉片經(jīng)過特殊處理,在釉色中化為灰燼,殘留下來葉脈形狀。摸上去,樹葉的部分與周圍黑釉毫無凹凸差別,表面光滑無痕。這贗品不過就是用舊的黑釉盞放上一片葉子,再經(jīng)過低溫上釉處理。凹凸不平不說,還有形無神,死氣沉沉。”
方少澤聽他娓娓道來,早就有幾分相信,聽聞此言,又伸手去撫摸盞底,果然碰觸到了凹凸不平感。當下不禁回頭去看站在身后的方守。
方守黑著臉,暗自記下。那家古董店的老板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敢賣他假貨!真是不想活了!
方少澤想起方守曾經(jīng)說過,兩件禮物都在同一家店買的,那豈不是之前送給程老爺子的那個汝窯筆洗也是假的?
沈君顧見方少澤冷著一張俊臉,他身后的方守也是一臉的戾氣,也見怪不怪地勾了勾唇角。他古董鑒定得多了,說出鑒定結果之后每個人的反應各有不同,他也都懶得去管閑事。有膽量賣出贗品的,就要有膽量去承擔后果。
方少澤讓方守把那錦盒蓋上拿走,送禮送到面前被對方指出是贗品,面子都丟到四九城外去了。他剛想說幾句場面話緩和下氣氛,就看到沈君顧朝他伸出了一只手。
“鑒定費啊?!鄙蚓櫼娺@年輕軍官一臉疑惑地朝他看來,不禁上下晃了晃攤開的右手,“這木葉盞雖然是贗品,可是用的黑釉盞卻是宋朝的老貨。估計還能值個幾十塊吧。鑒定費就便宜點,算個五塊錢吧?!?p> 在路上程堯介紹沈君顧的時候,倒是也把他的鑒定規(guī)矩說了一下。方少澤呆愣了一下,是沒想到對方把他當成了來求鑒定的客人。
不過想想也是,他坐下來之后都還沒有自我介紹。
這樣也好,也算是巧妙地保了一下他的面子。
方少澤示意方守掏出五塊大洋放在桌上,這五塊大洋說貴很貴,但說便宜也很便宜。因為他剛才觀察過,這華樂園封臺儀式上,點一首曲子的最低限額就要五塊大洋。
“承蒙惠顧。”沈君顧的神情立刻松動了許多,笑瞇瞇地把這五塊大洋數(shù)了一遍,珍惜地揣進懷里。
這種錙銖必較又吝嗇不已的架勢,連方少澤都嘆為觀止,越發(fā)肯定此人是良好的合作對象。
“沈先生,鑒定費又能賺幾個錢呢?沈先生若是缺錢,可以考慮跟我一起做件大事。”方少澤淺笑地建議道。
沈君顧的神色不露半分情緒波動,瞥了他一眼,問道:“哦?什么大事?愿聞其詳?!?p> ……
“在下方少澤,軍銜少校,是南京政府派來協(xié)助故宮南遷的押運官?!?p> 美滋滋地賺了一筆,本想把注意力重新放回面前書卷之上的沈君顧,聽到了對面年輕軍官如此說道。他緩緩地抬起頭,啞然失笑道:“哎呦喂,我還以為是讓我鑒定寶貝呢,結果是能力檢測?怎么,傅叔沒跟你打包票?還是你壓根不信他啊?”沈君顧發(fā)現(xiàn),他的話音剛落,對面軍官的臉上就閃過一絲尷尬。
“傅院長并不知我來找你,是程老爺子介紹的?!狈缴贊尚南脒€好對方?jīng)]發(fā)現(xiàn)這木葉盞是送禮,含糊其辭地遮掩了過去。
“哦?”沈君顧合上了書卷。因為敏感的他已經(jīng)從方少澤的話語中,聽出了些許隱情。
確實很奇怪,之前那個叫岳霆的人來找他,現(xiàn)在又是這個方少澤,而傅同禮卻完全沒有任何動靜。也就是說,傅叔并不想他卷進這個爛攤子里。
戲臺上的鑼鼓聲大震,點曲兒戳活兒的節(jié)目已經(jīng)接近了尾聲,開始要進行最后的捉鬼儀式了。從戲臺的左右兩邊分別躥出扮成黑虎長和白虎長的兩個丑角兒,在臺上翻滾打鬧,惹起了一片哄笑聲。不過隨著鼓聲急促,戲臺左右兩邊又跳出來四個穿成判官模樣的武生,舉著手中的兵器要來捉拿兩只鬼。兩只鬼跌跌撞撞地在臺上亂跑,黑虎長在眾人的驚呼聲中跌落臺下,攤平了幾秒鐘后,又生龍活虎地跳了起來,在臺下的人群中穿來穿去。四個判官兵分兩路,兩個在臺上抓白虎長,兩個跳到臺下去抓黑虎長。臺下的觀眾們起哄聲陣陣,有的故意去攔判官,也有故意去絆黑虎長的,一片混亂。
而就在這一片喧囂聲中,二樓東南角的茶座上卻如同另一個世界一般,有兩個年輕的男子在相對而坐,還有一個年輕的士兵站立在那個年輕軍官的身后。
周圍的環(huán)境雖然吵嚷,但方少澤的聲音卻無一遺漏地傳到了沈君顧的耳中。無非就是冠冕堂皇的那些說辭,解釋自己因為身負重任,卻又人生地不熟,需要有人可以幫忙解決一些事情。傅同禮院長為人耿直,有些關節(jié)頑固不化不知變通,可能會因小失大。想必沈君顧也不肯看到那些曾經(jīng)由他父親用生命守護的古董,最后淪陷在京城,被侵略者搜刮運走甚至付之一炬吧。
這話乍聽上去,倒像是無懈可擊。但沈君顧卻同時聽出來其中的未盡之意。
就是為了能夠完成這個任務,他并不追求百分之百的完成度,甚至可以為了大部分古董的南遷,而舍棄其中的一部分。
沈君顧用食指敲打著桌面,陷入了沉思。
他從小在故宮長大,不管是否愿意,每天接觸的都是這些被歲月浸染了千百年的古物。就算是后來與父親鬧翻決裂,僅剩下了他一人過活,也沒有完全離開這個圈子。不管他如何不承認,這些古物的知識文化,已經(jīng)深入他的骨髓,成為了他人生中的一部分。
若是沒有戰(zhàn)亂,他恐怕也就會這樣一輩子混下去,再也不會回到故宮,就算是渾渾噩噩地度日也沒有人能夠置喙。
其實之前岳霆來找他的時候,他就已經(jīng)有些許動搖,但卻覺得岳霆完全看不透深淺,不知背景,不是很好合作的人。
而眼前的這個方少澤卻不一樣。
兩人的目標一致,又懂變通,只需要他在其中周旋一二,說不定倒是可以成事。
沈君顧的心念電轉,眼鏡片后的雙目閃過若干復雜的情緒,最終歸于平靜。他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哂然道:“不知道方長官的意思,是否就是我所理解的那樣呢?”
“那就要看沈先生理解的是什么樣子了?!狈缴贊膳阒蚓櫞驒C鋒,他知道對方已經(jīng)清楚地理解了他的暗示。
“哦?那為了合作愉快,我們應該裝作從不認識才對?!鄙蚓櫺Φ靡荒樰p佻。
方少澤一直緊繃的俊臉也輕松了下來,微笑道:“沒錯,我只是過來讓大名鼎鼎的沈二少鑒定一件古董的?!?p> 此時,樓下的驅鬼儀式已經(jīng)進行到了尾聲,判官們抓住了黑白虎長,并且把他們都從邊門驅逐了出去。最后就是在震耳欲聾的鞭炮聲中,祭神。
漫天的大洋銅板砸向了戲臺上的一只小銅鼎,客人們都喜歡在最后的封臺儀式上試試手氣,如果誰有幸把錢幣砸進了銅鼎之中,就會獲得第二年的好運氣,而掉落在戲臺上的錢幣也就成了賞賜給戲院的賞錢。來戲院的客人們都不差錢,但那銅鼎確實小了點,所以此起彼伏的大洋銅板掉落戲臺的咚咚聲不絕于耳。
程堯此時上了二樓,因為他覺得在二樓的角度扔銅鼎最佳?!鞍ミ希∧銈兌家呀?jīng)聊上了???談得怎么樣?”
“多謝程少爺引薦,時間已晚,方某先回了?!狈缴贊山鉀Q了一個困擾他多時的難題,心情舒暢,拿過方守遞過來的一枚大洋,隨手往下面一扔。
銀幣與銅鼎撞擊的叮當聲清脆不已,而且又因為力道控制極佳,銀幣在銅鼎內(nèi)旋轉了幾圈,并未彈出去。
這一手妙招引起了戲院內(nèi)眾賓客的艷羨聲,他們不禁回頭往二樓望去,正好瞧見程少爺站在欄桿處,洋洋得意地朝他們招著手。
沈君顧卻看著頭都不回地往樓下而去的方少澤,用書卷敲擊著手掌沉吟著。
露這一手,這是不忿剛剛被他指出了古董是贗品,在向他找回場子嗎?
唉……那一塊錢扔出去干嗎?多浪費!給他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