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境

　　指尖直直穿過了她的身體。

　　女子掠過他向后走去。

　　謝別塵愣住了，一時間分不清自己和聞驚誰是虛影。

　　“你又偷吃我的龍須酥了？”

　　聞驚的聲音在身后響起，淡漠的音色帶上了些許不一樣的情緒。

　　謝別塵驀然回頭。

　　四周是天衍峰的景象，卻又不盡相同。

　　沒有他所見的漱漱寒雪，而是百花繚繞，芳草豐美，如春季般的溫暖和煦之相。

　　聞驚背對著他停在一名女子身前。

　　那女子坐在亭中，好似偷腥被抓到的貓，沖聞驚笑嘻嘻道。

　　“誒呀…這么小氣做什么?！彼谥羞€含著沒咽下去的龍須酥，說話有些含糊。

　　聞驚直截了當(dāng)?shù)陌纬鲅鼈?cè)長劍，劍鋒在日光下閃著泠泠寒光。

　　她抿著唇，沖那女子招手。

　　“那就拔劍吧?！?p>　　女子聞言顧不得手中沒吃完的龍須酥，在那劍鋒揮下來前往后一退，發(fā)出夸張的尖叫：“蒼天??！你居然為了一塊龍須酥殘害同門？！天理不公啊嗚嗚……”

　　長劍在半空中停住，聞驚順著握住自己胳膊的手去看，對上了白衣男子的眼。

　　“…三師兄？”

　　男子松開手，沖她狡黠一笑：“好啦，我替你二師姐賠你了?！?p>　　他張開手，手中顏色各異的小藥瓶琳瑯滿目。

　　“各種效果應(yīng)有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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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動的一幕幕映在謝別塵眼中，他好似一個局外人，隔絕在這方天地里。

　　謝別塵遲疑著走上前，試圖再次觸碰聞驚的衣擺：“師尊？”

　　伸出的指尖再度化為虛無。

　　“想出去嗎？”

　　茫然間，森冷的聲音響起。

　　謝別塵驀然回眸，對上一雙陰桀的紅眸。

　　身后老者身著一身染血衣袍，距他不過一米，周身黑氣繚繞，似虛似幻。

　　謝別塵看著面前突如其來的人，眉心微蹙：“…你是？”

　　老者陰冷的目光細(xì)細(xì)打量著他，謝別塵覺得自己好似被一條毒蛇纏繞，寒意漫上脊背，不動聲色的后退一步。

　　他的問題沒有得到回答，那老頭忽而咧唇笑了。

　　這笑容實在可怖，面上的褶子盡數(shù)堆在一起。

　　“小友，你我有緣?！?p>　　似是看出了謝別塵的警惕，他笑了笑：“陷入青燈行的人會陷入夢魘，在回憶里慢慢死去?！?p>　　蒼老的手向謝別塵伸出，手指蒼白褶皺好似惡鬼。

　　“我?guī)愠鋈?，隨我走吧?！?p>　　“我把你送出青燈?！?p>　　這一聲溫和好似蠱惑，紅眸泛著淡淡的光亮。

　　“來吧，我?guī)阕??！?p>　　“走吧。”

　　滄桑的聲音好像帶著某種勾人的能力，謝別塵對著那雙眼，恍惚著將手抬起。

　　是啊，要回去，

　　回天衍峰，

　　師尊在天衍峰上。

　　思緒蔓延到這里，腦海中閃過一雙明明滅滅的銀眸。

　　……和劃破黑暗抱住他的那個身影。

　　手中攥緊的符紙微微發(fā)燙，灼痛了掌心，叫他眸子一瞬清明。

　　不，她一直在他身旁。

　　他生母早亡父親冷漠。

　　這世上又怎會有人屢次三番救他于水火？

　　除了師尊，

　　唯有師尊。

　　快要握住老者的手驀地縮回。

　　謝別塵抬眸，面容染上寒意。

　　“前輩若是真想幫我，又為何要行控制之術(shù)？”

　　這般拒絕明顯出乎了老頭的意料。

　　“冥頑不靈！”他面色滯了一瞬，染上一絲韞色，周身鬼氣都壯大了幾分。

　　謝別塵后撤幾步。

　　黑氣卻驟然纏上謝別塵周身，他試圖提劍抵御，卻無濟(jì)于事。

　　青燈的光亮在這片天地驟然亮起，步步餐食了那濃霧般的黑氣。

　　一切恢復(fù)原樣。

　　“青燈境內(nèi)，萬法不侵……”

　　有女子婉轉(zhuǎn)空靈的聲音的響起，又恍然消散在這方天地里。

　　老者神色難看幾分，良久，對著他冷哼一聲：“你愿意等，我也有的是時間陪你耗?！?p>　　他最后陰測測的看了謝別塵一眼，一如來時一般，化為一抹黑煙消散。

　　這片回憶之地再度只剩謝別塵一人。

　　這番對話不知讓時間過了多久，天衍峰上場景偏轉(zhuǎn)。

　　聞驚半生的回憶一幕幕浮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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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北海洋流卷到岸上的小蛟龍被天元山掌門玄微子撿到。

　　不遠(yuǎn)處是裊裊炊煙，慢悠悠的驚嘆夜晚洋流的驚險。

　　玄微子拂著白須白發(fā)，蒼老的聲音好似夾著些許笑意。

　　“怕我嗎？”

　　白發(fā)白眸的少女趴在海邊濕潤的沙土上，努力睜開混進(jìn)了沙土的眼。

　　雨過天晴，陽光烤干了她濕漉漉的眼睫。那雙眸里含著昨夜江雨的溫涼，卻又平靜的好似天衍峰上最后一抹殘雪。

　　“不怕?！鼻宕嗟穆曇羧缡琼懫?，好似細(xì)雨也劃不出一絲漣漪。

　　謝別塵跟著聞驚一路走來。

　　他的師尊會在日出時練劍，日落時煮茶。

　　會在二師姐偷吃她糕點時拔劍比劃，會偷拿三師兄的丹藥私藏。

　　會在人說“我們小四遲早要飛升的”時抿起一抹笑意。

　　亦會在聽到“你們妖族壽命長，到時候我們都死了，只剩你可怎么辦呀”后沉默不語。

　　謝別塵經(jīng)歷了她的半生，好似陪同她一起成長。

　　歡聲笑語的場景偏轉(zhuǎn)，入目盡是蒼涼血色。

　　神魔一戰(zhàn)打響，血染人間。

　　二師姐死在魔域戰(zhàn)場上，葬身血海。后來那地方以女子的身體為養(yǎng)料，開出天元山獨有的玉蕊花。

　　三師兄身為丹修手無縛雞之力，被魔族闖入內(nèi)部擄走。他不甘為魔族賣命，自爆丹田，以身殉道。

　　戰(zhàn)場上，仙風(fēng)道骨的大師兄奄奄一息的靠在聞驚懷里。滾燙的眼淚摻雜著血液落在聞驚手臂上，燙的她發(fā)疼。

　　他說，

　　小四啊，我們都走了，你可怎么辦??？

　　謝別塵看見聞驚掩在蒼白發(fā)下滑落的那滴淚，落在血水里無端荒涼。

　　聞驚一步步背著師兄爬上天元山的長階。

　　暴雨雷鳴，狂風(fēng)驟雨里，聞驚抱著大師兄的骨灰盒跪在師父門前三天三夜。

　　雨水浸濕了她的一身素衣，寂白的發(fā)絲被雷雨染成銀灰，水痕劃過面龐流下時分不清是雨還是什么。

　　玄微子悲痛萬分，急火攻心舊疾復(fù)發(fā)而死。

　　謝別塵親眼看著聞驚撤去了天衍峰上封著寒潭的陣法，冬季的大雪就此在峰上落了根。

　　偌大的天衍峰，自此只剩她一人。

　　最后一戰(zhàn)，血流盡了魔域的摩羅河，尸體堆積了許多山頭，卻是無人掛白綾。

　　素色衣衫的女子一劍捅穿魔君心臟，至此天光大亮，道法長存。

　　腥紅的血液留了滿地，聞驚抹去被血液粘在臉上的發(fā)絲，舉目皆是尸山血海。

　　山雪河冰野蕭瑟，青是烽煙白人骨。

　　聞驚，瓊荒界天元山掌門玄微子座下四徒。

　　劍道魁首，一劍壓神魔。

　　世人稱她美譽(yù)，只有謝別塵看見她眼里的茫然荒涼。

　　摩羅河畔血染黃泉，聞驚跪坐在血水里，手中的浮犀劍撐著地面，劍鋒閃著點點寒芒。

　　一襲白衣浸上抹不去的血跡，殷紅染進(jìn)那抹蒼茫寂白里，將灰白的面容映出幾分血色。

　　謝別塵看著她微微顫抖的眼睫，心下惘然。

　　他是局外人，融不進(jìn)聞驚的過去。

　　他不曾想過，向來高潔不染塵的面容下也有這樣的過往。

　　“師尊…”他啞然開口。

　　明知聞驚看不見，卻還是忍不住想要觸碰那握劍顫抖的手。

　　抬起的手指無意間擦過她手中劍柄上的“浮犀”二字，字體化作灰煙緩緩飄落。

　　心中涌起的層層疊疊痛心和酸澀。

　　可笑吧？他這樣弱小的存在竟生了保護(hù)的想法。

　　他心知自己不配。

　　…可聞驚合該纖塵不染，獨立高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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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垂著頭的女子忽然抬眸，好似隔著百年時空對上了他微紅的眼眶。

　　那雙銀眸帶著無措的寒涼，此刻卻沾染了別的情緒。

　　這一次，指尖沒有落空，觸碰到了女子冰涼的手腕。

　　聞驚握住了他的手。

　　周邊的環(huán)境一片片粉碎在空里。

　　世界坍塌，刺目白光驟然亮起，沖散了消散在空中的點點青火。

　　耳邊是一陣陣耳鳴，身體浮空的虛晃感里，掌心的溫度成了唯一的牽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