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現(xiàn)代言情

石頭今生記

第一回 賈誠喝酒孳生是非 芝鳳探親體恤血緣

石頭今生記 心院深深 8955 2024-11-14 16:33:21

  當(dāng)初,曹雪芹借“通靈”之說,撰寫了《石頭記》一書。書中,那石頭本是經(jīng)女媧煅煉用來補(bǔ)天的,不料女媧補(bǔ)好天之后,僅剩它一塊未用上,故常自怨自嘆。一日,因機(jī)緣降臨,石頭聽見一僧一道談?wù)撊耸篱g的榮華富貴,不禁心動,欲去富貴場、溫柔鄉(xiāng)享受一番。經(jīng)向僧道再三央求,它方才如愿以償。

  之后,石頭鐫寫下生平親歷之事,最終體會到當(dāng)日僧道所說的一番話:“紅塵中倒是有些樂趣之事,但無常。時時會樂極悲生,人非物換,到頭還是夢一場,萬境歸空。”

  可是,不知歲月又歷經(jīng)了幾重滄海桑田。一日,那一僧一道又遠(yuǎn)遠(yuǎn)地來到大荒山青埂峰下,依舊說說笑笑,開口便談?wù)摦?dāng)下人世間的變化,說些裙釵不必待在閨閣之內(nèi),可與男子共讀同工之類的話。

  這石頭聽了,又情不自禁地生出再入人世的念頭。于是向僧道二人作揖,說:“大師,弟子這廂問好了。當(dāng)初幸得二位恩師的提攜,弟子才榮入人世了卻心愿,并且歷盡離合悲歡、炎涼世態(tài),體會到了辛酸之淚。今日聽見仙師之言,重返紅塵之心又熾熱,心想:‘此次再入人世,絕不去富貴之家專享榮華,只投胎寒門致力讀書,拋卻前世風(fēng)花雪月之癡情,求取大丈夫仕途以立身揚(yáng)名、彌補(bǔ)前世無材補(bǔ)天之憾?!€望二位恩師成全?!?p>  僧道相視一笑,明白此石心有不甘。道人說:“既如此,便攜你重入人世。只是此回不再施法助你變石質(zhì)為靈玉,且下世之后你將無法重歸青埂峰下,只肉體凡胎終灰飛煙滅了?!?p>  石頭聽了,反倒又是喜不能禁,說道:“無礙。只是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不曉得是哪個地方?恩師能否明示?”僧道不說話,一齊憨笑,又將它袖入了,飄然而去。

  當(dāng)日土陷地拱,便成山勢,群峰如華瓣。因佛者棄帝位而修道久居此山,眾人有感于他,遂取其精神,一并山貌稱此山為蓮花山,稱此處城池為蓮花城。

  蓮花城內(nèi)也有一條十里街,街上有個仁清巷,巷內(nèi)深處有一家小酒肆,人稱“白家飯店”,日日生意興隆,夜夜燈光倒映美酒。一日夜里,一僧一道遠(yuǎn)遠(yuǎn)而來,僧人癩頭赤腳,道人跛腿蓬頭。他二人揮霍談笑,于巷口內(nèi)一棵蒼虬大槐樹下席地而坐。

  不多時,便見行人三五成群,酒氣熏天、高談嬉笑地陸陸續(xù)續(xù)走出深巷,打樹下過。只聽見走在最后的一男一女,悄言私語。女人問:“這家飯店連個招牌都沒有,位置又偏,燒的不過是家常菜,味道也一般,生意怎么還這樣好?”

  男人說:“你不知道,這個飯店老板的大舅哥是我們行業(yè)里的大領(lǐng)導(dǎo),權(quán)力大,我們做項目的,特別是有特護(hù)資質(zhì)的公司,來這里吃飯就是沖著他的?,F(xiàn)在,大家都知道這飯店是他妹妹開的,都來照顧她家生意?!闭f罷,那男人又借著酒勁,反背著手,一面搖頭晃腦地走,一面捏嗓學(xué)京劇腔唱:“世事洞明皆學(xué)問,人情練達(dá)皆文章。書上所言極是!我等便是這世上的人材!”唱罷,男女二人開顏大笑,漸走漸消失于黑夜之中。

  僧道二人聽罷,相視一笑又搖了搖頭。這時,巷外墻根處忽地傳來一陣淫言浪語。只聽得一男子說:“我來親親,想我了吧!”一女子咯咯嬌笑,說:“是你想我了吧!”男子說:“我一天到晚都在想你,想你穿著開檔褲,天天在我辦公室里。”女子“啊呀”一聲說:“那你想辦法把我提上去不就行了。”男子粗聲粗氣地說:“我已經(jīng)給人家打招呼了,下個月你就會被提拔,很快可以走馬上任了。乖乖,下個月太慢了,我現(xiàn)在就提拔、提拔你?!?p>  僧道聽到此處,不由得口語“罪過罪過!”起身拂袖而去。僧人說:“那蠢物已入世多年了,今生算是了了前世之緣。歷歷如何?你我不妨觀看一番。”一面念念有詞,揮手劃一個圓圈,一段紅塵敷演而出。他二人且行且看。

  觀罷,道人說:“凡心所向,皆是虛妄。他此番經(jīng)歷又會被誰參悟了去?”

  僧人說:“緣起緣滅。想那《石頭記》傳世至今,閱者無數(shù),其中必存一位有心者將頑石的前世與今生一齊悟了去,且又將它今生所歷傳世?!闭f罷,僧道二人隱身不見了蹤影。

  各位讀者,故事起始已交代清楚,那就將僧道剛才所看從頭慢慢看起:

  開天辟地之后,蓮花城西北方向不足百里處有個啟夢鄉(xiāng),地圖并未勾繪,是個窮鄉(xiāng)僻壤之地。于其內(nèi)遠(yuǎn)遠(yuǎn)望去,群山起伏環(huán)繞。鄉(xiāng)里幾個小村子隱隱散落青山之中,山里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說來也怪。這山中林木除了松樹便是翠竹,惟獨一處山下有株百年梧桐,傍村口長成。先時,村里有位退隱尚書,得見此樹,驚其軀干遭雷電劈大半而不死,又想到“鳳棲梧桐,與彼朝陽。”便命此村為鳳凰村了。

  鳳凰村中的男人皆是莊稼漢,惟有一位不以耕種為業(yè)。此人姓名賈誠,自小在鄉(xiāng)間流浪,吃百家飯長大。那年蓮花城招收清掃修補(bǔ)馬路的工人,眾人皆不看好這等差事。有鄉(xiāng)鄰見他到處幫襯,孤身一人,便攛掇他去做養(yǎng)路人。經(jīng)眾人一致慫恿,賈誠便去了。從此端上了公家的飯碗。后又經(jīng)人牽線,入贅李家,作了李民勤的上門女婿。那李民勤一生僅育兩女。當(dāng)初,他欲為大女招婿上門,怎奈事有變化,最終卻替小女將賈誠招了來。成婚之后,賈誠日日去上班,月月向生產(chǎn)隊以薪抵工分。而家中農(nóng)務(wù)諸事則由岳父與妻子打理,直至大集體解散,責(zé)任田包產(chǎn)到戶。因他從小無拘無束慣了,性情已是懶散,使錢又不算計,更好外面游耍。除有家人特別交待之事,否則他一概不管不問。李民勤心生悔意,可為時已晚。莊稼人家講究勤勞節(jié)儉,恨不得事不離手,一分錢作兩分用,故此李家人望到賈誠這般德性,皆看不慣,時常拿話勸說他,可他哪里聽得進(jìn)去。素日里他又曲意奉迎,看人臉色行事吃飯,如今見彼此在一個鍋里吃飯已成一家人了,便無所顧忌暴露性子,隨和老好之態(tài)蕩然無存。那爭吵打鬧成了李家的家常便飯,淪為村里人的談資。

  話說這日黃昏,天已擦黑,賈誠騎著半舊自行車慢悠悠地進(jìn)了村子。偏巧村頭周仕飛家里正設(shè)酒答謝幫忙砍樹的村鄰鄉(xiāng)舍。那周仕飛扭頭朝屋外望了一眼,不期就見他打門口過。他二人目光碰個正著。周仕飛放下酒杯,一面起身招招手,一面客氣地喊:“下班了,來來來,進(jìn)來喝杯酒,正好家里砍了樹,煨酒喊人吃飯,菜和酒也才剛上桌子,也還沒吃什么?!闭f著人已走到他近前。

  賈誠見喊,忙捏剎停車,兩腳撐地,堆笑說:“不了,我要家去,家里恐怕還有些小事?!?p>  周仕飛知他一貫好酒喜熱鬧,且自家又在請客,多一人陪酒也就是多一雙碗筷而已,便又笑勸:“你看看這天快黑了,你皆下班家來了,家里還能有莫事。就是有莫小事,他們會做的,不會等你家去再做的。今晚你就放下心不要管許多了,到家里去喝杯酒吧,大家一正談?wù)劙??!辟Z誠見盛情難卻,在座眾人又皆放下杯筷望著他,自覺磨不開面子,便眉開眼笑著將永久牌自行車推至周仕飛屋檐下,與眾人吃喝一處去了。

  一番天南地北閑扯雜談之后,夜已漸深,大家方才各自歸離。那賈誠有了醉意,一路擤了幾回鼻涕,手在褲上拭了幾拭,踉踉蹌蹌地向家走去。到了家門口,他先推了推大門,見門緊閉,便舉拳捶門,一面喊“開門!開門!我家來了!”。喊了幾嗓卻未聽見有人應(yīng)答,便又用力推搡大門。頓時,那兩扇木板門與門上的一對老式鐵門環(huán)“咯吱咣當(dāng)……”作響,十分刺耳。

  彼時,李家人已入睡。那李芝媛睡意正酣,忽被一陣搡門聲驚醒,氣不打一處來,有心不去開門,又想到“我不起來哪個起來?”只得硬著頭皮起床。這李芝媛是李民勤的小女?;楹蟾Z誠生下兩男,后又養(yǎng)了一女。身形因生活繁重而精瘦,猶如一根老式木筷。她素來對賈誠心存不滿,至今不忘初次見到他的樣子——個子不高,發(fā)似草窩邋里邋遢;衣著破舊,臟得似打了薄蠟,便不愿與他攜手終生??伤赣H定要招婿上門,而一般人家若未到窮困潦倒地步,是不愿自家兒子入贅?biāo)业摹Υ?,她父親心知肚明。因此,當(dāng)有人在她父親跟前介紹賈誠時,她父親便做主一口應(yīng)允,認(rèn)定賈誠是不二人選——無父無母,五官倒還周正。于是她奉命與賈誠完婚,圓了父親夙愿??沙苫橹?,賈誠依舊秉性難移,這李芝媛對他的不滿則與日俱增了。

  李芝媛猜賈誠是喝酒歸來,十分惱火,心想:“我要是嫁到婆家,這家就是你家,我沒事做才起來呢!管你姆媽開不開門!”一面伸手拉了拴在床頭的電燈線。

  昏暗光線下,李芝媛下了床腳踏,去堂屋拉門閂,一面沒好氣地責(zé)怪:“做莫事要搞到深更半夜?你害姆媽開門摔了跤斷了胳膊,現(xiàn)在又想要害我??!下回你不要家來!我不開門!”。賈誠喘著粗氣不作聲,徑直來到房間,一屁股坐在床上,斜躺下去,用腳后跟互蹭,脫了滿是塵土的黑色新皮鞋,蜷收雙腿又一個翻身,床里頭睡了。

  李芝媛上了閂,回到房間。見他睡下,恨得牙癢癢,開口罵:“喝!天天喝!喝著死去!大半夜的,老是這個樣子。人家在外頭喝了酒,還曉的洗洗睡覺。你倒好,喝了死人水就不顧邋遢,不脫衣裳倒床就睡!人家曉的喝酒,也曉的做家里頭的事情,你呢?”她罵著,那賈誠素日的不好,又被她牽五掛四勾起,心想別人家的男人疼老婆又勤快,一門心思顧家,能挑家里的頂梁??勺约夷腥耸莻€甩手掌柜,看似有實則無。因此,她越想越氣,越氣越恨——為何出嫁之女不是自己。于是喋喋不休數(shù)落,要他起來洗澡。

  那賈誠才在外頭喝得高興,不想到家竟遭婆娘劈頭蓋臉一通罵,頓時火冒三丈,咬牙切齒地罵了一聲“國罵”,又低聲怒吼:“喝個酒哪不能喝嗎?你想怎么樣?在外頭喝個酒就被罵成這樣,這個日子怎么過!”隨即把那鄉(xiāng)野的臟言穢語一迭聲地罵開,又出手毆打李芝媛。

  彼時,家里人皆被吵醒。那李民勤三步作兩步來到小女房內(nèi)。只見女兒女婿撕扯一處,卻是女兒被打,又疼又氣,上前一把拉住賈誠,狠狠責(zé)罵他:“你哪里像個男人,拳手不放在田間地頭,倒是落在自家老婆的身上!隔三岔五喝了酒就這樣吵鬧,你不要臉,我還要臉呢!”。緊跟著,李芝媛之母佟香蓮搖搖地來了,一面唉聲嘆氣,一面責(zé)怪賈誠耍酒瘋。佟香蓮是童養(yǎng)媳出身,后嫁入李家。當(dāng)時李家僅父子二人。那李家老爹素來容不得婦人一旁說話,況且她又未曾為李家生下一男,故她一度遭受嫌棄與打罵。好在李民勤顧及夫妻之情,屢次以自身接住老父親的打砸。逐漸地,李家老爹明白過來兒子的苦心,便不再打罵兒媳,卻不喜她擅自說話。如今李家老爹已亡故幾年了,她這才有了言語權(quán)。

  賈誠一見這陣勢,愈加冒火,心想:“才有人在我跟前說你砍了幾棵大樹賣了,你告訴皆不告訴我一聲。你是把大樹砍了賣了,可山上的小樹一下子是長不大的。等以后臨到自己是一家之主的時候,山頭上就沒一棵像樣的大樹了,村上人會怎么看我,怎么講我,我哪有一點點面子!”想到這,便把怨氣全撒在李芝媛身上,便掙脫李民勤下了床,掄拳又打她。李民勤見他這般放肆,氣急敗壞中也失去理智,跟賈誠扭打在一起,似一山兩虎斗。佟香蓮母女驚住了,一時間手足無措了。

  正在這時,賈誠的兒子賈世玉走上前,猛地拽住他胳膊,使勁往旁側(cè)一拉,又順手往旁側(cè)一推。那賈誠欲掙脫兒子的拉拽,卻不能夠,因此挨了岳父一耳光,當(dāng)即惱羞成怒,發(fā)瘋地端起房內(nèi)的獵槍,將槍口抵在兒子胸口上,欲扣動扳機(jī)。頓時,李家人嚇得魂不附體,又驚慌無措,生怕他開槍,射出鐵沙子。

  那佟香蓮見孫子命懸一線,又不敢上前阻止,只得苦苦哀求賈誠,一迭聲哭道:“伢呀,不能開槍!不能開槍噯!我求你了!我求你了!皆是我的錯!我的錯!……”

  一聲接一聲的哀求哭泣令賈誠淚蓄眼眶,他見兒子驚恐萬分,胸中一陣酸楚,心想:“我可憐你跟我姓賈,得不到待見,所以一直對你格外疼愛和看重。想不到今朝晚上你竟然拉反架!沒意思,沒意思?!毕肓T,賈誠放下用以打麂子野豬的獵槍,滄然離家而去。

  原來,這賈世玉是家中老二,出生起便隨了父姓。當(dāng)年,李芝媛身懷六甲從田間地頭歸來,身倦睡去。忽見自己正在羊腸小道上,迎面走來兩位古怪人:一個癩頭赤腳僧人,另一個跛腿蓬頭道人,緊盯她不放,嚇得她慌忙側(cè)身讓路。他二人且行且談?wù)?。僧人說:“前世蠢物幻化成通靈寶玉,人銜之出世。今生他愿投胎寒門,了卻功名與姻緣之憾。當(dāng)下我變他為一粒黑痣,隱于濃眉之中。至于其她業(yè)障人等是否下世再走一遭,自便吧?!钡廊苏f:“眉目之間,任他去體會萬萬人之上、萬萬人之中、萬萬人之下的易代同人、易地同事之相容搏擊?!崩钪ユ虏桓遗膊?,原地目送他二人離去。哪知僧人突然轉(zhuǎn)身,揚(yáng)手將一塊巨石拋向她。道人一旁高聲說:“說到辛酸處,荒唐愈可悲。由來同一夢,休笑世人癡!”驚得她魂不附體,雙腿似灌鉛舉步無力,不由得喊叫起來,便從夢中醒來,身下羊水流淌而出。不多時,賈世玉出世了。小時候,賈世玉與村野孩童無異,捉泥鰍、抓河魚、采野果、放耕牛。不同之處是自出生便陷入父親與祖父、父親與母親的矛盾之中。那李民勤一生膝下無男兒,常引以為憾,又倍覺在村人跟前矮了三分,被人恥笑了去。因此,當(dāng)李芝媛頭胎生下男嬰時,他既樂不可支又揚(yáng)眉吐氣,抱起襁褓中剛出世的男嬰看了又看、笑了又笑,心想:“從今往后,我李家后繼有人了!”自此,他對長孫格外疼愛,喜形于色。李芝媛對長子也是格外溺愛,有求必應(yīng)。兩三年之后,臨到賈世玉出生,李民勤已沒了初時的激動。俗話說“物以稀為貴”,有了,便也平常起來。雖喻之不切,情理基本相同。再者李芝媛動輒說一些“你養(yǎng)你姓賈的兒子去?!敝惖脑捳Z。自然,賈誠心生不悅,認(rèn)為岳父寵溺李姓長孫,卻不把賈姓孫子放在眼內(nèi)。又加上同村人煽風(fēng)點火,在他跟前說些“你說話又不作數(shù)”的話,便針鋒相對,無事便攜小兒到處閑逛,不過問家里的事情,以示對賈姓兒子的關(guān)愛與對岳父的不滿。卻不曾料到,李芝媛果真就他之行為,怨恨父母為何不嫁了自己,倒叫她費(fèi)盡心思支撐門戶。倘若嫁了出去,家中一切會由公婆與丈夫盡心打理,自己無需苦做農(nóng)事了。因她不滿父親安排的姻緣,又恨未遇良人,故此她心中郁結(jié)了一段怨氣,總不能釋懷,與賈誠不是今日為此爭吵,就是明日為那打鬧。這賈世玉漸漸長大,以此為羞恥,常沉默寡言,心思獨重。不料,今日家里又吵鬧起來,將他吵醒。他恨恨地側(cè)耳聽著東頭房中的動靜,不久便感到不妙,忙跳下床,疾步跨入父母房內(nèi)。只見父親竟然對祖父動起手,氣急之中便推了父親一把。

  家人見賈誠離家,不便攔住他,只能沉悶中各自回房。那李芝媛也含淚睡去。次日一早,賈世玉攜瓶裝腌菜去了學(xué)校。此時他正讀初中,平日寄住校內(nèi),每隔一星期回家取腌白菜、腌蘿卜,如此解決每日的吃菜問題。這次他因菜瓶摔碎提前回家補(bǔ)充腌菜。李家父女似無事發(fā)生,吃罷早飯去地里收割油菜了。

  這一日,佟香蓮在家中收拾碗筷,將吃剩的米飯盛入白鐵鍋中,再放進(jìn)火桶中捂著。又用洗碗、洗鍋水與菜葉就米湯燒了一鍋豬食,又洗了灶臺抹布,掛在檐下竹竿上晾曬。那幾塊抹布雞零狗碎又牽掛多長,有從紗線衣上剪的,有從綠球衫上剪的,也有從紅滌綸褂子上剪的。

  就在那時,她聽見大女一聲喊“姆媽!”轉(zhuǎn)身一看,果真是她,人已走到她跟前。這大女姓名李芝鳳,嬌小身材,白凈鵝蛋臉,短發(fā)大卷,身著素花綿綢。她人雖至中年,卻自有一番城里人整潔講究的風(fēng)貌。原來,當(dāng)年啟紅鄉(xiāng)各村應(yīng)鄉(xiāng)里號召,組織村民演唱地方黃梅戲以鬧新春。一時間,小村子挨個喧鬧起來,吹拉彈唱、人歡馬叫。其中王家村有個叫王永貴的小伙,隨臨時戲班走村串戶、搭臺唱戲。當(dāng)時鳳凰村也有姑娘加入活動,搬桌椅抬鑼鼓聽《對花》,李芝鳳也在其間。如此機(jī)緣下,她被他一眼看中。不多日,王永貴求父母請媒婆提了半斤紅糖上門提親。那李民勤要為大女招親,不肯答應(yīng)。而王家又不愿兒子入贅李家。兩家僵持不下了數(shù)月。偏這時,王永貴應(yīng)征成功,不日將參軍去了。這王家急了,擔(dān)心兒子退伍歸來,姻緣會因年齡偏大而耽誤了,便讓媒人傳話催婚。李民勤先是不愿,后經(jīng)不住王永貴一日親自登門幾次,私下又約見女兒。而女兒正值情竇初開,心早已暗屬,非他莫嫁,又在她母親跟前頻露出嫁之意。如此里外一糾纏,李民勤想到自己還有一女,便松了口,應(yīng)下王家。因倉促,李家來不及置辦嫁妝,便將她匆匆嫁出門去。數(shù)年之后,李家陸續(xù)為她置辦了家具,一應(yīng)俱全,皆是在家里請木匠打制。等到油漆干透,再拉至啟紅鄉(xiāng)車站,搬抬到客車頂蓬貨架上,直達(dá)蓮花城。因李芝鳳事先向班線司機(jī)打過招呼,故娘家捎來物品十分便利。這是后話暫不提。完婚后第二日,王永貴舍李芝鳳入征而去。在王家,王永貴是幺兒,上有哥哥四個,皆已成家。臨到李芝鳳嫁進(jìn)門,王家父母本不愿分家讓她獨過,怎奈眾兒媳心生不滿。結(jié)婚滿月后,只好叫她另開灶臺單過。那李芝鳳雖是大女,但未嫁時也被父親視為掌上明珠。如今猛地一人獨自過活,不免透出不適與弱勢。眾妯娌見她孤身,皆趁機(jī)恃強(qiáng)欺弱,經(jīng)常順走她家屋后的柴禾。她又說不過她們,只能吞下啞巴苦,將萬般委屈化為夜深人靜之時枕上的淚珠,一為思念丈夫;二為大集體勞動所得的糧食有限,她分搶不過眾妯娌,肚腹時常挨餓。她父親得知她的處境后,自此,便不顧山高路遠(yuǎn),儉省自家,挑送柴禾與口糧給女兒,只期待女婿早日退伍歸來。哪知世事無常。王永貴入伍一年后竟要離棄李芝鳳,因此她哭哭啼啼地回到娘家。那李民勤豈肯善罷甘休,當(dāng)即攜女兒去王家理論。王家父母怕事情鬧大,便一紙書信將兒子喚歸,這才讓他回心轉(zhuǎn)意,不久便生下一女。幾年之后,李芝鳳隨了軍,有了非農(nóng)戶口,又生下一男。數(shù)年后隨丈夫轉(zhuǎn)業(yè)回至蓮花城,成為單位上的人,在當(dāng)時最吃香的客運(yùn)司工作,漸地自將傲驕之心端起。從部隊回到地方后,李芝鳳逢年過節(jié)必提前去娘家婆家看望,在娘家住一宿,再去婆家。娘家和婆家之間隔著兩座大山。

  李芝鳳走到母親跟前,說:“姆媽,端午節(jié)快到了,我家來看看你?!?p>  佟香蓮笑說:“你家來了!中午了噯,我燒點給你吃吃?!彼姶笈貋?,自是歡喜不過,忙進(jìn)灶屋,用舊瓢把豬食水從鍋里打出,倒入兩個木桶內(nèi),又向桶里倒了兩小瓢糠,用小瓢攪了攪,然后揭了水缸的半邊木蓋,舀了一水瓢水,洗了鍋。這才又重舀了一水瓢水,坐了灶門口的矮木凳,抓了幾大把松針枝,點了塞入灶洞鍋底,揀了數(shù)根細(xì)柴擱在火上,小柴禾遇松毛火呼呼地燃燒起來。

  李芝鳳將看節(jié)禮品全擱在母親房中后,來到灶房。只見娘家一如既往僅老母親一人在家,搖晃著瘦小身軀,腳踩舊時包裹的三寸金蓮,忙前忙后,心里不免心疼了一陣。

  不多時,佟香蓮將大碗咸油味炒米泡荷包蛋遞到李芝鳳手上,要她趁熱吃下。這時母女二人才閑下,于堂屋桌邊相對而坐。李芝鳳一面細(xì)嚼慢咽,一面輕言細(xì)語又習(xí)慣地問:“姆媽,大大呢?!辟∠闵徴f:“你大大到啟紅中學(xué)送柴送米去了?!崩钪P皺皺眉,說:“賈誠年紀(jì)輕輕的,怎么不喊他挑去!他伢妹上學(xué),這種事情他不去還要大大去!”佟香蓮抿嘴長嘆了一聲,說:“講是這么講,哪里指望得上他。他就跟像野伢一樣噯,是下班也不歸家的人。只要他喝酒家來,不發(fā)酒瘋就好得很了?!?p>  李芝鳳問:“他又在家中吵莫事了?”佟香蓮見問,便將那晚賈誠喝酒離家一事告訴了她。因素來對賈誠不滿,如今又聽到他跟父親動手,心中愈加憎惡他,自恨父親看走眼,覓得這等只傳宗接代的貨色;又憐憫父親招婿之心,年近七旬仍病中跪砍山柴。

  李芝鳳又恨恨地說:“走了好,死在外面更好,反正他又不顧家,家里頭有他像沒他一樣。”

  佟香蓮說:“那個時候他來我們家,一身衣裳又破又爛又臟,我們講他沒家無人管,才會那個樣子。哪曉地他有家了,還是邋遢不愛干凈,像個野伢?;ㄥX大手大腳,從不顧家里伢妹皆在念書,皆在用錢的時候。家里頭的事他也不曉地去做,就曉地一天到晚蹲在外頭,家里頭哪看得到他人影子??蓱z你妹和你大大,苦做苦省?!北銓⒓抑须y事七七八八地絮叨出來。

  李芝鳳見母親哀聲嘆氣,為家操碎心,便又安慰說:“再過幾年,等伢妹們長大了,妹子就出頭了。到時候,他不走,叫伢妹把他攆走去。”隨即又轉(zhuǎn)移話題與母親聊述了一番。原來,李家的孩子皆在上學(xué)。老大李世圭隨的母姓,是家中繼承香火之人,正讀高中。因高中學(xué)校遠(yuǎn)在他鄉(xiāng),一切學(xué)校用度直接用錢去買,他又好跟城里同學(xué)玩耍,故他的花費(fèi)較大。老二賈世玉和老三賈華紅在本鄉(xiāng)中學(xué)寄讀,一個讀初三,另一個念初一。因賈華紅是女孩,李家無所謂她的姓氏,故此也隨了賈姓。因目前家里窮困,故李民勤不時挑柴擔(dān)米送給中學(xué),抵銷孫子孫女的飯食用度。因不能及時繳納學(xué)費(fèi),又望到家里貧窮,自己也不好讀書,賈華紅漸起輟學(xué)心思,終不念書了。這是后話。

  李民勤從學(xué)校歸來,見到大女甚是高興,又見日頭不大,忙拿屋檐下的耙子去翻油菜籽,又讓她坐了門檻臺階上的方凳。李芝鳳見父親身體漸已佝僂,心中難過一陣,一面看他翻門前斗墊上的菜籽,一面聽他說話:“今年油菜長得不錯,一百斤菜籽恐怕能榨到三十二斤香油。你家里香油沒有了,就來裝新油家去?!崩钪P說:“上回帶家去的香油還有,暫時不要。”李民勤翻罷油菜,將幾個籮筐收了,又拾出幾個蛇皮袋,不日裝了菜籽好送去榨油。他一面忙,一面又將作坊榨油換油等閑事告訴女兒。

  約摸下午兩點時分,李芝媛從地里種菜歸來吃午飯。她見到姐姐便知她給父母看節(jié)來了。佟香蓮揭了蓋墊,從火桶中取出米飯、老菜苔,又從碗柜端出一碟咸魚,兩碟腌菜,一家四口圍桌吃午飯。李民勤對大女說:“妹噯,我那天在村上碰到小伢班主任了,我就問他小伢成績怎么樣,他講小伢成績不錯,肯定能考上重點高中??杉依镱^已經(jīng)有一個念高中了,再要是他也念高中的話,那家里頭負(fù)擔(dān)兩個人真是負(fù)擔(dān)不起了噯?!?p>  李芝鳳說:“正月我們來不是講了嘛,考中專,一出來就工作,一樣的。再講了,考大學(xué)出來不也就是為了一個工作。把一個人考中專走了,家里頭負(fù)擔(dān)也輕些個?!?p>  李民勤說:“我是跟小伢講了,念個中專有個飯碗就照了。他也同意了。小賈開始還不大愿意噯,講不把小伢上高中,可惜了。”

  李芝鳳“哼”了一聲,說:“可惜?他倒是不管不問,用嘴講講?!?p>  李芝媛咽下一口飯,說:“他曉地莫事。大伢念高中,小伢也念高中,哪有許多錢供。那天他講的時候,我就問他‘錢呢?跟我姓的念書我拿錢,跟你姓的念書你拿錢,他不則聲了?!f到這里,他們又談了賈誠一回。飯后,一家人又各自忙碌。李芝鳳賓客般閑靜。

  傍晚,賈誠從單位歸來,他早出晚歸,午間在單位食堂用餐。及至門口望見了她,她先他說了聲“小姨夫家來了?!彼驳粦?yīng)了聲“姐姐來了。”他二人便無話可說了。李芝鳳一旁冷眼打量著妹婿的一舉一動,只見他在門外掏了片刻耳朵,將掏勺里的耳屎不斷地在褲腿上拭去,內(nèi)心更看低了他幾分。

  一宿無話。次日,便離開娘家去往婆家了。公婆見她上門看節(jié),自是十分高興,以兒子為傲,收下端午節(jié)禮物。

  李芝鳳回到蓮花城家中,先洗漱了一番,又將晚飯等家務(wù)諸事忙了回。傍晚,李芝鳳的一雙兒女放學(xué)陸續(xù)歸來,王永貴也下班回到家里。晚飯桌上,他夫妻二人邊吃邊聊,李芝鳳便把賈誠說了說。家中人早已得知他事無數(shù)回了,自是隨了她的看法—李家遇人不淑。飯后,因念及侄兒侄女皆在念書,家中拮據(jù),便又把自家半舊不穿的衣服打包,下回帶給娘家人穿,恨不能他們一夜間長大成人,將賈誠攆出家門。

按 “鍵盤左鍵←” 返回上一章  按 “鍵盤右鍵→” 進(jìn)入下一章  按 “空格鍵” 向下滾動
目錄
目錄
設(shè)置
設(shè)置
書架
加入書架
書頁
返回書頁
指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