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十里有一處風(fēng)景極好,前有清泉四季常涌,背臨青山樹木繁蔭,她與二哥常到此飲馬。如今此處冰雪尚未全部消融,但已經(jīng)大片的草地已經(jīng)顯露出來。
二哥牽著他的大黑馬,她領(lǐng)著她的秦騅。秦騅便是阿秦,秦騅是二哥給它起的名字,《爾雅》中曾有寫道‘蒼白雜毛,騅’,《漢書·項籍傳》有言‘駿馬命騅’,正巧應(yīng)了阿秦的相貌。
她將阿秦丟在了一旁,讓它自己慢慢吃草,而她跑到了正在洗馬的二哥身邊:“二哥,我有個朋友,比二哥年長一歲。我想讓他到你的手下做事可以嗎?”
“嫻兒的朋友?”世民停下手中的活兒,眉角一挑望向她,眼中多了幾分她不懂得情緒。
“嗯,是我在濟世堂認識的。以前參過軍,還打過高句麗!”她在進濟世堂之前便于他認識了,但她并不想提,也并不想讓人知道他曾經(jīng)當(dāng)過乞丐,還做過那么多缺德事。
世民猶豫的片刻,繼續(xù)刷起了他的大黑馬,“既然如此,他為何不繼續(xù)為國效力,反而要到我的手下?”
嫻兒看他的樣子顯然是有些不太相信,急忙解釋道,“這不是他的意思,只是我的想法而已。他后來跟父親來了晉陽,因為對皇上有些不滿,不肯為朝廷效力,于是就來了濟世堂,一開始我以為他就是那種只會嘴上說說,沒什么真本事的。但相處久了,感覺他還是看過不少兵書,倒是有幾分當(dāng)大將軍的才能。雖然看起來很無賴,但是干事是很靠譜的。這樣的人一輩子呆在濟世堂,豈不是可惜!不如二哥將他收為己用,一起去平定叛軍,將來也好建功立業(yè)!”
當(dāng)年楊廣爭遼東時廣征天下之兵,盡管不情不愿,各地卻不得不響應(yīng),不少人中途叛逃,像投奔到李淵手下的長孫順德和劉弘基便是如此,更何況他們?nèi)诉€是隸屬三衛(wèi),不過隨后楊玄感兵變,皇帝忙著平叛這事兒就不了了之了。
二哥的神情依舊沒什么變化,一心一意的洗著馬,“李家也是為皇上做事的,他不是不肯效力于朝廷嗎,又怎會到我的手下?”她承認,她說這話是有意想試探二哥。但同樣作為朋友,她也希望那個人能走在一條適合他的道路上。
“所以嫻兒才想讓二哥出馬呀!我知道二哥最有辦法了,一定能把他說動的!萬一因為他一時的執(zhí)著,而讓天下少了一位大將軍,那豈不虧大了!”嫻兒握著他的手臂,露出女兒家的嬌態(tài),還有一副你不答應(yīng)我就沒完沒了的神情。
“那好吧,過兩天我去試試!”不滿朝廷,這正和了李世民的意,若他的才能真像嫻兒所說,讓他投靠李家的確是件好事。但如此以來李家定會被別人詬病有謀反之嫌,可嫻兒恰巧給了他一個機會,讓他們將嫌疑洗去。
“我就知道我的二哥最好了!”嫻兒笑容滿面的撲進了他的懷里,“對了二哥,我差點忘記告訴你他的名字!他叫段雄!”
段雄,聽到這個名字,世民心中一震,抱著她的臂又緊了幾分。太原郡司法段偃師的兒子!幾年前被他父親趕出了家門。后來段偃師投靠了父親李淵,這段舊時他略有耳聞。若真的是這個段雄,那事情就有趣的多了!
“二哥,我們什么時候回河?xùn)|去?”如今,這一大家子全來了,也沒有一點要回去的意思,是計劃就此長居還是另有打算。李淵借著平亂招降納叛,李世民私下廣交江湖賢才,這是何等用心她一個后院里的女人都能看出來。雖說如今這晉陽城李淵最大,但王威、高君雅自然也不是白拿著朝廷俸祿的,想必這事兒早晚會傳到圣上的耳朵里。好在這段時間有個李密興洛倉作案公然對抗朝廷,不然等皇帝騰出人手,下一個要滅的就是李淵了。
她感受到了二哥手臂的微微一顫,“怎么,嫻兒不喜歡晉陽城嗎?”
她喜歡這里,非常喜歡,因為這里有二哥,有他們最美好的回憶。但二哥下意識的警惕卻把沉浸在歡愉中的她猛然拽了回來。
“怎么會不喜歡!只是想要心中有個底,省得到時候一下子離開二哥會受不了!”這段日子她想清楚了,她要保持中立,無論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自己的家人。如今群雄四起,皇帝在江都自顧不暇,長姐、姑母遠在華陰。以李淵的性格若是真的起事也不會打著反隋的名義,他自命忠誠清高又怎么會愿意背負叛臣的罵名。他不會對遠在洛陽的皇帝出手,目標(biāo)必定直指長安,清君側(cè)?迎圣上回京?
以什么樣的名義對于她來講并不重要。屆時他只需要在合適的時機修書一封給皇帝也算盡了自己的本分,他不信皇帝那時還有功夫顧及她遠在長安和華陰的嫁人。這書信一來一回少說也要半月,到時就算皇帝真的要動李家也已經(jīng)來不及了。
馬兒的哼唧聲從背后傳來,嫻兒回首看去那被她“冷落”了的秦騅踱步走到了她的身后。它用頭輕輕頂了頂嫻兒的肩頭,見嫻兒看向自己,便像是害羞了似的將頭底下在一旁的溪水里飲起了水。
“阿秦好像在與二哥爭寵!”嫻兒撫著它的鬃毛輕笑道。這秦騅還是一直由嫻兒照料的,雖說名義上是送給了李世民,但李世民身邊已有良駒,因此多半時間它還是陪在嫻兒的身邊。
“你這是把我比成了馬兒?”他反問道。
“算是吧!”嫻兒挑挑眉答道。見李世民佯裝怒意,她笑得更加明艷,“二哥可是匹千里馬呢!”
“千里馬?”李世民意味深長的重復(fù)道。
“嗯!”嫻兒一本正經(jīng)的點點頭。
“那妹妹覺得誰是我的伯樂呢?”他深邃的眼眸含著笑意,又將她攬在懷里。
“那自然是爹爹嘍!二哥運籌帷幄,大哥沉穩(wěn)內(nèi)斂。所以爹爹讓二哥一直跟在身邊主持軍中事宜,讓大哥安內(nèi)周旋于官場,因材施教、人盡其才,是當(dāng)之無愧的伯樂!”她俏皮的抬頭看向李世民。
“嗯,妹妹說的是!”他揉了揉她的小腦袋,“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比起做千里馬我還是希望能做個伯樂?!?p> 嫻兒贊同的點點頭,“所以二哥這個伯樂可千萬不要錯過段雄這匹千里馬呦!”
“你這個丫頭呀!”嫻兒的腦袋轉(zhuǎn)的倒是挺快,借此機會又提醒了自己不要忘記答應(yīng)過她的事情。
“二哥!”嫻兒有些擔(dān)憂的喚道。
“怎么了?”李世民幽深的烏瞳對上了那雙帶著隱隱不安的眼睛。
“如今爹爹和二哥在晉陽這般招攬門客,可有想過會引起帝王的忌憚?”她終于還是把憋在心里已久的話說出口了,她注意到二哥的眼神中多了幾分不一樣的色彩,心中頓時一緊。
“沒想到嫻兒還懂得帝王的心思?!彼拇浇枪雌鹨荒霰〉男σ?,看的嫻兒心里有些發(fā)慌。
“我怎么懂得帝王的心思?!八蛎虼姜q豫了片刻,“那《桃李章》想必二哥是聽過的,聽說皇帝這些年殺了不少李姓的之人,還都是這隴西的世家大族......如今爹爹和二哥這般如若被皇帝知曉了,嫻兒擔(dān)心,擔(dān)心皇帝會對爹爹不利!”
李世民的臉上沒有過多的表情,似是無法從他的神情中探究出什么,“嫻兒說的在理。但嫻兒可曾聽說過李密這個人?”
嫻兒:“略有耳聞,聽說他投靠了瓦崗寨,近日起兵公然對抗朝廷......”
“不錯!現(xiàn)在很多人在傳那《桃李章》中的李姓之人指的是他?!崩钍烂竦恼f道,可不知道為什么嫻兒竟從他的話中聽出了一絲譏諷的味道。
“二哥為何這樣說?”她小心的問。
“’桃李子,得天下;皇后繞揚州,宛轉(zhuǎn)花園里。勿浪語,誰道許?‘這桃花的桃與逃亡的逃字同音,應(yīng)代指逃亡的李姓之人。當(dāng)年楊玄感兵敗后李密被捕,后在押送的途中逃走,這才投靠了瓦崗寨。如今皇帝皇后遠在江都,剛巧應(yīng)了那句’皇后繞揚州‘。而’勿浪語,誰道許‘便是一個密字?!崩钍烂窬従彽?。
李密亦是當(dāng)年那場動亂的謀劃著,在那次的兵變中李密充當(dāng)著軍師的角色,楊玄感對他的信任應(yīng)該不少于對同為楊氏的父親的信任。年幼時嫻兒常隨祖父走動,曾在楊玄感的府邸與李密有過一面之緣,那時她太小已然不記得這些了。但對于李密這個名字,她是有印象的。
“即便這樣,二哥也不該掉以輕心。桃字同逃亡的’逃‘,也同陶唐的’陶‘,帝堯封陶遷唐豈不更加應(yīng)了’得天下‘三字。如今父親位居唐國公難道就不會有人借此發(fā)揮嗎?更何況,’勿浪語,誰道許‘可以解釋為’密‘字,難道就不能解釋為’淵‘嗎?這么說來,父親豈不比李密更加解釋的通!“嫻兒辯解道。
”你......“李世民下意識的看看周圍,見依舊四下無人一片遠山碧水這才放下心來,嫻兒的聲音不大,但在一片靜謐中顯得格外清晰。
“這所謂讖語怎么解釋全都在人,如今李密剛剛起事便傳出此等說法,也不排除是李密本人想要效仿陳勝吳廣,借此令眾人相信他天命所歸罷了!皇帝難道就會因為這一個解釋而相信李密就是那所指之人,因而放過李家嗎?這種危及到江山社稷的事情,陛下定然是寧可錯殺也不放過。二哥這般聰明,又怎么會看不明白?!彼^續(xù)說道,像是要把心里隱藏多年的憂慮統(tǒng)統(tǒng)的道出。
目前皇帝依舊是皇帝,有著至高的權(quán)利與尊榮,雖然目前各處常有起義軍,但與李淵相比起來皇帝依舊屬于強勢的一方,她可不想看著二哥和李家因為此事而喪命,就算他們有不臣之心那又如何。想到這里,嫻兒突然為自己的想法而感到吃驚。她竟然已經(jīng)不知不覺站在了李家的陣營了嗎?
道理李世民自然是明白的,李家這些年也是有意無意的提防著皇帝出手,但是他還是對于嫻兒今天的一番話感到十分意外,他注視著嫻兒清澈中又帶著幾分憂慮的眸子出了神,久久不語。
嫻兒也一時不知道他此刻到底在想些什么,”二哥!你怎么了“她輕喚。
他繼而沉寂了半晌回答道,”沒什么,只是沒想到你小小年紀(jì)竟然這般通透.......“他沒再說旁的,這是嫻兒第一次跟他討論政事,以往李世民從不曾與她提及此種話題。
嫻兒見他這般不語心中難免有些失落,只當(dāng)他是不愿與自己敞開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