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餐單所印之字非漢字，都是外文。竹月不曉得外文，無論如何是叫不出菜名的。
她很窘迫地抬頭望著容一，希望他能解圍。但容一早已下定決心難她一難，現(xiàn)出袖手旁觀的得意之色：
“我之前就說過了，這餐你作主，恕在下無能為力?！?p> 竹月明白了，這是有意為難她，只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了，最糟糕的莫過于胡亂點(diǎn)上一氣，胡亂吃上一餐。
目光注視餐單，往事卻涌上心頭。還是在前幾年，三哥曾帶她在一家很簡陋的粵式西餐館進(jìn)餐，她記得那時西餐是每客小洋二角，她第一次吃到牛油面包和炸豬排。三哥告訴她，那里的牛油和面包是不要錢的，于是她吃了很多，覺得面包涂了牛油異常的潤滑，簡直可口極了，那種味道她到現(xiàn)在都還記得。
于是，她脫口而出：“要兩份牛油面包和炸豬排?！?p> 顯然，伺候在一旁的西仔也被驚到了，但很快便恢復(fù)到原來的紳士般的彬彬有禮：“很是對不起呢，小姐，我們這里預(yù)備的都是烤牛排，您要不要換一份？”
竹月還未及回答，聞人容一早就搶先一步：“不用換，就是牛油面包和炸豬排，你下去準(zhǔn)備吧?！?p> 西仔知道聞人容一的來歷，這樣的老主顧是要有求必應(yīng)的，只好硬著頭皮下去準(zhǔn)備了。
驀地音樂從池子四周緩緩響起，陸續(xù)有男女賓客三三兩兩地向中間攏來，很快地撕抱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就這樣擁過來，躉過去，花團(tuán)錦簇，如蝴蝶翩翩起舞。
容一問竹月：“你會跳舞嗎？”
竹月?lián)u搖頭。
容一又問：“我來教你，可好？”
竹月又搖搖頭。她此時此刻哪里有心情跳舞呢？情緒雖不至像剛才那般失落，卻是懶懶的一顆心無處安放呢。
這時，走過來一位花枝招展的小姐，頗會眉目傳情，嗲嗲地向容一撒嬌：“這不是聞人大少嗎，一連幾日都不曾過來一趟，有了新妹妹就忘了舊妹妹不是？”
說話的間隙已經(jīng)瞟了幾眼竹月：“怪不得呢，新妹妹出落得果然標(biāo)致，模樣清秀得跟天上的仙女似的，把我們姐妹們都比下去了，不知這位妹妹如何稱呼？”
容一有些不耐煩：“她不過是我府里的一個丫頭，你跟她比做什么，我邀你去舞一曲好不好？”
此時上一曲剛跳完，音樂很快又響起。擁著舞女的腰畔走到池子中央，二人相擁起舞。
竹月坐在那里，覺得自己簡直就是一個小丑。
片刻功夫，牛油面包和炸豬排端上來了，竹月沒有吃，靜靜地獨(dú)自坐在那里等待。紛擾的樂聲從她耳畔響過，她也像不曾聽見似的，臉上不現(xiàn)半分喜悅之色，那份淡淡清遠(yuǎn)的樣子，仿佛這里熱鬧繁華的一切都與她無干，只她一人遺世獨(dú)立，清遠(yuǎn)溢香。
容一偶一回頭瞥見，愈加為她著迷，想不到這樣一位小女子居然有這份楚楚遺世的風(fēng)姿，當(dāng)真罕見。
舞完一曲，他轉(zhuǎn)身回到座位，隨口切入一個話題：“許多人以為跳舞便是玩物喪志，這種地方，一個人學(xué)壞容易，學(xué)好難，其實(shí)不然，好壞之念全在一心，就比如竹月姑娘，即使出入這樣的地方，也不為所動，要學(xué)壞是不會的?？梢?，那些意志力薄弱的人總喜歡給自己學(xué)壞找理由。又好比歷史長河中的****起義，偏偏要將由頭算到女人頭上，紅顏有何錯呢，紅顏為何偏薄命呢。”
竹月低低說道：“我沒有少爺說的那樣好，我不過是您府上一個下人，哪里敢承受這樣的比方?！?p> 容一突然正色說道：“你在生我的氣，剛才的話是說給旁人聽的，不要往心里去。你是知道的，我并沒有把你當(dāng)下人看待，在我心里我很珍惜你?！?p> 眼前這位英俊瀟灑的男人，眉目清俊，時而玩笑，時而正經(jīng)，時而冷語傷人，時而深情柔語。剛才的這番話摯誠至深，竟讓人毫無招架之力。
竹月抬頭看著他，他亦收了玩笑的意味，深情款款的地瞧著她。真是讓人捉摸不透呢。這般溫柔的眼神，仿佛人間四月的春光，最是美麗迷人不過，若是三哥也能這般看我，該是多好啊。既是這樣想著，少女思春的神采一點(diǎn)點(diǎn)流露出來。
她不禁兩腮緋紅，像喝透了酒沉醉的迷蒙紅色，忙低下頭，一只手去撫弄另一只手。
他瞧在眼里，越覺得少女情態(tài)嫵媚可愛。隨即臉上現(xiàn)了笑意：“竹月姑娘是好的，哪里都是好的，在我眼里沒有一處不是好的?！?p> 竹月更加不好意思起來：“少爺拿我打趣?！?p> 容一又正了臉色，極認(rèn)真地說：“我并沒有玩笑的意思。竹月姑娘的確很好，廚藝精湛，生得美麗，照顧病人也是體貼入微，哪里再去找像你這樣的好姑娘?！?p> 竹月說道：“少爺夸獎，沒有這樣好?！?p> 又聽容一說：“有一件事，我正要好好謝謝你。”
竹月微微詫異，抬頭望著他：“什么事要謝我？”
容一頓了一頓：“前些日子，黃公館的浩承少爺來府上養(yǎng)傷，多虧竹月姑娘這些日子以來悉心照料，他的傷勢恢復(fù)得很好，氣色狀態(tài)都有所改善，似乎也比以前快樂許多，這些都是竹月姑娘的功勞，所以我今天特意在這里好好謝謝竹月姑娘?！?p> 竹月恍然大悟：“原來為了這件事，少爺實(shí)在客氣了，這本就是我份內(nèi)事，應(yīng)該做的，您不必謝我。”
容一言道：“做得好自然要感謝的，說來也奇怪，這位黃少爺哪里都很好，偏偏對伺候的下女看不順眼。之前身邊服侍的人換過不下幾十人，竟沒有一個入他眼，不是給罵跑了，就是給辭退了，總沒有一個超過三五天的。”
他凌厲地看一眼竹月，然后又放淡了語氣說：“竹月姑娘竟是不同，黃少爺不但沒有挑剔，反而處處言聽計從呢。做為多年的朋友，我是不是應(yīng)該感謝竹月姑娘呢？”
這幾句話說的輕描淡寫，似乎不著一點(diǎn)痕跡，但竹月聽來像是被人用針刺痛了一下，隱隱覺出哪里不對勁兒。她沒有任何言語，默默地吃著黃油面包。耳旁只有音樂緩緩流淌，為這種靜謐的氣氛陡添一股神秘的氣息。
她無意中碰觸到他的目光，這目光較先前又是一樣，直看透整個人心思似的，令人無處遁藏。竹月心下一凜，便拿話兒來舒緩：
“黃油面包味很好吃，和小時吃的一個味道呢?！?p> 他卻也不假思索說道：“味道的確不錯，只可惜黃油面包搭配炸豬排不協(xié)調(diào)，要是換上牛排便是地地道道的西餐了?！?p> 他又補(bǔ)充說：“世間萬物都講究個般配，合適為好，好比吃西餐要用刀和叉，吃中餐就要用筷子，再比如這銀盤子就要搭配銀蓋子才好看，說到人也是一樣，人以類聚物以群分，門第之見不見得就不好。你說呢，竹月姑娘？”
竹月還是摸不到頭腦：“少爺說得自然在理。”
他嘴角上弧，微笑說：“黃少爺和我是至交，我很了解他，很有幾分天真脾氣，竹月姑娘不要把他的話放在心上，他孩子脾氣鬧起來也夠人受的，需得冷一冷他，過些日子他便沒事了。聽說他父親已經(jīng)為他尋了一門好親事，再過些日子就要訂婚了。將來有媳婦管著，性子總會收斂一些的，只是這段日子難為竹月姑娘了?！?p> 竹月終于聽出他話里有話，原來是為著他與浩承少爺?shù)氖?。畢竟男女授受不親，想來浩承對我親昵的言行定是被他知道了，他怕我做出出格的事來，所以故意拿這番話說明。
他也太小覷我，以為我是那種貪圖富貴的女人，看上了黃家的勢力和家業(yè)，一心奔著高枝有意攀附。別說我心里已經(jīng)有了三哥，縱然假使沒有三哥，我也不會做出那種貪圖富貴的事來。
又聽他緩緩說道：“聞人府是一座老宅子，一向善待下人，十分重視清譽(yù)，我是相信竹月姑娘為人的，不是那中戀慕榮華之人，但難免人多嘴雜，還是處處小心謹(jǐn)慎的好。”
竹月聽不下去了，她的自尊再一次受到挑戰(zhàn)，她可以為了三哥放下所有的尊嚴(yán)，但這個人僅限于三哥。
她很認(rèn)真地對他說：“少爺?shù)囊馑嘉叶济靼琢耍裨聲r刻不敢忘記自己的身份，從不敢有半分僭越，更不敢做出有傷風(fēng)化的事來。請少爺放心，竹月明白以后該怎樣去做?！?p> 她是有幾分生氣的，只是沒有發(fā)作出來，依舊低下頭靜靜地去切牛油面包，切了幾次始終切不下來。
他對她的反映很是滿意，臉上閃過淡淡的笑意，他切過一片面包放在她盤里，自己卻叉起一大塊炸豬排塞進(jìn)口中，津津有味地嚼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