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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人往事

第十章 燕歸遲(2)

聞人往事 壁松 5258 2016-04-26 00:03:22

  黃老爺子有意拖長去見黃忠的時間,讓他在廳堂之中等候很久,方踱著步子緩緩而來。

  黃忠立即起身恭恭敬敬叫了聲:“義父?!?p>  黃老爺子微微頷首:“你來了,坐吧?!?p>  老爺子剛在太師椅中坐定,一時便有四個穿著一樣衣服梳著一樣發(fā)飾的小姑娘將他圍住,敲背的敲背,捶腿的捶腿,捏腳的捏腳,一個個目不斜視十分安靜。黃老爺子半瞇著眼睛看起來很是享受。

  黃忠見狀不敢打擾,只默默地坐在一邊,不免顯出拘謹。

  過了好半天,黃老爺子方開口問道:“事情辦得可還順利?”

  黃忠略微踟躇,就在這么一瞬間,黃老爺子像是感覺到了什么,十分迅疾掃他一眼,但很快又恢復先前慵懶愜意的模樣。

  黃忠現(xiàn)出自責的神態(tài):“這次的事沒有辦利索,有一個人跑掉了,還沒有查到下落,請義父責罰。”

  屋子里鴉雀無聲的寂靜,黃忠屏住呼吸等候黃老爺子發(fā)落,他知道自己這次失手事關(guān)重大,老爺子應該不會輕易饒過他。

  黃老爺子仍舊閉著眼任丫頭們?nèi)啻?,看不出他臉上表情有什么變化,過得一會兒,他咽了咽嗓子,聲音泛出寒意:“我要是沒記錯,這是你第一次失手對不對?第一次很可怕啊,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人啊,就是在這一點上沒準,壞也就壞在這一點上?!?p>  黃忠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請義父懲罰,斷了孩兒這第一次?!?p>  黃老爺子默不作聲,誰都知道,老爺子不說話的時候比說話的時候更可怕。海面越是安靜,下面暗流涌動越是洶涌。

  這一份寂靜之中傳導過來的黑暗一點一點向他襲來,他知道這個時候他必須向老爺子表明忠心,有所交代。

  于是他毫不猶豫說道:“孩兒自斷一指以向義父謝罪?!?p>  說罷,從身上抽出一把鋒利匕首,伸出左手小指就要砍將下來。

  刀起指落就是一瞬間的事,他沒有皺一下眉頭,也沒有喊一聲疼,血一滴一滴滴在地上,殷紅一片森冷可怖。

  這個時候,黃老爺子才慢慢睜開雙眼,見黃忠兀自跪在地上,額角滲出一顆顆汗珠。

  他似乎很滿意地點點頭:“年輕人長點教訓是好事,你起來吧?!?p>  “多謝義父教誨?!秉S忠方慢慢從地上起來,他沒有敢坐下,依舊恭恭順順站在一旁,渾然不覺手上傷勢。

  黃老爺子終于語氣溫軟了一些,對他身后的一個丫頭說:“你去給他包扎一下?!?p>  “多謝義父關(guān)心?!秉S忠始終不忘言語上的恭順和行為上的恭順。

  不一會兒的功夫,丫頭就把他小指傷口包扎好了。

  傷口包扎好了,黃忠心里頭又是一熱:“請義父放心,我已在全力追查跑掉那人,一定不會讓義父失望?!?p>  黃老爺子點點頭,顯出語重心長的勸導來:“阿忠啊,你叫我義父,你就是我的兒,我還不了解你嗎,到底什么事讓你這樣心神不寧?依你的身手沒有失手的道理啊?!?p>  黃老爺子如雄鷹一樣的眼睛,像釘子一樣釘在黃忠的身上,如果他說一句假話,他一眼就能看穿。

  黃忠已經(jīng)感受到了來自黃老爺子的目光,盯得他渾身難受,他從小就在這樣的目光下長大,熟悉卻又害怕。他不是一個城府很深的人,他內(nèi)心的波瀾起伏從來都沒有辦法隱藏的很深,更何況是在老爺子的眼前。

  他不敢抬頭看老爺子,只努力裝作什么事都沒有一樣:“孩兒讓義父擔憂了,并沒有什么事讓我心神不寧,或許是那日沒有休息好才失手的?!?p>  “或許是那日沒有休息好才失手的”,這樣的理由說出來他自己都不相信,只能掩耳盜鈴自欺欺人罷了。

  黃老爺子沒有繼續(xù)追問,但從他的神情,一瞬間能窺看出他眉宇間有心思在盤動著,卻是話鋒一轉(zhuǎn):“你身上的幾處傷可都養(yǎng)好了,你是從鬼門關(guān)走過一遭的人,有些事情孰輕孰重應該拎得清才對?!?p>  “我的傷已無大礙,又勞義父掛心,義父點撥的是,孩兒一定牢記心間。”

  “你既然回來了,以后就不要偷偷摸摸進出,這里仍然是你的家,只要你好好地干,你仍然是我的好孩兒。我已經(jīng)吩咐下人為你打掃了一間屋子,仍是你原來的那間,從今天起,你就搬回來住吧。西家橋一帶賭場的生意也暫時由你來接管,還有,過段時間,就要給浩承和梅家二小姐舉辦定親酒……”

  黃老爺子的話還沒有說完,突然遠處一句抽冷子的話截斷了他的思路:“父親,聽說三弟回來啦,他在哪里?他在哪里?”

  未見面便先聽見聲音的這位不是別人,正是黃家的大公子黃浩承。

  浩承還沒進屋便急著尋找黃忠,待走進屋來,見黃忠果然立在那里,三步并做兩步急奔過去,一把摟住黃忠的脖子:

  “三弟,你可想死大哥了,這么多天不見你,我還以為你……罷了,不說了,你回來就好,回來就好?!?p>  黃忠見到浩承也很激動,兩人眼圈都微微****,黃忠忍住淚水,笑著說道:

  “三弟也很想念大哥,有勞大哥掛念?!?p>  浩承更顯得高興:“三弟說哪里話,你這樣說豈不是顯得咱們兄弟生分,你能回來,大哥心里當真高興。”

  浩承說著要去握黃忠的手,看見他左手小拇指纏緊繃帶,便要去詢問,黃忠忙找話叉開了:“能再見到大哥,三弟心里也十分高興?!?p>  黃老爺子卻是在那里靜默許久,浩承進屋以來憋在心中的一股淤塞的心情幾乎就要在這一瞬間崩解:

  “你們都下去吧?!?p>  這一句極簡單的話像是蘊藉無窮的力量,全屋子的人都感覺到黃老爺子語氣中的不滿和即將發(fā)作的怒火。

  下人們聽見這聲喝厲,乖溜溜退了出去。浩承這才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行為惹父親不高興了,突然變得膽小如鼠,連忙過來請安問候:

  “父親,我回來啦?!?p>  黃老爺子還是陰沉著臉色:

  “你還知道回來?你還知道這里是你的家?你還知道我是你的父親?”

  浩承看老爺子臉色不好,也不敢過多狡辯,只唯唯諾諾地說道:

  “兒子不小心騎馬摔傷,想著聞人府里清靜就在那多養(yǎng)了些日子,稍微好點就趕回來了,惹父親擔憂,兒子不肖。”

  黃老爺子一直壓著怒火,本不想發(fā)作出來,但見到自己兒子現(xiàn)在在自己面前這股唯唯諾諾窩窩囊囊的勁兒,火氣就勢被點燃起來:

  “騎馬都能摔傷,你是廢物嗎?哪里不能養(yǎng)傷,偏跑去那養(yǎng)傷,我看你是成心給我添堵,你就是一坨爛泥扶不上墻。”

  浩承見父親開始破口大罵,更不敢接話了,他從小被罵到大,這樣的話已經(jīng)聽了無數(shù)遍,聽得多了他已經(jīng)有了免疫,而且他深深相信不僅在老爺子眼中自己是一坨扶不上墻的爛泥,就是在自己眼中他也覺得自己是一坨扶不上墻的爛泥,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他已經(jīng)故去的母親相信他會是一個有出息的孩子,沒有人能給他生命堅實的依靠,只有已故去的母親。

  浩承眼眶里轉(zhuǎn)著眼淚,卻忍住不愿意掉下來,可是眼淚里蓄積了滿腔委屈,一經(jīng)晃動就要潑灑出來。

  黃老爺子發(fā)完火,心里多少舒坦一些,轉(zhuǎn)過頭來對黃忠說,其實是說給浩承聽:

  “阿忠,過段時間,這個畜生就要跟梅家的二小姐定親,定親儀式要在太和園舉行,諸多事情你要幫著去料理?!?p>  “是,義父,孩兒自當竭盡全力,請義父放心。”

  浩承聽見父親親口說出他要與梅家兒小姐定親的事,再也按捺不住委曲求全的情緒,再說他這次回家來就是要對這件事反抗到底的。

  這么多年來,他覺得自己一直生活在父親的陰影下,無論他怎樣努力,父親都不覺得他做得好,相反處處都在批評他,漸漸地他失去了信心,他的性格變得越來越懦弱,他只能依靠慈母的保護,母親不在了,他只能為自己織就一件懦弱的外衣,唯有這樣他才覺得釋然,才有一點點力量活下去。

  如今,他遇見了竹月,心里終于有了一個可以依靠可以想著的人,仿佛寒冬終于熬出了頭,那種歡暢和喜悅比春天里枝頭冒出的一點點綠芽還要可貴。這樣充滿新希望的開始怎能不讓他熱血沸騰,怎會不讓他愿意用生命去賭注?

  他終于想為自己活一次,想孤注一擲地賭一把:

  “父親,我不要跟梅家二小姐定親,我不喜歡她,我對她沒有感情,她不僅身形蠢笨,為人也有些不檢點。況且現(xiàn)在都是文明戀愛,父母再不能包辦婚姻的,求您收回您的主張?!?p>  黃家老爺子不聽則已,聽到他這番話差點把眼珠子氣出來,由不得他不大發(fā)雷霆:

  “女人只要在床上能生孩子,能有什么分別?美丑胖瘦有何不同?你這個逆子,有了這門聯(lián)姻,你地位鞏固,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將來什么樣的女人沒有?要多少女人不能?兒女情長,英雄氣短,將來能成什么大器?我諾大的基業(yè)豈不就要敗在你手里?你這個不爭氣的東西!”

  說著,老爺子上來一巴掌掄在浩承的臉頰上,饒是這樣他還是不解恨,舉腳就往老大身上一頓亂踢,浩承不敢掙扎,跪在地上任由老爺子打罵。

  當然,浩承的反對是沒有用的。他惹怒了老爺子的后果就是被關(guān)禁閉,老爺子吩咐人把他鎖在樓上的一間黑屋里,沒有他的命令誰也不準放他出來,也不準旁人為他求情。黃公館的人都知道老太爺?shù)钠猓狼笄闀屖虑樽兊酶愀?,因此沒有人敢在老爺子面前提起此事,也就當此事從來沒有發(fā)生過一樣。

  倒是黃忠暗暗為老大著急,時常尋思著怎樣可以幫得到他。他又回到了居住多年的房間。

  房間里一應陳設都如從前,仿佛一點不曾變過,可他自己卻經(jīng)歷了滄桑巨變,再也找不回從前的自己了。睡過的床依然安安靜靜地立在窗前,床單的樣式和顏色還是以前的樣子,熟悉又陌生。

  有很多很多次,他都想過,自己要不要再回到這里,如果當初選擇遠走高飛,是不是一切就都不一樣了。

  可是他終究還是回到了這里。二十年前,他被黃家老爺子救下性命的那一刻起,他就注定失去了自我,注定從此走上了一條不歸路。

  他被老爺子訓練成殺人機器,這個馬達一旦轉(zhuǎn)動起來,就從來沒有停息過。剛開始他還會數(shù)算自己殺了多少人,可是后來漸漸麻木,他不想再數(shù)算了也數(shù)算不清了。

  殺的人越多,他越不知道自己是誰。他知道他的內(nèi)心深處有一個看不見的枷鎖一直捆綁著他,那個枷鎖是魔鬼的枷鎖,是專門把他拉進地獄深淵的枷鎖。他知道自己一輩子都無法從罪惡的泥沼中走出來,因為他已經(jīng)越陷越深。

  可是上天好像有意捉弄他,就在他十七歲那年,在那場血雨腥風之中,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就救了一個小女孩,小女孩才不過四五歲,是那樣的純潔美好。他看著小女孩覺得自己好幸福好幸福,他好想讓這個小女孩一直這樣純潔美好下去,永遠永遠都不要像他一樣被罪惡捆綁。

  他給小女孩起名叫暗香,從此她就是他永遠的暗香。他把暗香藏在鄉(xiāng)下,一藏就是十幾年,在這十幾年當中,暗香由小女孩長成了小女人,依舊是那樣純潔美好,宛若一枝雨后荷塘里盛開的蓮。

  造化總是弄人,兩年前,他接到了來自黃老爺子的一次特殊任務。他知道那將是他九死一生的一次任務,他不相信自己能活著回來,因為活著回來的希望極其極其渺茫。他想過要逃跑,帶著她遠走高飛,可是,可是黃老爺子的勢力實在太大了,他沒有辦法逃出他的掌心,如果逃跑,他只能害她和自己一起送命。

  他不要她陪著自己送命,他希望她能好好地好好地活下去,哪怕將來找個平凡的男人嫁了,平平安安地過她平平凡凡的日子,他就非常知足了。

  于是,他選擇了放手,毫不留情地與她徹底地訣別,他要讓她忘記他,永遠忘記他,他要讓她靠著她自己的力量開始過沒有他陪伴的日子,這是他在離開這個世界之前能給她的最好的禮物。

  他真的沒有想到自己居然能從鬼門關(guān)將生命再奪回來,即使奪回了生命,他卻足足養(yǎng)了兩年的傷。

  這兩年來,他何曾有一天不記掛著她,何曾有一天不思念著她?他也想過如果再見到她,他能給她什么,他什么也不能給她,他的性命始終是在鬼門關(guān)徘徊的,他怎么能忍心讓她再經(jīng)歷一次失去他的痛苦,那樣真的太殘忍了。

  他不允許他這樣殘忍的對待她。還有,還有,他始終無法原諒自己沾滿鮮血的雙手,始終無法原諒自己滿身的罪惡,她那樣純潔美好,他怎么能配得上她?他于是下定決心此生無論是否再相見,他都要對她徹底放手。

  可是,再見到暗香的那一剎那,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卷土重來,就像是山洪海嘯般席卷而來。遠遠地,他就已經(jīng)瞧見她安安靜靜地坐在茶樓的角落里,隔得那樣遠,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

  那時,他接受黃老爺子的命令在追殺幾個人,本來可以妥妥地將那幾個人殺掉,可是就在他要解決掉最后一個人的時候,他一眼就瞥見了她,她穿著淡淡的竹布衫裙,低著頭在思索什么事情,她看上去很不開心的樣子。就那一眼,他知道,那是他日夜思念的暗香,那是他的暗香。

  他已經(jīng)沒有心思再去追殺那個人,他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她身上,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看,生怕漏掉一點什么,生活將她磨礪得豐潤許多,卻一如從前的純潔美好。

  他想走近了瞧一瞧她,他的腳步一點點挪過去,那時候的自己就像站在云端一般的不真實,看著她,一分分地近了,更近了,近得好想把她摟進懷里。

  后來看她被楊小辮子欺負,他真想捏斷那個人的脖子,可是,他已經(jīng)不是過去的自己了,理智告訴自己他什么都給不了她。

  她追出去站在他面前的時候,就像他們不曾分離一般,一切都還是原來的模樣。她清清楚楚地站在他的面前,他知道自己不是在做夢。

  他心里一陣陣發(fā)昏,他幾乎就要把持不住自己,他差一點就要伸出手去撫摸她的額,撫摸她的臉,他差一點就要吻在她的唇上,他多想吻一吻她的暗香啊!

  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是怎樣毅然決然說出那樣絕情的話來,為什么自己要對她那樣涼薄,她該是多么無辜多么委屈啊。

  她一定恨死自己了,但他知道她還是愛著他的,而且是深深地愛著他的。

  可是自己為什么對她那樣絕情,連相認都不敢。

  此時他才漸漸明白,原來是害怕。

  害怕自己身上的罪惡會玷污她的純潔。

  害怕自己的愛情會傷得她遍體鱗傷。

  害怕這樣的相遇就是噩夢的開始。

  原來這一切都是愛,愛得發(fā)了狂!

  就讓這發(fā)了狂的愛繼續(xù)下去吧,就讓這份愛永遠地深藏心底吧,縱然??菔癄€,這份愛永遠也不會改變,他相信他們的心意是相通的。

  因為她是他的暗香。

  她是他永遠的暗香。

  他將這兩個字刻在心版上,沁在心田中,今生今生,再不能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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